矮墙破院,屋舍虽旧,却被勤劳的女主人收拾的井井有条。
母女二人回到院落里,看着这座虽说破败,但还算得上是个家的小院,不禁同时长舒出一口气。
女子胸中砰砰直跳的心脏,此番总算是逐渐放缓,她抬头看了眼日头,而后便脚步匆忙的走入屋舍倒腾起来。
换下一身精心准备的长裙,女子穿了一件干练的步褂,脱下绣花的绣鞋,蹬上一对布靴。
半刻钟后,一个将长发盘起,相貌英俊的年轻“后生”从里屋走出,她嘱咐了一番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的小丫头,而后便朝着门外走去。
女子今天的第一份工便是去镇东的樵夫家,背两百斤干柴,送往镇子西头的大户王家。
近日来,镇子上愈传愈盛,都说这王家在外求学的公子,即将携在外认识已久的小媳妇儿归来,不日便要大摆宴席,邀请镇子上的所有住户,共同见证一对新人的诞生。
女子本来对此事的真实性也是心存疑虑,但自从昨日接到了这单子,心中疑惑便也打消大半。
毕竟,虽说她平日里往王家送去的柴火也不少,但这一次两百斤的单子,却也属实是第一次接。
这位小娘子啊,每日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度日。
她走在去往镇东樵夫家的路上,看着道路两旁的一色秋黄,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路上时不时有熟人同她打招呼,女子只是象征性的笑笑,挥挥手,从未因此而放缓过脚步。
……
辰时,张诚将昨夜因为宴席而弄乱的学堂打扫干净,敞开了学塾的大门,迎接着即将从田间地头迈入学堂的小镇孩童。
镇子很小,大多数人家也不富裕,故而农忙时分,尤其是秋收季节,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幼童,都要一股脑的下到田里帮把手,以避免成熟的稻谷烂在地上。
张诚也不例外,读书人挑起扁担,上面捆了几把农具,他戴上斗笠,走出房门。
学塾开课时间定在午后,尽量在不耽误每家每户的秋收安排的前提下,确保小镇上的每个孩子,都能读懂圣贤书。
距离学塾东南一里外,有一片农田,矗立在一座并不算高的小山坡上,地里种的不是水稻,而是黄澄澄的麦子,此刻早已压低了头。
读书人放下了肩上扁担,抬手擦了把额间的虚汗,在田间驻足。
禹州地处位置特殊,白沙镇更特殊,处在一座地势刚好的高原上,北面又被大山阻挡,气候稳定,温度与湿度都很宜人,故而每年的麦子能割两茬。
秋麦夏前熟,春麦秋后收!
不远处,有一座矮坟,里面躺着那个早年郁郁不得志,到了晚年还时常被小镇住户戳脊梁骨的范姓书生。
读书人礼多,张诚照例对着那座矮坟低头作了一揖,年轻书生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他轻声念叨:“师父,徒儿又来了,今日寒露,有望度个好年。”
张诚的视线在田里扫视一圈,一股独属于丰收的喜气,浮上了书生眉梢。
那座孤坟矗立在半山腰,仿佛正在不远处看着他,看着山脚下的那座小小学塾,看着这里进进出出的往来孩童,还有那座范进呆了一辈子,也未曾真正走出去的小镇。
孤坟静静地看,从未出声。
张诚知道的,它也知道!
年轻书生走下麦田,他俯下身,手持镰刀,用脚掌踩折了那一颗颗早已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麦秆,而后一刀刀割下,将一段段澄黄洒向大地。
年轻书生的额角擎满了汗水,但是此刻的他,难得幸福。
……
镇子西面,女子咬牙送了五里多山路,总算是赶完了今日的第一单活计,手中接过老王家门房双手递来的五枚铜钱,喝了口门房专门给她准备的解渴凉茶。
女子走出府门,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抬头看看日头,不禁欣慰一笑。
还不急!
她的下一份工是要去镇子东北的布店选几匹上好的布料送去镇子西南的李氏染坊,染成邹家小姐喜欢的明黄色,然后带着回家,利用晚上的闲余时间,给邹小姐缝一条每个成年女子心中都念念不忘的绣花罗裙。
这一单,她能得到足足二十枚雪花铜钱,足矣维系母女二人半月温饱。
低下头,她快步走向小镇东北,希冀着能够早些把剩下的几件活计做好,以便能够在日头落山前赶回家中,照料那不多不少的二亩薄田。
……
午时,张诚做完了手头农活,他将收下来的麦子堆在田间,形成一座不大不小的麦堆。
年轻书生收拾好了农具,在地头上寻了一处小树荫坐下,读书人从怀中掏出了半个昨夜还未曾吃完的饼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座孤坟,缓缓叹了口气。
头顶又是一行大雁南归,张知寂低下了脑袋,口中本来在津液浸润下,已经变得有些发甜的饼子,没来由的有些苦涩。
“秋来秋又去,故人已长眠。坡上麦熟透,谁复笑从前?”读书人吟道,神色暗淡。
过了很久,读书人站起身,缓步朝着那座孤坟走去,口中仍嚼着那块没吃完的饼子。
张诚在坟前落坐,他看着那块墓碑上,前年自己中举后才一笔一画小心镌刻上去的名字,不知为何,眼睛有些酸涩。
读书人用那双不太干净的手,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两滴泪水从鼻尖划过,他看着墓碑喃喃自语道:“先生,其实也许我更应该叫您一声父亲,虽然您生前总是不同意,还和我打趣说:自己是个读书人,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往脑袋上戴顶绿帽子。但我其实还是应该管您叫一声爹,毕竟……”
读书人突然笑了,他低下了脑袋,将先前攥在手中的那只饼子放在嘴里又咬了一口,继而开怀的对那座孤坟继续嘟囔道:“可是师父,其实有时候,戴绿帽子、背黑锅这种事,也挺光荣的不是?”
张诚顿了顿,他抬起头,望向空中那一轮耀眼却并不炙热的日头,缓缓摇了摇头。
“你看,我都中举人了,别人都说,我能做大官儿。”张诚感慨,他抬手痴笑着敲了敲那座墓碑。
“听到没有,师父。小诚儿说自己能做大官儿。”书生哽咽。
……
张诚啊,无父无母,天崩开局。
出生那一年,澜沧江江水泛滥,连日暴雨冲垮了云乡城外堤岸旁的几十座村镇,襁褓中的婴孩就这样被家中父母放入了一口大水缸中,沿着澜沧洪流一路南下,最终与同样南下求学的范进在元阳相会。
那时的范进,从家中出发多日,身上盘缠早已渐紧,家中老母与贤妻都因连年的灾荒,相继离世。
屡试不第的花甲老人,步履蹒跚的从白沙镇出发,欲前往南方的荒蛮之地,寻一处名为“龙场”的圣人悟道之所。他早已年过半百,转眼间人生已到暮年,心灰意冷。
那段时间,曾经有过不知多少次寻死念头的老者,最终选择在元阳的雁西桥,结束自己惨淡的一生。
也许,那日的冰冷江水,的确是他这把老骨头最后的能去的地方了。
因为老人所拥有的一切,就注定了他在死后,连个埋尸的人都没有!
范进无儿无女,家中也无个表亲照应,在这荒僻的南疆,他的结局毋庸置疑不会太好。
可也就是在那一日,也不知是怎么的,当范进跳入冰冷的江水之际,有一只大缸没来由从上游快速漂来,一下就撞在了即将沉江的老人头顶,将他给强行撞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岸边,范进看到的是那个襁褓中熟睡的婴孩和他唇角上挂着的一抹浅浅微笑,他愣住了。
良久,小娃娃嘬了嘬嘴,仿佛是饿了,瞪大着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却也不哭不闹,没有得到回应,便再度熟熟睡去。
那一刻,天边日光逐渐变得尹红,夕阳下的星空逐渐显露,暮色四合,老人面朝星辰大海转瞬释怀,他顷刻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