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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他涨红了脸，陷入了沉思。
事实就是这样，他看到别人做得不对，往往自己就先惭愧，脸红了，这是自己要为别人羞愧吗？似乎犯不着啊，但他就是控制不住，看见别人犯了错，自己先低下了头。
但与有梅的这次相见，情况要复杂得多。
他是听说了她与老板之间的不清不白，因而也会脸红，但并不是纯粹因为她的错误和不道德，而是因他想到自己并不能帮她，如果自己能给她幸福的生活，她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不可能的。自己不能帮她，又有什么资格为她而羞愧呢？他为之脸红的，绝大部分是自己，自己的无能，读了那许多书，胸怀天下，又能何济？
“我这是为自己！”他脱口而出。
“为自己？她都理直气壮，像只骄傲的公鸡，你，你就像一只被打败的公鸡！”她愤愤不平。
“是我自己无能！”他谴责着自己。
她怪怪地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右腿不自觉地想爬上来，又由于地心的引力，滑了下去。
他更加感觉到自己的无能，无力。
“老师，你真是个好人！”她双手攀着他的脖子，道。
“我就是一个没落的书呆子，力莉，我甚至帮不了自己的妹妹，更不能为你做点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是呢，你在我们这么旮旯的山村，能帮谁呢？饭菜都要自己带，别人不帮你，都算不够人情了。我猜，你最多帮妹妹给点零花钱，有工资咧，给钱，不就是帮忙吗？”她忽然兴奋起来，紧紧地拥着他，他背靠这棵老态龙钟的松树，碜得脊背咯吱咯吱的疼。
“就是钱，也给不了一分一毫。”他叹道。
“这是为什么呢？你这么小气？一分一毫都要存起来讨老婆啊？”她连发三问。
“你想得我太无德行了。正是因为我太有德操，才导致帮不上妹妹一点儿的忙，说起来，我真是一个窝囊废式的兄长。”他低叹道，心中涌起一阵一阵的苦楚。
“你越说越离谱了，帮不上忙就算了，怎么找这么冠冕堂皇、自我标榜的理由。哼！”她的嘴角翘起一线鄙夷。
“是真的呢。你可能不知道，正是那最困难的几年，我的工资全都交给妈妈保存了，一分不剩。如果不是因为现在的工资是打到存折上，我的工资还会交给妈妈的。因为取钱麻烦，才自然而然地停止了上交。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时，我妈妈一个人在家，辛苦得就快顶不住性命了。是我的一点工资，支撑起了她和爸爸的信心。她怎么用这些钱，我怎好说话？”
那些苦楚的日子，其实就在数年之前，他却忽然觉得那是极遥远的事情，自己已是很久不想了，心中巴不得它永远沉睡在暗无天日的角落，无人发现，自己也无从想起，直到它慢慢褪色、蒸发，进而消失。
“你真好呢。我听说，咱们村有些在外边打工的，工资都只留给自己用，只有到过年回家时，才给大人几百块钱，算是良心钱，其实，这些大人说，就是伙食费呢，你在外边赚钱，我在家里辛苦，不可能回到家还要我养着你吧，他们这样说。很无情的样子，这么露骨。唉！”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令他难以置信的成熟：读书就读书吧，怎么听到那么多社会上的不是很良好道德的故事？这对自己的学校教育，会起反作用啊。课文中那些美好的情操，一下子全被这些乌七八糟的话语给捅塌了，难怪这些人听得无动于衷，有些精通时事的同学，还会暗中嗤之以鼻。
“这就是有没有良心的问题了。不知你爸妈会不会给你讲良心的事情，我妈是经常说的，做小孩子的，长大了要有良心，父母带我们这么大，自己饿得苦，要先让小孩先吃，一天不照顾，就得摔死、饿死，有病，就是借钱，卖稻谷，也要救命。如果没有良心，那就是骗子呢。书上说，这就是‘孝心’，妈妈常常讲，我就一天一天地在想，怎样才能体现我有良心，讲真的，真难。很多的忙，直到现在，还是帮不上，交这一点工资，实在算不了什么的。”后来，他学到一句话，叫“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的正是他现在这个时候的心情。
“当然说了，良心，是我们的土话，作女儿的，更要有良心，一嫁出去，能有多少良心？最多过年过节砍几斤猪肉回来，有的连猪肉都没有，就提两个鸡腿，几根番薯玉米，还要在娘家吃几天，顺便带走几斤糯米，包走一包白糖，得什么良心，纯粹是垫本的生意。所以，妈妈说，我们女儿要有良心，就要在嫁人之前尽到来，嫁人之后，全顾夫家和子女了，古话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点儿没错！你说，我能怎么办？”力莉箍着他的脖子，可怜兮兮地叹道。
“我们这边也有这种说法呢。我妈妈也经常教我的妹妹，说以后嫁出去了，逢年过节一定要砍猪肉回来，至少要半斤，不要像姑姑一样，三家加起来都一斤不到，回过去的油果子、烫皮都抵过猪肉的价了，这哪是做客，简直是来回娘家要东西的。如果手上没猪肉，妈妈要把回家的路封起来，插上杉枝，让她回不来。经常这样说，你说，是不是一定要搞好生活来，才能对爸妈有良心？”
他妈妈的说法，太让他印象深刻了，他常常想到门口下边的路上，被插上了竹篱笆，篱笆的前后左右，堆满了杉树的枝条和树梢，它们，全都长着尖尖的、密集的叶刺，横七竖八，无从下脚，妹妹站在路的那一边，在枝叶的丛影间叫着：“哥哥，哥哥，可不可以叉开杉树来，我要回家！”他可怜巴巴、紧张兮兮地望着大门口的妈妈，妈妈紧绷着脸，并不说话。
听得紧了，他只得问道：“妈妈，妹妹回来了，可不可以搬开杉树篱笆来，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妈妈听得紧了，便回道：“看她手上有没有两斤猪肉，如果没有，叫她回去，天黑也不搬，不要说我绝情，黑了夜摔了伤不能怪我，没良心的女，要她有什么用？”他看着妹妹，眼泪汪汪，他却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望她了，他只是希望，妹妹早点去回那个家吧，不然，天黑了，掉到深谷里就没有人怜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