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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正好嘛?”先前那个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不是一直对章玉的教学方法多有诟病吗?这次正好来个纠正,用你的法子把局面扭转过来啊!”
“哎呦呦,我的李大组长,您可别在这儿说风凉话啦!”尹鸿的语气里竟透着一股求饶的意味,“他那种教学方法多受学生青睐,您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咱们也不得不承认,那是真有成效,不然今年高考平均分全省第一是咋来的?我去纠正?走上讲台不出三分钟,就得被学生给轰下来!如今的一班,每一名学生都是一挺机关枪,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成筛子。我把话搁在这儿,这份‘美差’谁乐意去谁去,我是坚决不当那个可怜的活靶子。”
尽管满心满腹乱糟糟的情绪,纤纤还是差点笑出声来。好个尹鸿,算他识相。我们一班的语文课,是那么好糊弄的?可是……纤纤突然捂住了嘴巴。天哪!自己怎么会这么想?章老师可是被自己赶走的啊!可是刚才,听到没有换成语文老师的消息,她竟不知所以地松了一口气。自己究竟怎么了?章玉已经走了,已经死了,甚至已经化成灰了。难道潜意识中,她还希望他回来给自己上语文课吗?一丝没有来由的辛酸,悄悄潜入纤纤本已纷乱的胸口中。她握紧拳头,拼命想把这丝辛酸压住。然后,她又听到先前那个浑厚的声音——语文组组长李文琛老师开口了:
“你要是觉得这种方法好,完全可以学啊!你又不是没听过他的课,据我所知,你私下悄悄去听的次数不下十回八回,想必也暗自琢磨了许久,这一回就借这个机会尝试一番。正好,一班的学生也熟悉这种方法,连磨合的过程都省了。”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尹鸿一下子顶了回去,“那个课堂,你驾驭得了?”
李老师顿时哑口无言,其他老师也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尹鸿再度开了口:“不止是我,咱们当中谁没听过章玉的课?听他的课简直轻而易举,用不着学校组织,自己搬个凳子悄悄进去就行。可那样的课堂,不是我妄言,除了章玉,咱们学校再也没有第二个老师能够驾驭。那深度、广度、知识涵盖量、随机应变的能力……别说你我,就算从咱们市师范学院中文系找来个硕士博士,甚至请来一位教授,恐怕都未必能兜得住底儿。我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那金刚钻,哪敢揽这瓷器活?”
“是啊,”旁边的一位老师接过话头,“有一次,我拿着录音机,把他整节课都录了下来,回去一句一句研究,越研究越觉得不简单。整堂课看似率性而为,却始终紧扣主线;学生发言看似天马行空,其实在老师巧妙的引导下,都在不知不觉地突出重点,突破难点;对教材的把控,看似拓展得极为深广,细细品味,又是循序渐进,知识的逻辑性和系统性都极强;尤其是老师的语言,看似随性,实则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该优美时优美,该幽默时幽默,该深沉时深沉,你想更换一句都无从下手。那些随口引用的资料和语段,不仅准确无误,而且极具经典性、时代性和文化内涵,好像都是特地为这节课量身打造的。我承认,就是让我准备两个月,我也上不出这样的课。可他每节课居然都是这样,已经形成了常规。可怕啊!这样的水平,谁敢与之比肩?这样的班级,谁又胆敢接手?”
纤纤简直听呆了。她知道章玉的讲课有多精彩,可究竟哪里精彩,却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她终于听到一群同行们,凭借专业的视角,对章玉的教学水平给予了由衷的肯定和极高的赞誉。刚才发言的那位语文老师叫陆鲲,曾经荣获全省教学大赛的特等奖,在他们这座小城引起了一阵轰动。连他都自惭形秽,章玉的教学水平可想而知。可是,以前他们可都不是这样说的。纤纤清楚地知道,语文组,是对章玉敌意最深,诽谤最多,诋毁最重的教研组——没有“之一”。文俊每次到这里取教材、拿卷子、送作业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对章玉大放厥词,从教学水平到人格人品乃至各种传闻,从头到尾数落个遍。那些言辞,用文俊的话说,简直“没一句好话”。一次,当一个老师大谈特谈章老师上课就相当于农村的“赶大集”时,文俊实在忍不住了,同他们当场吵了起来,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高校长。事后文俊忍不住向纤纤吐槽:“那些一肚子酸腐之气的语文老师啊,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听着文绉绉的,其实一句比一句刻薄,本事没几分,贬低别人倒一套一套的,我真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们两拳。阿弥陀佛,幸亏他们没教咱班。”可如今,他们怎么又对章玉赞赏有加了呢?
似乎是代纤纤发问一般,办公室里的李文琛组长又开口了:“怪了!以前,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陆鲲、尹鸿、还有刘芳,你们三位今天都被高校长找过吧!还有其他老师,之前是谁说章玉上课是‘赶大集’‘放羊’的?又是谁说他的课堂‘杂乱无序’‘一盘散沙’‘不成体统’的?如今有这么一个证明自己的契机,你们不但不好好把握,反倒一个个推三阻四起来,甚至开始为章玉美言了。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每个老师都被李组长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带着羞赧和愧意说道:“那时……我们不是心里不服嘛?”
“不服什么?”李老师依然用犀利的言辞质问着,“不服一个瞎子,一个临时工,一个才二十多岁,仅有高中文凭,之前从未登上过讲台一天的小伙子,比咱们都成功吗?”
“不错!”尹鸿出人意料地接过了话茬,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罕见的直爽与坦率,“我承认,我就是嫉妒章玉。以他的年龄、学历和资历,凭什么比咱们教得都出色?我以前就是想不明白,也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说了章玉不少坏话,也干过不少错事儿,比如——在试卷上动手脚。可是今天,高校长的一番话让我彻底清醒了,章玉哪里是一般人啊!北大的高材生!高考全省第一名!在各大报纸杂志发表文章数百篇!被誉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而且,他只差半年就要毕业了,已经被保送硕博连读了!你们瞧瞧他的照片,那双眼睛,哪里是一般人的眼睛啊?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我拿什么去和他比?我又有什么资格嫉妒他呢?”
纤纤一下子僵住了,睁大的双眼里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惊愕。北大?高材生?高考第一名?青年作家?发表文章数百篇?硕博连读?这些含金量十足的词接二连三地向她抛来,每一个都重重地砸到她的心坎上,砸得她异常疼痛。这是谁?章玉吗?这些头衔,这辈子拥有一个都足以让人羡慕,而他竟全部拥有!这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是,仿佛觉得这些还不够似的,另一个老师又开口了:
“岂止如此,你们留意到他遗体旁边的那把吉他了吗?留意到灵堂四周的墙上那一幅幅画作了吗?听高校长说,章玉的吉他弹得特别棒!而那些画,我虽然看不懂,却听到美术组几位老师对它们评价颇高。一位老师指着那幅‘海上的落日’对我说:‘这不是用笔画出来的,而是用生命和灵魂画出来的。’另一位老师则感叹:‘这些画,让我想到了章玉的父亲。他也是咱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啊。虽然和他接触只有一个多月,却也能感受到,他为人谦和有礼,骨子里却相当清高。我虽然和章玉没有太多接触,但在他的身上,总能看到他父亲的几分影子。’而且,据说他在书法上也颇具造诣,一手毛笔字写得极其漂亮。这样的人,即便用‘天才’来形容,也是远远不够的。”
“可不是吗?”陆鲲也发出一声悠悠的长叹,“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看出来了。旁的不说,就凭他能把那么多名著名篇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若没把上千本书弄懂吃透,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有那次法国代表团来校访问,翻译因急事没及时赶到,不也是他用流利的法语出色地完成了翻译工作的吗?其实听说后来那个翻译赶过来了,可听了一会儿后又悄然离开了。他对工作人员说:‘这里用不着我了,你们有了一位比我更出色的翻译。’据高校长说,除了英语和法语,章玉的西班牙语也讲得颇为流利。联合国一共六种工作语言,他就精通了四种。这人,博学的程度实在令人胆寒。而且,他并不是仗着有几分才华就贸然登上讲台的。高校长不是说了吗?他知道自己不是教学科班出身,为了登上讲台足足准备了一年多。他请高校长把高中所有的教材、教学大纲、教参和诸多教学资料都翻录在一盘盘的磁带上,反反复复聆听,边听边琢磨,就凭他的脑子,估计到了最后,恐怕比咱们的教研员都烂熟于胸。所以他的课,格局都很大气,每节课都能与整个教学体系紧密相扣。而且,这一年多,他几乎每个星期都来学校听课,咱们每个人的课,哪个没被他听过十多节?和我一样,他听课也带着一台录音机,估计回家也是逐字逐句反复揣摩。有时遇到困惑的地方,他还主动询问。别人我不清楚,反正他询问我的问题,句句切中要害,而且一次比一次高深,到了最后我都回答不上来了,甚至感觉提问者不是一个没上过课的新手,而是教育界资深的专家。我敢说,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和十足的把握,他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登上高中的讲台的。”
“可惜那时,我们都被嫉妒蒙住了双眼,对这些竟然视而不见。”那个叫刘芳的女老师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不,即使看见了,心里也不愿意承认。现在想起来,我们的嫉妒是多么可笑啊!他的禀赋和起点,本来就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再加上那份比我们都刻苦的钻研精神,我们就是坐着火箭都赶不上,居然还整天腆着脸对他指手画脚,品头论足……天,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要真找到地缝了,千万带上我。”尹鸿再度接了话,“其实在灵堂里,听到高校长那些话后,我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了,甚至没脸再看章玉一眼。我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质问自己——你凭什么嫉妒人家?就因为他是个瞎子,是个临时工,是个只有高中文凭的毛头小伙子吗?其实,他的才华与能力,和他的失明,他的岗位,他的文凭与年龄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比你强的人?不仅容不下,还处处恶意诋毁。诋毁不了他的水平,就去诋毁他的人格。现在回想起指责和诋毁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自己实在——卑鄙。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其实仔细想想,要不是他眼睛瞎了,就凭这样的才华和能力,能流落到咱们这样的小城来当代课教师吗?能沦落到任我们这些人随意品评诋毁的地步吗?虎落平阳被犬欺,而我们,不知不觉就成了那一条条恶狗。唉——”他突然发出一声长叹,“咱们一中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个天才来任教;咱们一中又何其不幸,居然生硬硬把这位天才给……”他突然住了口,下面的话化作一声无形的哀叹。
纤纤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说不出有多痛,也说不出有多窒息。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就像一个捧着无价之宝的孩子,从来不懂得珍惜爱护,直到有一天觉得怀里空荡荡的,才发现那价值连城的宝贝,居然被自己亲手抛弃了。
办公室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每个人都在深深地内疚,狠狠地自责。许久,许久,组长李文琛老师终于开口了:
“诸位,今日我真的很欣慰,欣慰于咱们终于能够摒弃对章玉的嫉妒与成见,开始客观且公正地看待他,也开始痛下决心反思自身了。长久以来,咱们语文组一直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氛围,这种氛围自章玉来学校任教那一刻便开始了,整整持续了三年。作为组长,我曾经试图加以纠正,却未能成功。其实,若认真剖析自我,我必须承认,我只是‘尝试’去纠正,并未竭尽全力,甚至未曾为此耗费太多精力。因为我的心中,也残留着些许对章玉的嫉妒。更为关键的是,我看不惯他那种看似自命不凡的清高,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所以,我仅仅做到自己不去议论,而未曾刻意去管住大家的嘴。甚至听闻那些荒诞无稽的传闻,也未加以制止和纠正。如今想来,正是我的这种不作为,助长了这股不良风气,使其蔓延且愈演愈烈,最终酿成了如今的悲剧。作为组长,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回想起来,章玉虽清高冷漠,却从未有看不起人的陋习。与我们对他的评头论足、指手画脚恰恰相反,对于诸位的学术水平和教学水平,他从来没有置喙过任意一个字。而在商讨问题时,他也始终保持着特有的尊重与诚恳。记得在一次期中考试阅卷工作中,他对古诗鉴赏题《山居秋暝》中的一道小题的标准答案持有不同见解。于是,他派柳笛将我请到他的办公室,特意为我泡了一杯茶,让柳笛离开后,才开始阐述他的观点。他从王维的生平讲起,一直论及诗歌的创作年代和背景,诗人的性格与志向,乃至历代文人对‘王孙’这个词的理解,最终得出结论——这首诗歌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透露出诗人想要远离尘世、归隐山林的想法,而应落脚于诗人对自然规律的顺应和接受,以及一种豁达、超脱的人生态度上,即便是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中,仍能保持内心的宁静以及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追求。整个过程中,他引用史料之详实,列举论据之充分,组织论证之缜密,让我根本寻不到一丝破绽。倘若将他的这番话整理成篇,发表在任何一本学术期刊上,都会是一篇出色的学术论文。可自始至终,他都以一种商讨的语气讲话,毫无半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后来,我与市教研员经过探讨,一致认为他的观点正确无误,教研员还因这件事,在各种场合多次表扬我,称赞我功底深厚、治学严谨。而他,从未将此次讨论向他人提及哪怕只言片语。与这样的胸怀和格局相较,诸位,我们难道不觉得自己如同跳梁小丑般可笑吗?请大家回想一下,咱们之前对他的看法和评价,哪一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他那些小道消息的渲染和传播,又有哪一条是经过严密的调查和求证的?我们都是文人,都是师长,都有做人的良心和底线,怎就因为一己私利而轻率的相信和定性,甚至在一旁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无情地中伤一个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一丝一毫的人,直到人已离世,已经和我们没有任何利益纠葛了,才肯跳出那个蝇营狗苟的小圈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好和自己的错呢?那点可怜的利益和面子,真的比自己的良心和底线更重要吗?”
办公室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中。李老师的一番话,仿佛在大家的心中投入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将长久裹在上面的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炸得粉碎;又如一面明亮而无情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们内心曾经的丑陋与狭隘,让他们无处遁形,只能面对自己灵魂深处的不堪;更仿佛是一把锐利的手术刀,精准而毫不留情地剖析着他们的自私与短视。每个人的心都在这无情的映照与解剖下颤栗着,痛悔着,觉醒着。而门外的纤纤,则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毫不留情地扎进她的心灵深处。不,不对,其实之前那些老师的话,已经如无数的钉子,把她的心扎得遍体鳞伤了,而李老师的话,更像是往那些伤口上撒上一把又一把的盐,让她痛彻心扉。可是,她却没有勇气像语文组的老师那样痛定思痛,对自己进行彻底反思,甚至不敢面对自己良心上一次又一次的阵痛,而只能一次次逃避。于是,她从窗帘后面钻出来,下意识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和蛛网,然后顺着语文组正对着的那道窄窄的小楼梯,一步步向四楼走去。
四楼,是北楼的顶层。这里已经没有多少间老师的办公室了,只有三间高一的教室和几间会议室、保健室、器材室之类的“功能室”。纤纤沿着走廊,无意识地踱着步,自己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仿佛这就是一道必要的程序,她非走完一趟不可。她的脑子里,还乱糟糟地充斥着各种思想,它们互相排挤着,冲撞着,让她那因失眠而疲惫不堪的头脑更加头痛欲裂。而在种种纷繁的思绪中,有三点却始终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章玉曾经有一双浩瀚的、深邃的、明亮的、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眼睛,体育组的老师说的;章玉是个天才,无论知识能力还是教学水平,都有着让人只能仰视的高度,语文组的老师说的;章玉和柳笛非但没有相互勾结和利用,彼此间反而有一种知己般相知相惜的情感,数学组的老师说的。纤纤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一直迫切地希望找一些对章玉不利的蛛丝马迹,结果找来找去,收集到的却都是为章玉洗白的言辞和证据。难道章玉真像他们说得那般好吗?自己和爸爸,真的完全做错了吗?不!最起码,章玉就不应该打人。不管她用怎样的言辞谩骂他,作为老师就是不应该和学生动手,这是铁一般的纪律,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另外,如果不是这场意外的车祸,不是章玉突然的死亡,这些老师依然不能用另一种眼光去看他和柳笛,即使他辞职离开一中,也依然会津津乐道地对他品头论足,甚至如果不是参加了一场葬礼,他们也不会转变得这样迅速而果断……
对!葬礼!纤纤猛然停住了脚步,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眼珠都快从里面脱落出来了。她怎么忘了,自己来北楼的最初目的,并非收集对章玉不利的言论,而是要探寻人们对她态度骤然转变的根源。而此刻,这缘由愈发清晰地指向了那场精心筹谋的葬礼,指向了葬礼的策划者——高校长。
没错,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是他,挂出了章玉那张俊朗的遗像,并请专人替章玉的遗体悉心整容与化妆,使老师们得以目睹失明前章玉的模样,尤其是看到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从而在巨大的反差之下引发强烈的震撼与同情;是他,在灵堂上张贴出章玉的画作,摆放上章玉的吉他,并动情地讲述了章玉的种种往昔,让人们知晓一个拥有惊世才华与能力的青年,是如何在命运的蹂躏下,无奈成为一所小镇高中的代课教师,却于绝境之中依然缔造了奇迹,让人们不得不钦佩和惊叹,并在钦佩和惊叹中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他一定还讲了其他一些话语,一些关于章玉和柳笛的,甚至是关乎纤纤和她父亲的,关于那些传谣传闻和整个事件始末的言辞。从那些老师的只言片语之中,纤纤能够很容易地推断出这一点。正是他的种种言语和举措,唤醒了那些津津有味吃瓜看热闹的,热衷于蜚短流长的,明哲保身的,乃至被嫉妒冲昏头脑的老师心底的那份良知,让他们为过去行为内疚、自责,并有勇气挺身而出为章玉发声。更重要的是,他把那场车祸,把章玉死亡的消息隐瞒了整整两天,瞒得滴水不漏,让她和爸爸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
如今,纤纤已经很明显地看出来,高校长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为章玉正名。而之所以隐瞒了整整两天,就是怕纤纤的父亲去阻挠和破坏。身为校长,他太熟悉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把戏,也太了解老师们那些七七八八的小心思了。所以,他精心策划的这一切,最终取得了惊人而“理想”的效果。可是,他这样做,就等于狠狠地打了她和她父亲的脸,等于公开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叫板,唱对台戏。难道,他不再顾及自己的仕途了?不再看重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了?还是,他还有更强硬的后台,更厉害的后手?
纤纤想着,想着,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困惑。而与此一起滋生的,还有一股被戏弄后的恼怒,和一份隐隐的不安。不行,她必须找高校长问个清楚,问问他为什么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为一个已经辞职的,已经与他毫无瓜葛,而且的确犯了“事实性”错误的老师正名,为此不惜与上司针锋相对。天!她受够了全校师生的冷漠,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今天要不给她一个说法,她是不会罢休的!纤纤忽然觉得之前被压制的逆反情绪又都回来了。抬起脚,她准备向校长室走去。
可是,还没等她迈出第一步,她面前那扇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瘦长的身影走了出来,正和他打了个照面。刹那间,两个人都愣住了。纤纤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嘴里也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高……高校长?”
没错,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高校长。他穿着一身的黑——黑色外套,黑长裤,黑皮鞋,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喷壶。见到纤纤,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僵,双眸瞪大,瞳孔中满是惊讶,可只有瞬间,他的眉头迅速皱起,目光变得锐利而警惕。“纤纤,你来干什么?”他敏锐地问,语气中满是戒备。
“我……想找您谈一谈。”纤纤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了。这锐利而警惕的目光竟然让她有些畏缩和胆怯,刚才那高涨的怒气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进屋去谈,可以吗?”她避开了那两道让她不舒服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里面走去。
“慢着!”高校长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用那只没有拿着喷壶的手臂紧紧撑住了门框,整个身子都挡在了纤纤的面前。“有话,就在这里谈吧!”他的声音冰冷,脸上的戒备丝毫没有减少。
怎么?他居然不让纤纤进门!这间屋子,难道是什么禁地吗?纤纤越过那只撑住门框的手臂,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立刻,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办公桌、两把椅子、铁皮暖壶、白瓷茶杯、红墨水、还有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天!这是章老师的办公室啊!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停到他的办公室门前了?这里,纤纤只来过一次,对,只有一次……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台。哦,那盆茉莉花果真还在那里。虽然换了花盆,虽然有些憔悴,但依然顽强地挺立在那里,像一个饱受摧残却不屈的灵魂。纤纤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喃喃地,做梦般地说了句:“它真的……还活着。”
高校长握着喷壶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关节微微发白。他迅速挪动了一下身躯,挡住了纤纤的视线。而后,他死死地瞪着纤纤,目光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鄙夷。“人,都已经……没了,你居然连一盆花都不肯放过。纤纤,你还想怎样?”他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深深的谴责与质问。
纤纤有一瞬间的迷惑,但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天哪!高校长竟然误会她是来毁坏那盆茉莉花的!他,怎么可以这样想?然而,还没等她解释,另一个熟悉且坚定的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
“韩纤纤,你要是再敢打这盆茉莉花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纤纤迅速转过头来。没错,文俊就站在她身后,手里也拿着一个喷壶,脸涨得通红,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把目光转向高校长,见高校长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喷壶,才稍稍收敛了几分怒气,用手抓抓脑袋,带着点窘迫地解释道:
“我……刚才到这里送作文本,发现茉莉花的土干了,又没看见喷壶,就回班找了一个。我不知道是您拿去接水了……”
“文俊,”高校长打断了他的话,“你去收发室,告诉李大爷,给章老师的办公室加一把锁,钥匙就放在我这里,不必留备用钥匙。”
“好,我这就去!”文俊转身就往楼下跑,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了纤纤一眼。纤纤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作文本?他居然还把作文本往这里送!纤纤听说了,周五那节作文讲评课上,尽管掀起那样巨大的风波,章玉依然像平常那样布置了双休日的习作。而除了纤纤,其他同学也如平日那样乖乖地完成了。难怪这里依然整齐地放着五摞作文本。只是,这次的作文,已经没有人批阅了。
纤纤摇了摇头,竟有一种迷惘般的空洞,和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然后,她又转过身来,看着高校长。高校长也在盯着她,手臂和身体都没有移开,目光依然充满警惕和戒备。纤纤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她从没想过,自己和高校长的关系,有朝一日会这样僵化。以前,高校长见到她时,虽然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带着夸张了数倍的热情,却也如长辈一般亲切慈爱,有时还会询问几句她的学习和生活状况。可如今,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尴尬和沉默了。
片刻后,还是高校长打破了这份沉默:“纤纤,你不是找我有话说吗?现在,你可以说了。”
纤纤恍惚了一下。的确,她有话说,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他。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一点询问的心情了。
“高校长,”她说,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落寞,“不用上锁了,我和爸爸,还不至于跟一盆花过不去。您放心,这间办公室,我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说完,她转过身,迈着沉重的双腿,沿着楼梯,慢慢向楼下走去。那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孤独而单调地在楼梯的台阶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