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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沐阳摇了摇头:“他哪里是‘看’到的,他是‘听’到的。这件事发生后,我才知道章老师的听力有多好。他居然能在瞬间判断出球的方位和速度。后来,我听一个也在二路车站等车的同学说,章老师能分辨出各种车辆的声音,能判断出车速的快慢,从没出过差错。每次二路公交车开来,他总是比柳笛先发现,甚至车停在哪里,车门在什么位置开启,都判断得分毫不差。”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不解的表情:“奇怪,他的听力这么好,又怎么会被那辆摩托车撞到呢?”
纤纤的心跳莫名地漏了半拍。一种怀疑如闪电般划过脑海,可还没等她抓住,又迅速地消失了。她摇摇头,仿佛要将这不愉快的感觉甩掉。而后,她轻轻碰了一下苏沐阳的手臂:“后来呢?”
“后来?”苏沐阳似乎才从一份沉思中惊醒,“哦,这一下砸得太重了。章老师的双手本能地捂住胸口,嘴里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呻吟。然后,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几步,脸色煞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柳笛急忙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连声呼喊着:‘章老师!章老师!!’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其他同学也“呼啦”一下围上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明显的不安与愧疚。章老师咬着牙关,嘴唇微微颤抖,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胸口也在剧烈地起伏着。可是,他仍然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呼吸。几分钟后,他站直了身体,脸色由白转青,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没事了,大家去上课吧。’他的声音恢复到了平时的平静和冷漠,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他在柳笛的搀扶下,慢慢地向南楼走去。接下来的那节课,他讲得和平日一样精彩,只不过有几次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而柳笛,她第一次在语文课上‘走神’了。她的心思根本没在课堂上,只有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了章老师。每次章老师捂住胸口,她唇边的肌肉都忍不住颤抖几下。后来,听一名女同学说,柳笛下课把章老师送回办公室后,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了很久很久。从那一天起,每次看到柳笛和章老师经过这里,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一直等到他们走进南楼之后,才继续踢球。”
苏沐阳终于停止了讲述,目光却依旧没有从那群踢足球的男生身上移开。好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直到现在,章老师在那一瞬间的挺身一挡,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后来,在场的一位在体校打篮球的男生跟我讲,那个动作叫‘斜步防守’,属于篮球技术里的常规动作。他十分肯定地说,章老师一定对这个动作形成了‘肌肉记忆’,才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准确地做出来,做得比教科书都标准。他甚至由此断定,章老师在失明前,肯定是个篮球高手。可是我却觉得,即便是个篮球高手,在那一刻也未必能挺身而出。章老师一定是出于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望,才做出了这种近乎本能的动作。而这种保护欲望,一定是深入骨髓的。”
纤纤已经听呆了,整个人仿佛沉浸在这故事之中,甚至忘了章玉是自己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她用手托着腮,目光有些迷离。沉思了片刻后,她情不自禁地说:“他对柳笛,真好!”
苏沐阳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这种保护欲望并不只针对柳笛一个人。之前,我也和你的看法一样,但后来我弄明白了,其实不管他身边站着谁,只要是他的学生,他都会这样做的。因为他在尽为人师者的责任与担当,尽管从教只有三年,尽管他从来没有当过一天正式教师,他却已经把这种责任与担当深深地镌刻到了骨子里,并完完全全地转化成了一种本能,这便是他真正的高贵之处。”
“胡说!”纤纤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又失言了。果然,苏沐阳两道怀疑的目光已然盯住了她,她赶忙再次为自己找借口:“我是说……是说……”她连说了好几个“是说”,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相反,她的脑海中,竟闪过她和表哥来找章玉“算账”时,章玉站起来后微微移动身子,挡住文俊和那盆茉莉花的动作。天,在自身安危都难以保障的情况下,他仍在尽力去保护他的学生!
苏沐阳又一次蹙起了眉头:“怎么?你是韩纤纤的朋友吗?你的语气中,对章老师怎么总是带着一丝敌意呢?”
“我……跟纤纤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纤纤含糊地说,“不过跟这个没关系,我是就事论事。如果……如果他身边站着的是纤纤呢?刚刚骂了他,逼他辞职,还拔了……他还会保护她吗?”
“他会。”苏沐阳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是他的学生,不管对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他都会尽到一个教师的责任与担当。你的那个朋友,难道没对你说过,章老师临走的那一天,还给了她一个98分吗?”
纤纤的嘴巴一下子被堵住了。那个 98分,已经传播得如此之广了吗?苏沐阳看着她无言以对的模样,并未加以嘲笑,而是一脸郑重地说道:“我和我的同学普遍都有一种感觉,章老师冷漠、高傲,兴许还有些不近人情,然而总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我们。或者像我之前所说的,总有一种精神,在悄无声息地感染和征服着我们。我觉得那种力量,那种精神,便是一种不经意间流露的高贵吧。在讲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时,他曾跟我们说过:‘真正的高贵,与家世、财富和地位无关,它更多地潜藏在一个人的品质与灵魂深处,是一种历经岁月洗礼,依旧熠熠生辉的人性之光,是无论世事怎样变迁,都永远不会磨灭的精神力量。’而我认为,他所描述的那种高贵,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刻进了他的骨髓之内,化作了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所以哪怕是一举手一投足,这种高贵也会于不经意间悄然闪现。”
纤纤心中猛地一动。她想起自己也曾受到章玉那种“神秘力量”的吸引,表哥也说过章玉有一种“罕见的精神”,难道,这就是苏沐阳所说的“高贵”吗?而自己,就在两天前还骂他“无耻”“卑鄙”“下流”呢!“可是……”她依然在不甘心地为自己找着理由,“可是……他在打纤纤耳光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是一个老师?怎么没想到这是一个老师不应该做的呢?”
苏沐阳的语气中突然带上一丝微微的恼怒:“你没在现场吗?没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吗?你觉得这个耳光不该打吗?”
纤纤一下子被怼得哑口无言了。到了现在,即便是她,也不敢说那个耳光打得毫无道理了。“我承认,”在苏沐阳谴责的目光下,她竟然不知不觉说出了实话,“如果不是在课堂,如果他们不是师生关系,这个耳光,在哪里打下去都是没有问题的。”
苏沐阳轻哼了一声:“算你还是个明白人。章老师虽然冷漠,却并非那种暴躁易怒之人,相反,多数时候,他都能够以一种理性的态度去看待问题。这三年来,我从未见他发过一次火。即便听到有人因对他作文的评语不满而对其破口大骂,他也没有生气。可此次遭受的侮辱不仅针对他,还包括柳笛!侮辱的不单是行为举止,更是名誉和人格!如果遭受这般谩骂却不还手,那他也谈不上什么‘高贵’了。”说到此处,他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你那个朋友啊,就是从小被惯坏了,听到的都是好话,一点儿批评都受不了,哪怕这些批评都是公正客观的。她太习惯众星捧月的感觉了,但凡没有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就觉得全世界都亏待了她似的。不就是作文被判了个零分吗?抄来的文章本就一文不值,放在谁的身上,章老师都会给零分的。我不也一样吗?”
“你……也得过零分?”纤纤张大了嘴巴,震惊之余竟没有去计较那些对她毫不留情面的批评。
苏沐阳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赧然:“可不是嘛!我高中的第一篇作文就被章老师判了个零分。那天的作业多得离谱,我忙乎到半夜才发现作文没写,于是就在作文选上随便找了篇作文抄上去了,没想到还是让他发现了。”
“啊?”纤纤失声叫了起来,“他连作文选上的文章都会背吗?”
“哪儿啊!这本作文选是当年新出版的,他就算背再多文章,也厉害不到那种程度。可是……”苏沐阳的脸突然皱成了一个苦瓜,“倒霉的是,袁珂也抄了同一篇作文。结果,我们俩都被判了零分。不过我发现,我的文章肯定是先被批阅的,因为那上面原本还有一个可怜的78分,下面还有一条犀利的评语。只不过,后来那个分数和评语统统被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可怜的零分和一条更犀利的评语——拜托,就算抄袭,也要挑一篇水平高一点的文章来抄!”
纤纤忍不住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连声说:“活该!活该!”说了好几遍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这声“活该”,似乎也能套用在自己身上。
苏沐阳并未察觉纤纤这份后知后觉的窘迫,反倒连连点头:“对!的确活该!现在我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可当时还真有点难以接受。不瞒你说,小学和初中时,我也抄过作文。身为学生,哪有几个没抄过作文的?可老师即便发现了,也会给我保留几分面子,哪像他那样,直接就降到零分呢?其实不止是我,几乎所有同学都无法接受第一个作文的分数和评语。有人当场就哭了,有人更是破口大骂,情急之下甚至带上不少……不雅的称呼。那节作文讲评课,简直变成了追悼会和声讨会。奇怪的是,无论多么激烈的言辞,都无法激怒讲台上的章老师。他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一言不发。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才对我们说了这样一番话:‘正告大家一句话,抄来的作文,即便没有被发现,在我这里也未必能得高分,还不如自己老老实实地写一篇,哪怕被我批评得一无是处,也还算有些价值。’说完这番话,他拂袖离开,只留下一屋子发愣的同学,和一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我。”
苏沐阳深深地垂下了头,仿佛直至此刻,那份羞愧仍紧紧缠绕着他。纤纤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节作文讲评课的画面,何其相似!许久之后,苏沐阳又发出一声绵长而饱含感慨的叹息:“经历了那件事,我才彻底明白,章老师对习作的要求太高了,能达到他的标准的,想必都能在国家级期刊上崭露头角了。而能达到如此水准的文章,或许早就被他存入大脑中那个可怕的资料库中了。所以,从那一天起,我再也不敢抄袭哪怕一篇文章了,也不敢敷衍任何一次习作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和其他同学也深深领会到了他的良苦用心。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其实他从未将我们任何一篇作文批得一无是处,虽说言辞犀利,但每一篇作文,他都只是精准地指出一个缺点——那个最为关键的缺点。而且正是他的这份不留情面,让我们痛下决心,坚决不敢重蹈覆辙。就这样,我们改了一个缺点,又忙着去修正下一个缺点,从选材立意、布局谋篇,到人物刻画、情节安排、环境描写,再到遣词造句、段落衔接,每一回都绞尽脑汁,诚惶诚恐。虽说每次写作,都是一场艰辛的历程,然而三年里,我们一共完成了一百四十七篇习作,每一篇都有显著的进步,每一次都有切实的提高。这种提升是循序渐进的,也是脚踏实地的。临近毕业时,我们终于惊喜地发现,写作于我们而言已不再是无法攻克的难关,无论什么体裁、什么风格的文章,我们都能从容应对,挥洒自如。而回头再看那篇从作文选上抄来的文章,我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水平,早已将其远远甩在了身后。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章老师的严厉与教诲,若不是他当初的毫不留情,哪会有我们在写作上的脱胎换骨。”
纤纤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嘴唇,心中的滋味复杂难辨。她逐渐发现,虽然只从教三年,但无论课堂教学还是习作训练,章玉都有一套独特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且这些方法不是一般人能掌握得了的。它们是建立在自身极深厚的语言文字功底,极丰富的知识储备,极敏锐的思维洞察,极广阔的视野拓展,极精准的问题剖析,极出色的文笔表达,以及极刻苦的钻研精神之上的,所以他人无法复制,也难以超越。她不禁想到,如果她和她的同学也被章玉这样教导三年,也应该和那五十名学姐学长一样优秀吧。
似乎是看出了纤纤的想法,苏沐阳发出一声惋惜的轻叹:“现在你应该明白,失去章老师,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损失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没有去世,就一直这么教下去,哪怕三年只教出五十名学生,于国家社会而言,都是重大的贡献。”
纤纤的心猛地颤抖起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怅惘和失落瞬间充塞着她的胸膛,与此同时滋生的,还有一种类似悔恨的情绪,似乎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心灵深处不停地呼喊着:“你原本是有机会的,可惜被你自己断送了!”不!不!!纤纤深深地吸气,竭力将这种感觉压制下去。仓促之间,她赶忙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我听说,柳笛的作文,也曾被他打了零分。难道……柳笛也抄袭过吗?”
“柳笛还用得着抄?”苏沐阳本能地反驳道,“她的作文,入学时就比我们高出好几个层次,毕业时更是不知把我们甩出去多远了。一百四十七篇作文里,有一百四十六篇在讲评课上都被当作范文读过,那水平,我们一辈子也赶不上。章老师甚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柳笛,把你的这些文章合成文集出版,其质量可要比市面上某些所谓的文集高得多。’其实他并不知道,柳笛的文章已经在媒体上发表了不少,不然那‘天才’的称号是怎么得来的?”
“可是,那唯一的一篇习作……”纤纤还是有些不甘心。
“那篇文章我知道,”苏沐阳肯定地说道,“我记得那是高二下学期的一篇习作,题目是《记一位老师》。这是章老师亲自出的题目,主要训练我们如何刻画人物。只不过在布置作文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个奇特的要求——这次习作,不许写他。谁若违反,对不起,零分。而在周六的作文讲评课上,章老师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没让柳笛朗读她的文章。”
“柳笛……是不是写了……他?”纤纤似乎有些懂了。
苏沐阳点了点头:“正是。不过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原因,没人敢去问章老师。下课后几个女同学悄悄问过柳笛,她也没有吐露。直到这次章老师离世,我协助高校长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在一个箱子里发现了这个作文本。那篇作文的确被判了零分,分数是柳笛亲手写上去的,因为用力过猛,甚至划破了纸张。作文的第一页,也有疑似被泪水打湿的痕迹,但还能辨认清楚。我一口气读完了整篇作文,作文写得很长,也相当感人,我敢说,这是柳笛一百四十七篇习作中,留给章老师印章最深的一篇,它一定触动了章老师的心弦,否则他不可能像宝贝似的珍藏着它。可是最终,他还是打了个零分。”他停顿了片刻,唇间逸出一丝轻叹:“这就是章老师,他向来一视同仁,从来没有双重标准。不管他多欣赏和喜爱柳笛,也没有在学业上给她任何偏袒和特殊照顾。”
纤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苏沐阳的话,犹如一颗石子,在她内心的湖面上溅起一连串的水花,每一次都引发层层涟漪。她想起了那堂作文讲评课上她质问章玉的那句话:“章老师,你也就能欺负我们这些人吧。如果柳笛这么做,你还能给他零分吗?”现在看来,这句话是多么荒谬啊!其实,那一节课,她的哪句话又是在理的呢?她的耳畔,再度回响起文俊的那个问题:“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们都可以重新回到那节作文讲评课上,你还会拿着那篇零分的作文,去质问章老师吗?”不会了!她肯定不会了!知道这些真相的她,怎么还有脸去“质问”章玉?可是,即使不知道这些,她,就应该拿着那篇抄来的,一钱不值的作文去质问吗?
起风了。瑟瑟的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不远处小花坛里的花朵大多已经凋谢,只有几株顽强的秋菊还在瑟瑟寒风中绽放。秋日阳光给这萧索的景象镀上一层薄薄的暖色,却也难掩那份清冷与寂寥。纤纤望着这深秋的景色,心中的愁绪仿佛也融入了这渐凉的秋风中,沉甸甸的,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