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这天,难得天晴好。
在芳绪园里闷了快两个月的舒婵决定出门走一走,顺便到市集上转转看西域的胡商又运来了什么好药材。
外面车水马龙,同样被风雪困在屋里许久的人们趁着天好都出来透气儿了。市集热闹非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平时能够顺畅来去的马车寸尺难行。舒婵没想到人会这么多,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这么空手而归的话心里着实不甘,于是带上兜帽,下了马车,想着就近去市东那家大药铺看看就回。
府里的护卫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身穿常服,不留心分辨很难注意到他们。对于护卫的存在,舒婵早在澹月轩时就习以为常了。路边摆满了各种小摊,卖皮子的,卖烤饼的,卖毛靴的,卖山珍的,卖木炭的……一个紧挨着一个,熙熙攘攘的。其中,零星夹杂着几个卖药材的,舒婵间或看上一眼,见都是些寻常药材,故而没有停留。
“天南星,忍冬藤,故园芍药开无主,白芷香书,书不尽黄连苦。”
忽然,一句别样的叫卖声传进舒婵的耳中。她愣了下,停住脚,回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墙边枯树下蹲着个身着破毡裘的男子,皮帽子把头严严实实的罩住,只露出一双眼。他身前的粗麻布上摆着不少药材,而吸引舒婵注意的,却非这些药材,而是这个男子念的诗。
天南星,忍冬藤,故园芍药开无主……
舒婵转身走回,在小摊前蹲下来,望着那男子。那男子也望着她,锐利的眸中隐含着重逢的喜悦,他抓起一把乌黑的药材,道:“这是自家晒的熟地黄,天冷,配着黄芪、干枣、当归炖一锅滋补的羊肉汤来喝,再好不过了。”
若说那句诗,仅仅让舒婵略感诧异,眼下此人的眉眼和声音却让舒婵无比震惊!是他!
从她的神色变换中冷巍知道她认出他了,他眸中含笑,把手中的药材往上托了托。
舒畅极力稳住心神,双手捧着接过熟地,捏起一块放在鼻下佯装嗅味儿,因两边的小贩挨得近,且此时也都望着她,她想了想,小声问道:“这熟地黄产自何地?”
“产自南国。”
“山重水复,何以至此?”
“人贵在恒,物贵在稀。恒心未曾移,乱世寻商机。”
冷巍的话舒婵岂会听不懂?她的心揪成一团,生疼生疼的,忍了又忍,在护卫瞧出异样之前,把手里的熟地放下,说道:“你的药材很好,若是尚有存货,我都要了,送到鸿福酒肆,我在那等你。”
说罢,舒婵在彩墨惊愕的目光下站起身,快步往前走了。显然,这丫头不仅认出了冷巍也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阿吉则懵懵的,回头又看了眼那药贩子,他不慌不忙的归拢着药材,间或同旁边卖碗罐的小贩说上一句。这人……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彩墨跟上舒婵,见她眼圈发红,手紧攥着衣襟,一言不发的往前走,心里也跟着难受。西嫁路上那些已变得有些模糊的画面又清晰起来,温将军看娘子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虽然不曾说过一个字,可眼底深藏的爱意胜过千言万语。娘子狠心同他一刀两断,如今又成了柴少主的妾,他竟还未放下娘子,当真是深情不悔。
娘子的心情彩墨能感受得到,可她也拿不准娘子的想法。在深宅大院里蹉跎一生,真的是她所想?与人共侍一夫,忍气吞声,强作欢颜,真的如她所愿?是,柴少主对娘子是很好,很宠她,可聚少离多,嫌隙难免。两人已经不能像过去那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了。彼此看对方的眸光里都多了一层探究之味,彩墨这个旁观者看得真切,也看得心塞。
幸而冷巍来了!说实话,认出冷巍的那一刹那,彩墨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想到娘子的不易,想到身后跟着的便衣护卫,她背过身低着头把惊愕、欢喜和感动的情绪统统压下去了。温将军一去杳无音讯,彩墨还以为他彻底放弃娘子了,再也不管不问了,虽然明知他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她心里对天下男人失望透了。
冷巍不远万里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温将军至今还记挂着娘子呢!恒心未曾移,想到这句话,彩墨鼻头一酸,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抿嘴笑了。
鸿福酒肆算是瓜州最热闹的酒肆了,南来北往的客商汇聚一堂,高谈阔论,交互各种信息和见闻。每次出门,舒婵都喜欢到鸿福酒肆二楼的隔间里坐一坐,一边品茶一边听那些客商们畅聊。如今中土和南方的客商因朝廷封锁边界很难来到西北,酒肆里多是胡商,叽里咕噜的说着番语。
舒婵听不懂,柴峻以前说过要教她学番语的,也没教成,兴许他早忘了这回事。案桌上的茶渐渐没了热气,这时彩墨推开门进来,眼睛亮晶晶的说道:“娘子,卖药的来了。”说着让开身子,伸手请进了做寻常商贩打扮的冷巍。
护卫们在楼下吃酒,冷巍是被彩墨带进来的,他们多看了几眼,并未阻拦。
彩墨合上门,同阿吉一道守在门边。阿吉这会儿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里头只有娘子和那个药材贩子,两人关起门来说话……那,那药材贩子定非普通人吧?她探询的望着彩墨,彩墨凑到她耳边,告诉了她,直惊得她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进自个的拳头。
隔间里,舒婵请冷巍坐下,为他斟了一碗热茶。冷巍摘掉皮帽子,露出全脸来,舒婵盯着他看了看,笑着问他胡须是真的还是粘的?
冷巍捋了捋胡须,说年前从邕州出发后就没修过面,瓜州这随处可见大胡子,正好为他省去了乔装的麻烦。
心知冷巍不能待太久,舒婵没再同他客套,直截了当的问他温将军可还好。冷巍此番冒险前来,是因为迟迟未等到瓜州暗桩的回信,不详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决定亲自走一趟。走前,温将军在演武场踱了一宿的步,最后只说了速去速归四个字,再无多言,立在山头上望着他一骑绝尘而去。
冷巍说温将军一切安好,顿了顿,思及舒婵的性子,他没再提温将军。此时的舒婵,在他眼中不是替嫁的御医之女,不是温将军的梦中人,也不是柴少主的妾,而是他失散多年的小表妹,蔻蔻,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说男人大多靠不住,那柴少主轻浮狂狼,不像是个长情专情之人。你怎能委屈自己做他的小妾?守着那偏僻孤冷的小院,白白消耗青春年华,当真值当?为个男人,忍受磋磨,埋没梦想,待岁月空流,韶华不再,被他狠心抛弃,自己落个孤苦无依,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