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归家的前半程,柴峻是兴奋多过担忧,遇见留府护卫的后半程,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恐惧如巨石,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他咬紧了牙关,忍得五内俱焚。
晚风拥着暮云,慢慢飘过瓜州城。城外,残雪似絮,草色连天,露珠凝结成霜,茫茫透着清寒。城内,行人渐稀,炊烟渐浓,微雨夹着细雪,无声的浸润着被冬掩藏已久的人世。
庭院深深,人心惶惶。
会宁县主萧如诗,端坐在圈椅上,手里握着茶盏,却半天没有动。她嘴唇紧抿着,唇角向下,愈发显得神情郁恨。若非陈大嬷嬷提醒她,她差点就要被芳绪园的小贱人给瞒天过海了!得亏发现得早,使计往那狐狸精身上泼盆脏水诈上一诈,她就显出原形了!
好啊!竟然先她一步怀上了!她的好夫君,好表哥,答应她好好的,不再碰那小贱人的,结果却背着她与苑氏偷欢行乐,在野地里媾和,暗结珠胎!事发三月,她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傻傻的期盼着夫君早日归来。等夫君归来,得知他的爱妾有了身孕,这个家可还有她的立足之地?而今越想,她心里的恨就越多一分。
还好柴家不是一般的世家,还好她的婆母豫章县主极其看重规矩体统,小贱人先怀上又怎样?任凭那两个婢子跪在外面如何哭求,婆母连面都未见。当她进去请婆母示下,要如何处置那贱人肚子里的孩子,婆母冷着脸,让她自行处置。
婆母既表了态,她还有什么怕的?天塌下来,有婆母为她撑着!于是她命何大嬷嬷带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满满一壶落胎药灌进小贱人的腹中。当时,她就在院子外听着,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惨叫声,真悦耳!真解气啊!
何大嬷嬷办事利索,灌了药,又使狠劲儿对着小贱人的肚子踩了几脚,故不等药效发作,小贱人的身下就流出了一滩污血。
她的好夫君回来又怎能如何?又能改变什么?
陈大嬷嬷说了,那一壶凉药灌下去,苑氏怕是再也无法生育了。以后,看她还敢不敢跟她争,跟她斗?
柴峻,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阿吉也不知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按说少主得到消息早该回到了。”陈大嬷嬷一双闪着锐光的双眼嵌在暗黄枯皱的面皮上,伴随王妃刘氏在武威王府同一众妾室尤其是侧妃卢氏斗了几十年,甭说打个胎,更狠毒更肮脏的事都经她的手做过。几十年宅斗的经验告诉他,此时若不狠心,则后患无穷。王妃当年若能像县主这般果决,岂能让卢氏并她的一双儿女蹦跶到现在?
“她自个翻墙跑出去的,死伤都怨不得旁人。”陈嬷嬷道,“那几个留守的护卫怕兜不住,也派人去报信了。算算时辰,少主也快到了。”
萧如诗抬起下颌,哼了一声,道:“乍听到苑氏有了身孕,他一定很开心吧?可惜啊,是个孽种,我替他清理了,免得传去出,有损柴家的脸面。”
“是了,县主就要咬死是那小贱人上门与人偷情,咬死不知少主曾经回来过。这事少主再怒,也不能把县主怎样。”陈大嬷嬷道。
萧如诗梗着脖子,神色泰然的理了理衣袖,冷声问道:“苑氏如何了?”
陈嬷嬷道:“先前还哭来着,后面不知是疼晕过去了还是怎么地,悄无声息的。流了那么多血,要不要派郎中过去瞧一眼?少主马上就要回来了,咱做戏也得做全套不是。”
“那就让府里的郎中过去瞧一眼吧。”萧如诗道。
陈嬷嬷得了令,带上府里给萧如诗调养身子的郎中去了靠西院墙马棚旁的杂院。郎中也听说了府里发生的事,不敢多问,待陈嬷嬷打开门,赫然见屋内一女子蜷缩着躺在血泊里,身形是那样的单薄纤弱。
这便是少主宠爱的小夫人啊!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少主回来见了,可如何收场?最毒妇人心,这些个女人狠起来,简直丧心病狂。郎中强按下心里的惊骇,上前轻声喊了两句“小夫人”,见人毫无反应,便跪在地上,手指按在那细白的手腕上,须臾,稍微移了移手指,再摸……郎中的视线从被血染红的裙裾慢慢移到小夫人嘴角暗红的血痕上,忽地像是意识到什么,忙抬手探了探小夫人的鼻息,这一探,把郎中吓得往后一闪,瞪圆了眼,叫道:“死了!人……死了!”
“什么?”陈嬷嬷脸色大变,指着地上的人,“她,她死了?”
“摸不到脉数,也不出气儿了!”郎中面色灰败的说道,“一尸两命,这可如何是好?”
陈嬷嬷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连连退了几步,难以置信不久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人,说没就没了。护卫已经去了有一阵子了,百里加急,少主说回来还不快?这可如何是好?她们虽然巴不得这小贱人死了干净,可死在她们手里,少主指不定怎么发疯呢!上回小夫人挨了打,少主一怒之下砍杀了个奴婢,血溅当场。要是得知小夫人没了,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陈嬷嬷脚下踉跄着,带着郎中急急忙忙回了正院。萧如诗听说人死了,心头亦是剧震,她先是嘴角不可抑制的扬起露出喜色来,后听见陈大嬷嬷连说“糟了糟了”,才由喜转惧。
苑氏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却是柴峻的心尖宠。痛失所爱,暴怒的柴峻会做出什么事,萧如诗不敢想。
“你确定苑氏是服毒自杀的吗?”陈大嬷嬷问郎中。
郎中在小夫人的手边发现了一个用如意络子编缀的玉葫芦瓶,里面有药味,且小夫人嘴角有血流出,呈黑红色,郎中怀疑是服毒自杀,只不过时间紧凑,郎中不及细验,故而不能给出确切答复。
“死了?就这么死了?”萧如诗喃喃着,她眼下的心境,若说喜,确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若说怕,亦觉得大难临头。一时没了主意,她捏着手,望着院子里掉落的花瓣,神色惶惶。
“还是赶紧报主母知道的好!”陈大嬷嬷当机立断,“从现在起,县主就待在主母身边,有主母镇着,少主还能翻了天不成?”
萧如诗闻言,觉得而今情形也只能靠婆母罩着了,于是赶到了正院,一脸惊惧的哭诉道:“那苑氏怕夫君回来追究,畏罪自裁,她死了倒清净,可夫君素来宠她,定会认为是我逼死了她,等夫君回来,怕是要拿我开刀!母亲救我啊!”
听闻苑氏死了,豫章县主萧芙也吃了一惊。竟然服毒自杀了?她哪来的毒药?柴宗理和柴峻离家时,都求她看顾着些苑氏,他们父子俩越是求她,她越是反感。她非但不看顾,她还偏帮着萧如诗对苑氏施以惩戒。一个贱妾,恃宠而骄,不得教训她就不知道规矩体统。
可教训归教训,萧芙心里却明白,苑氏绝对不会也不敢做出背地里偷情这种丑事的。且偷情的对象是强波,更是荒谬得很。萧芙相信苑氏所怀就是重秀的种,她也明白萧如诗的盘算,她是容不下庶子的存在,不过苑氏的死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看着哭得哀切的儿媳妇,她一手选定的接班人,萧芙深吸口气,缓声道:“一个妾,死了便死了。她既是服毒自杀,与你何干?我听祝嬷嬷说,那苑氏死状甚惨,若让重秀见了,局面更加不好收拾。趁他还未回来,让人把屋子打扫干净,至于人……扔河里吧!”
萧如诗愣愣的看着婆母,有些不敢相信,问道:“扔河里?”
“不然呢?还要给她收殓,找块风水宝地厚葬了不成?”萧芙面上无甚表情,话里却透着厌恶。
明明是个贱人,活着时让男人迷恋,死了还要让男人怀念,凭什么?一个乔氏还不够?柴宗理哪次回来不去祭奠她?还为她修建了陵园,是不是打算百年之后仍与她同穴而眠?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