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数里,宣工在玉辇之上盹睡,忽见远远一辆小车,当面冲突而来。
车上站著两个人,臂挂朱弓,手持赤矢,乃是数年前含冤而死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
杜伯:大王别来无恙?
宣王定睛看时,吃这一惊不小。抹眼之间,人车俱又不见。再往左右看时,只见人马整肃,前后拥护,密不透风,更无空隙容那人车随意出入。
周宣王:左右,你等可曾见到有甚怪异?
众侍卫:启奏陛下,晴空万里,并不曾见有甚怪异。
宣王正在惊疑,杜伯、左儒又驾小车在空中出现,往来不离玉辇前后。
周宣王怒喝:罪鬼,焉敢来犯王驾!
拔出太阿宝剑,望空中便挥。杜伯、左儒见此,齐声斥骂。
杜伯、左儒:无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无辜。我二人被屈含冤而死,天帝怜悯,封为太岁功曹,位列仙班。今日你大数已尽,吾等专来报冤。还我命来!
宣王大惧,环顾左右,数万人马皆都不见。杜伯挽起朱弓,搭上赤矢,径望宣王心窝内射来。宣王大叫一声,昏倒于车辇之上。
随驾众臣见天子在车上无故昏倒,慌得尹公脚麻,召公眼跳,喝令众军飞驾入城。还至王宫门前,众臣扶著宣王下辇进宫,急唤姜汤,当即灌醒。
尹公:陛下,因何忽然昏迷,如今感觉怎样?
宣王:这是何所?
召公:陛下休惊,今已还京,安居王宫矣。
宣王:你等在回程途中,不曾遇到杜伯、左儒二人乎?
尹公:杜伯、左儒,已死三年,如何还能再遇?
宣王:既是如此,便是其二人阴魂索命,我命休矣。
尹公:速传御医,施以针石,定当痊愈。
宣王: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我自知不起,服药无用。尹吉甫、召虎何在?
尹吉甫、召虎:陛下,微臣听旨。
宣王:朕赖诸卿之力,在位四十六年,南征北伐,四海安宁。今年近八十,死亦无恨!太子宫湦,年虽已长,性颇暗昧,望卿等竭力辅佐,勿替我累世先王大业!
尹吉甫、召虎:陛下放心,臣等世受王恩,敢不尽心竭力!
宣王长吁一声,就此驾崩。二臣稽首受命,乃请姜后懿旨,率领百官,扶太子姬宫湦行哀,即位于先帝柩前,史称周幽王。
镜头闪回,十三年前,周宣王三十三年,王宫大内。
一声响亮啼哭,太子姬宫湦降生。内侍及宫女并不欢喜,反而皆都惊慌,交头接耳。
内侍: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不足十月而产,难道竟是妖孽投胎转世?
宫女:若投为人胎,生于民户,必当败家;生于皇家,则必亡国。
周宣王闻此议论,深怀忧虑,便向大臣询问。
近臣回答:不足月所生男婴,身体若有残缺,或骨骼有所缺失,则于国家无碍;如身体完好无损,则国家必会灭亡。
周宣王:我观此儿啼声宏亮,四肢俱全,甚为健壮。若果如卿言,则应弃于林谷。
上卿仲山甫:不可!大王年过半百,只此一子。如将此婴遗弃,是自求绝嗣也。
周宣王:卿言有理,既然如此,若此后更无所生,便立为太子。
仲山甫:陛下圣明,我大周之福也。
周宣王遂打消抛弃太子念头,并于临终之时,将天子之位传之。
姬宫湦即天子之位,诏命以明年为幽王元年,立申伯之女为王后,子宜臼为太子,进王后父亲申伯为侯爵,称申侯。
幽王为人,暴戾寡恩,耽于声色,不理朝政。申侯屡谏不听,退归申国去了。
周幽王二年,西周镐京发生大地震,附近泾、渭、洛三条河川,俱都发生震动。
来日早朝,众臣见时辰尚早,便在廊下闲话,论及昨日地震之事。
伯阳父:此乃上天警示,周朝将亡矣。
众臣大惊,急问此语何谓。
伯阳父:天地阴阳,不失其规。今阳伏于下,阴居其上,阳气不得上升,故生地震。泾、渭、洛三河齐震,是阳气失位,河川源头阻塞故也。源头阻塞,国何不亡?水土气通而润,便生禾稼,为民所用。今地无水源,禾稼不生,国何不灭!
好友叔带:干系社稷大事,我兄慎言。
伯阳父:正因干系社稷大事,岂能知而不言!当九百年前,伊洛枯竭,夏朝灭亡;三百年前,黄河枯竭,商朝灭亡。今周德衰微,河川源头阻塞;源头阻塞,则水必枯竭。川枯竭,则定会山崩。山川大河,国之所依。山崩塌,川枯竭,非亡国征兆而何?歧山乃大王发迹之地,此山一崩,西周能无恙乎?以我观之,周国灭亡,将不会超过十年,因十乃数之所盈,亦天数轮回也。上天弃周,十年为限。
叔带:天子不恤国政,任用佞臣,我职居言路,必尽臣节谏之。
正说话间,净鞭三响,金鼓九催,诸臣上朝。
周幽王:卿等可有大事奏议,便请讲来。
岐都留守:昨日地动,泾、渭、洛三条河川枯竭,岐山亦有崩塌之虞。请大王修缮功德,并祭告天地,抚慰宗周万民。
周幽王:昨日宫中摇晃,我已知之矣。山崩地震,此乃常事,何必管他。
众官闻此,皆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周幽王:孤昨夜得梦,仙子嫦娥下凡,软款多时方去。此是上天欲以美女赐我,尔有司诸官,可体念孤意拟旨,命各诸侯国访求美色进献入都,以充后宫。
叔带:山崩川竭,乃国家不样。歧山是我先王龙兴之基,一旦崩颓,事关重磊。大王正宜勤政恤民,求贤辅政,以望消弭天变。奈何不访贤才,而索求美女乎?
虢石父:商汤之时,九迁国都,未见其危。今我朝定都丰镐已久,歧山既已弃之,何关社稷?旧都崩塌,正预示新京之将大兴也。叔带有慢君之心,适才在殿外廊下便与伯阳父妄议灾祸,危言亡国之论。今又公然谤讪大王,着实居心不良,欲造混乱,必严惩之。
周幽王:石父实为公忠体国之言。本应重惩叔带,但孤初登大位,杀人不祥。可将叔带免官,逐归田野为民,永不叙用。
时有大夫褒晌,自褒城前来朝见天子,正在班中,见叔带被黜,急上前进谏。
褒晌:大王黜逐贤臣,恐国家空虚,社稷不保。望收回成命,成周社稷之幸。
周幽王:你乃下邦小国之君,怎敢妄言上朝国政!左右与我拿下,囚于狱中,待拟罪处置。早朝已毕,诸卿散班。
既已散朝,伯阳父随众出殿,便与叔带并肩而行。见众臣皆都各归己府,身侧再无旁人,伯阳父这才扯住叔带,开口埋怨。
伯阳父:未上朝之前,兄还劝我慎言。某是一计,欲将亡国之兆通过他人之口,告诫大王。未料反是我兄不肯忍耐,轻易出言罹祸。兄因我至于罢官,弟何以堪?
叔带:是我自己愿为,与兄何干!古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吾不忍坐见西周有麦秀之歌,今辞兄远奔他乡,望我兄善观风色,早思退步。
于是拱手作别,回到府中,竟携家眷逃往晋国。晋公拜为大夫,封于赵邑。叔带由此便为晋国赵氏之祖,赵衰、赵盾,即其后裔。
褒响进言获罪下狱,消息传回褒国,举国震惊。褒晌之子洪德忧心如焚,欲进镐京营救父亲,便与母亲商量。
洪德:母亲,父亲入狱,儿食不甘味,坐卧不安。我闻幽王好色,权臣虢石父贪财,请尽出府中资财,往乡中寻购奇珍异宝,进京献宝赎父。尚望母亲允准。
洪母:只要能救你父回来,就算倾家荡产,又有何惜!我儿尽管放手去办。
洪德奉命,引领五个随从,将钱帛作成两担挑着,每日在城邑中索购宝贝,经年不得。洪母见儿子一无所获,便为其出主意。
洪母:我偏僻之国,城中所有之物有限。天子宫中,何所不有?我儿欲搜奇猎异,莫若到乡间搜寻,反倒未许冀有所得。
洪德:母亲说得是,儿未思及此。
次日一早,洪德便引随从出城,去到乡间抓寻。出城未久,因天气炎热,主仆数人行步艰难,气喘汗流。
洪德:莫若到前面村甸,找个歇凉之处,寻口水喝,待日头稍斜,再行上路。
众仆:遵命。
于是齐道声好,逶迤前行,进入一处村甸。刚行至一家门首,忽听门枢响处,见有一少女手提陶罐,出门下阶。离其家门首二十步外,有个井台,那少女前往井台汲水。洪德凝目望去,见那少女莲步轻摇,步步风景:掠发时显露出臂如嫩藕,行动处更便见腰似弱柳。虽然村妆野束,不掩国色天姿。洪德见之大惊,呆在当地,行动不得。
洪德:不想如此穷乡,乃有此等绝色!
随从:周天子正在举国选美,此非正是绝世宝贝?
洪德:此言甚善,实乃奇计!我父囚于镐京狱中,度日如年。久不能救父脱困者,是恐将平常珠宝献上京去,难入天子法眼,反倒弄巧成拙。若得此女贡献,我父必可得赎。
说毕,便在树下歇下担子,命随从进村打听,此户人家景况,此女可否以金帛赎买。随从应了一声,飞也似去了。洪德便斜倚大树,目不转睛盯那村姑相看。
那村姑觉出这几个外乡人神色有异,将井水汲满陶罐,转身返家之际,便扭颈往这边树下瞄了一眼。见是一个年青公子,衣著光鲜,便嫣然一笑,快步回家。
未过片时,那随从回来,飞驰一般。
随从:公子,天大造化!
洪德:你倒说说,有何造化?
随从:那汲水女子,却是外乡来的,并非本村原有住户。
洪德:休慌,慢慢道来。
随从:十数年前,有个成周男子,贩卖桑木弓箕草袋为生,因犯周宣王忌讳,老婆被杀,自己仗着脚快逃脱。因在清水河中捞出这女婴,逃奔褒国,投友不遇,困顿在此。本村有个姒大妻子,生女不育,奶水正足,就乞养此女,抚养成人,取名褒姒。数日前姒大刚刚过世,其妻养这女儿不起;这褒姒又常念自己不是褒国人,整日吵嚷要回镐京,姒大之妻无计可奈。她母女两个,一个抚养不起,一个拼死要回周都,不是造化,又谓怎地?
洪德:你说的不错,果是造化,果是造化。
遂亲至姒家,与姒大之妻讲好价钱,以布帛三百匹买褒姒回家。
洪母见到褒姒,非常喜欢,遂命侍女为其香汤沐浴,出浴后明艳绝伦。其后数月之中,皆食以膏粱之味,饰以文绣之衣,又亲自教以礼数。
数月之后,褒姒礼数学成,洪母将儿子唤入,命将褒姒携至镐京,营救父亲。
洪德奉其母命,驱车到至镐京,先用金银打通虢公石父关节。虢石父见钱眼开,又见褒姒倾城之色,更是大喜,于是便引洪德上朝,代其向天子说情。
虢石父:启奏陛下,今有罪臣褒晌之子洪德,痛父获罪于天,特访求美人名曰褒姒,进上以赎父罪。昔日褒晌妄言忤君,罪不致死,且又被囚禁数载,足可抵过。望陛下念洪德孝悌之心,献女之功,予以赦宥!
周幽王:既是如此,命褒姒入殿,容朕观之。
虢石父领旨,即宣褒姒上殿,在阶下拜舞已毕。幽王观其姿容态度,流盼之际,光艳照人。于是龙颜大喜,便留褒姒于别宫,降旨赦免褒晌无罪,命复其官,并为褒国之主。
自此幽王专宠褒姒,坐则叠股,立则井肩,饮则交杯,食则同器,一连十日不朝。群臣伺候朝门,不得陛见天子,莫不叹息而去。
幽王迷恋褒姒,自此居于琼台,更不进申后之宫。褒姒得以专宠,便怀龙孕,十月满足,生下一子,名曰伯服。幽王爱如珍宝,遂欲废嫡立庶,乃升殿坐朝,大会群臣传旨。
传旨官:奉天子诏旨,今有太子宜臼,好勇无礼,刚愎自用,且不孝顺,屡忤王意。敕令赶出京城,发去申国,听从申侯教训。
太子宜臼大哭谢恩,退出殿外,欲入宫见母自诉,但天子早已下令阻之,只得含悲忍泪,驾车前往申国,投奔外公去讫。申后久不见太子进宫,向宫人询问,方知已贬去申国。至此孤掌难鸣,终日怨夫思子,含泪过日。
幽王八年,宣布另立褒姒所生伯服为太子。
申后闻此伤心不已,遂修书信一通,将天子废立太子之事,告知兄长申侯。
镜头闪回。周朝初建之时,武王姬发重用唐尧时期四位大臣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管四方诸侯,称为四岳。武王克商,四岳后裔被封于申,世称申伯。以闪电为图腾,居于现今陕西省宝鸡市眉县东北。
周宣王时,赐封母舅申伯定都于谢邑(今河南唐河县湖洋镇谢家庄),子孙便以封地为氏,称为谢氏。
周幽王即位,因娶申伯之女为王后,申伯晋封为侯。本在镐京辅佐天子,因见幽王重用奸佞,愤而归国。
申侯初见外甥势穷来投,便怀不悦;此时见胞妹来书,不由大怒,便欲造反。
幽王宠爱褒姒,因褒姒从不爱笑,周幽王便依佞臣虢石父献计,点燃烽火召集援兵。
诸侯见到烽火,率兵赶来,发现没有敌人,方知上当受骗。褒姒见状,破颜大笑。周幽王遂引以为乐,因此多次点燃烽火,戏弄诸侯以取悦褒姒,诸侯皆大怒。
幽王十一年,申侯为替外甥宜臼争位出气,起兵造反,并联合缯国、犬戎之师,来攻镐京。周幽王闻报大惊,再次点燃烽火,诸侯以为天子再次戏弄诳骗,于是皆不发兵应援。
申侯引犬戎来攻周都镐京。周幽王见诸侯不至,只得亲自出城拒敌。
两军交战,周幽王一战而败,终被犬戎军杀死在骊山之下。申侯引军杀入镐京,褒姒与其子伯服皆被俘杀,西周就此灭亡。
画外音:此乃《史记》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因而招致身死国灭,后世读史者几乎妇孺皆知。但据早于《史记》成书之《吕氏春秋》,却说周幽王戏弄诸侯手段不是点燃烽火,而是击鼓。当时西周自岐山东迁丰、镐二京,本来靠近戎人所居之地。周幽王继位之后,为备万一,早与诸侯约定,在京都以西大路上修筑高大土堡,上面设置大鼓。如果戎兵入侵,就击鼓传信,由近及远。诸侯若闻金鼓之声,便需率本国军队前来京师勤王,援救天子。
幽王在位期间,因戎兵曾经入侵,天子便命击鼓求援,诸侯军队果都如约而至,将犬戎来犯之敌击退。褒姒见此大乐,喜笑颜开,极爱此种做法。周幽王见褒姒笑容好看,于是屡屡击鼓,诸侯军队多次到来,却不见敌兵,于是怀愤。到后来戎兵大举入侵,周幽王再次击鼓,诸侯军队便即充耳不闻,终致周幽王被杀死在骊山之下。
只因“烽火戏诸侯”此事古怪,犹如玩笑,故此虽然记之于正史,也便引起后世争议,纷纷质疑其真实性。近代史家谓,诸侯处于四方,又远近距离不同,并不能见到烽火之后同时驰至。且举烽火以传寇警,乃汉人防备匈奴之事,秦朝以前并无烽火之说。
历史真相:北京清华大学整理战国竹简时,发现竹简上记述,周幽王主动进攻申后娘家申国,于是申侯联络戎族打败幽王,西周因而灭亡。因清华简成书早于秦汉,故司马迁《史记》中所载“烽火戏诸侯”只能是小说家言。因为烽火报警始于西汉时期,太史公据此展开想像,将击鼓戏诸侯改为烽火戏诸侯,便即顺理成章,毫不奇怪。(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