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率领车马三军离京,直至汶阳,扎住营寨。因谓先礼后兵,遂亲手修书一封,遣公孙隰朋为使,轻车简从,往曲阜来见鲁庄公。鲁侯闻说齐军压境,来使下书,不敢不见。
遂启鲍叔牙书,上言: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寡君已奉宗庙,公子纠不来参拜,反欲争夺,实乃家之逆子,国之叛臣。寡君以兄弟之亲,不忍加戮,愿假手于上国。管仲及召忽二人,乃寡君之仇,请缚献我营,归戮于太庙。如此息兵止戈,则鲁国幸甚,齐国幸甚!
鲁庄公观书,回顾施伯:寡人不听先生,以致此辱。今鲍叔牙逼我杀子纠,并讨管仲、召忽,则奈其何?
施伯:乾时一战,可知小白之能,绝非子纠所能比也。齐兵压境,志在必得,不如杀纠,送还管召,与齐讲和。
鲁庄公称是,遂使公子偃带兵杀公子纠。复擒执召忽、管仲,连公子纠首级一齐交付公孙隰朋。管仲不动神色,自请进入槛车。
召忽大叫:子纠既死,忽生无用,且安可受此桎梏之辱?
呼叫已罢,遂凌空而跃,以头触碰殿柱而死。
庄公见此,命割首级,函送齐使。隰朋称谢,出于曲阜,押送槛车而行。
管夷吾半卧槛车之中,仰天叹道:“我今得更生矣!”遂口吟《黄鹄》之歌:
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阳九兮逢百六,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飞,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罗兮谁与赎?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嗟彼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
将至齐国军营,有人报进中军大帐,鲍叔牙急出营相迎。隰朋手捧公子纠及召忽首级献上,鲍叔牙视而不见,绕过隰朋,直奔管夷吾,如获至宝,急命打开槛车扶出。
管仲拱手称贺:乾时一战,我兄绝好兵法!
鲍叔牙拱手还礼:见笑见笑。将军百战,不如先生一箭!
二人相视大笑,公孙隰朋不解其意。
鲍叔牙遂命班师,率军回到临淄,进宫参见桓公,先吊后贺。
齐桓公:先生吊而复贺,莫非吃醉?
鲍叔牙:臣非酒醉,实是悲喜交加。子纠乃君之亲兄,今为国死,岂敢不吊?管夷吾天下奇才,已生致之,又安能不贺!
齐桓公闻说管仲生还,不由狂喜,却故作发怒。
齐桓公:管夷吾箭射寡人,若非中钩,我命早休。卿能生致,便即五马分尸罢!
鲍叔牙:桀犬吠尧,各为其主。管夷吾射钩之时,心中只知有子纠,而不知有君,实乃大大忠臣。主公若能摒弃旧怨而重用之,其当为君射定天下,岂特区区一钩?
齐桓公笑道:寡人知其乃是先生故友,今姑赦不诛可也,又说甚射定天下!
鲍叔牙知道此时众心未服,并非加封管仲之时,于是不再多言,谢恩下殿。遂迎管夷吾至自己府中,待若上宾,与其朝夕谈论政务兵法,专等桓公重用。
数日之后,鲍叔牙上殿,坚辞上卿,声言不称其职。齐桓公闻此,大为惊怪。
齐桓公:卿建援立之功,又获乾时之胜,裂土分茅,亦不为过。今因功名列上卿,举国上下咸服,奈何辞之?
鲍叔牙:臣之才能,小心敬慎,循礼守法而已,非治国安邦之才。夫治国之才,须内安百姓,外抚四夷,勋加王室,泽布诸侯,国有泰山之安,君享无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帝臣王佐之任,臣何以堪?
齐桓公:如卿所言,世间宁有此人耶?
鲍叔牙:天下之大,何人不有?不必远求,只在眼前。
齐桓公:此人何在?
鲍叔牙:在臣家中,管夷吾是也。
此言出口,朝堂上众臣交头接耳,议论声不绝。
齐桓公失笑:先生休矣。我闻此人早年便与贤卿相交,贪财惧死。及其叔荐于公孙无知,逃而不就,才不能胜也。后为公子纠之师,屡为先生所败,何劳先生盛赞如此?
鲍叔牙:宽柔惠民,治理国家,忠信待下,礼施四方,百战不殆,臣皆不如管夷吾。败于微臣,未得其主故也。乾时一战,若鲁侯能用其策,我齐师不知亡于何处,何谈大胜?
齐桓公:既如此,寡人便用管仲为卿,使与先生同列,可乎?
鲍叔牙:不可。臣闻贱不能临贵,贫不能役富,疏不能制亲。君欲用夷吾,非置之相位,厚其俸禄,隆以亚父之礼不可!
齐桓公:罢了,皆依先生。来日可宣管仲上朝,当面封以相位。
鲍叔牙:又不可。君果欲任贤,当卜吉日郊迎,筑高台拜以为相。四方闻君尊贤礼士,不计当日箭射带钩私仇,则天下有才之士,谁不思效力见用于齐国者?
齐桓公:寡人听子,一切皆按先生所奏,施行便了。太卜何在?
太卜:臣在。
齐桓公:速卜择吉,郊迎管子,筑台拜相。
太卜:喏!
鲍叔牙:臣谢主公,重贤纳谏。
至期,鲍叔牙请管夷吾三浴三衅衣,衣冠袍笏,比于上大夫,然后亲自陪同,乘车至于城郊。齐桓公亲自出郊迎接,登台拜相,并与管仲同载入朝。
车驾行于临淄街衢,满城卿士及百姓摩肩接踵,观者如堵;诸侯使节,无不惊诧。
管夷吾入朝,向齐桓公行过君臣大礼,然后稽首称谢往日射钩之罪。桓公赐坐相问。
齐桓公:齐乃千乘之国,僖公借以威服诸侯。寡人获主社稷,人心未定,国势不张。今欲修理国政,立纲陈纪,其道如何?
管夷吾:士农工商,谓之四民;使世习安不迁其业,则民自安。欲足甲兵,当制赎刑,重罪赎以犀甲,轻罪赎以革盾,小罪分别入金,疑罪则宥之。销山为钱,煮海为盐,利通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以时贸易;为女闾三百,以安行商;商旅如归,百货骈集,因而税之,以佐军兴;如是而财用可足矣。
齐桓公:财用既足,然军旅兵势不振,如何?
管夷吾: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设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以此为军令,每乡二千人为旅,五乡立一师,故万人为一军。十五乡出三万人,以为三军。四时田猎,使民习于武事。有此三万人,足以横行于天下。
齐桓公:兵势既强,可以征伐诸侯,就此称霸天下乎?
管夷吾:尚未可也。主公欲霸天下诸侯,莫若尊周而亲邻国。召天下贤士,率诸侯事周,使修职贡,则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虽欲辞之,不可得也!
齐桓公与管夷吾问一答十,接连谈论三日三夜,字字投机,全不知倦。
管夷吾见桓公真心以倾国以托,感激万分,遂吐肝胆脯,向桓公举荐贤才。
管夷吾:臣闻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润,非一流之归也。主公必欲成其大志,则请用五杰。
齐桓公:何为五杰?
管夷吾:升降揖逊,进退闲习,辨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司行;垦草莱,辟土地,聚粟众多,尽地之利,臣不如宁越,请立为大司田;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臣不如王子成父,请立为大司马;决狱执中,不杀无辜,不诬无罪,臣不如宾须无,请立为大司理;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避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为大谏。
齐桓公:皆依先生之奏。有此五杰,足可称霸于诸侯否?
管夷吾:主公若欲治国强兵,则五子者足矣。若欲成就霸王之业,臣虽不才,勉强上承君命,以效区区,方可。
桓公大喜,来日早朝,皆依夷吾所荐,按职拜官,各治其事。又专任夷吾,尊其号曰仲父,恩礼在高、国二卿之上,并诏命朝野。
诏命:国有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有所施行,一凭仲父裁决。
管仲父遂将富国强兵之策疏理成文,悬榜国门,实施变法,次第诸条,尽举行之。
变法榜文内容:废除井田制,按土地肥瘠确定赋税;设盐铁官,治铜铸钱,增加财政收入;寓兵于农,增加兵源;以兵伍制度,提高作战能力。
画外音:管仲是春秋时期首位倡导变法者,由此名列青史,并助齐桓公称霸诸侯。行政改革,使士、农、工、商各就其业,有效维护社会稳定;选贤任能制度,突破千年世卿世禄制,扩大人才来源;发展盐铁业,铸造货币,由此国力大振;尊王攘夷,抵抗山戎南侵,为存续华夏文明做出巨大贡献。孔子对此,亦做出高度评价。
齐桓公筑坛拜相,举国委于管夷吾,早有细作报到曲阜。鲁庄公闻知,勃然大怒。
鲁庄公:如此看来,前番箭射带钩,嘱我缓行,以致乾时大败,皆是此贼与鲍叔牙合谋为之。悔不从施伯之言,反为孺子所欺!
乃简车搜乘,图谋伐齐。探马报至临淄,齐桓公便要点兵迎敌。管仲闻而入谏。
管仲父:主公新近嗣位,国内军政未定,此时未可用兵于外国。
齐桓公前番乾时大胜,因而轻视鲁国,不听管仲谏阻。
遂命管仲守国,拜鲍叔牙为将,率师直犯鲁国,止于长勺。
鲁庄公闻说齐军先发,愈加愤怒,便问计于施伯。
鲁庄公:齐小白欺吾太甚,我必报之!然则鲍叔牙惯会用兵,我将何以御之?
施伯:鲍叔牙前番得胜,乃管仲为内应之故,非战之罪。臣荐一人,姓曹名刿,隐于东平,将相之才,可敌叔牙,并使管夷吾计无所施。
鲁庄公此时甚信施伯,便使其赍持重礼,往聘曹刿。
曹刿:齐师伐我,肉食者谋之,我藿食者又何间焉?
施伯:藿食能谋,行且肉食矣。
曹刿大笑,遂同施伯来见庄公。
庄公见曹刿相貌平常,颇有疑惑,便令赐座,率而相问。
鲁庄公:施卿力荐先生大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齐兵举国来伐,我将何以迎战?
曹刿:兵者诡道也,需临机制胜,非可预言。愿假臣一乘,使预谋行间,方可料敌。
庄公信之,乃点兵遣将,亲与曹刿共载,直趋长勺。鲍叔牙见鲁侯亲引兵来,严阵以待,两军对垒。鲍叔牙亦有轻鲁之心,下令击鼓进兵。
鲍叔牙:诸将有先陷敌阵者,必有重赏!
庄公见齐军擂鼓,亦教鸣鼓对敌,曹刿急忙劝止。
曹刿:齐师方锐,宜严阵劲弩,静以待之。
庄公传令军中:严阵迎敌,有敢率先冲突者斩。
齐军来冲。鲁兵奉命,只以长戟劲弩迎之,阵如铁壁,不能冲动,齐军只得稍退。鲍叔牙命令重整车阵,再次擂鼓进击,鲁军寂如不闻,齐师又退。
鲍叔牙:鲁军怯战,再鼓击之,我军必胜。
于是下令再鼓。曹刿闻其三通鼓响,遂谓庄公:是其时矣,可速鼓之!
于是鼓声如雷,鲁国兵出如风。齐兵连攻两次,此时出其不意,一触既溃,大败而奔。庄公大喜,将手中宝剑一举,便要下令追逐。
曹刿:明公不可!待某察之。
乃下车,将齐兵列阵之处周围察看一遍,复登车轼,远望良久。
曹刿:可追矣!
庄公驱车大进,狂追三十余里,齐军抛戟弃甲,辎重尽失,皆被鲁兵所获。庄公大胜收兵,入长勺城中大宴众将,犒赏三军。延请曹刿上座,亲斟酒三劝,请将无不艳羡。
鲁庄公:敌人三鼓,我一鼓而胜;详观敌阵逐之,故获大胜。敢问先生,此是何因?
曹刿: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齐乃大国,难测其虚实,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请逐之,遂获胜。
鲁庄公:寡人征战半生,未闻此高绝之论。曹卿胸怀锦绣,果有鬼神莫测之机。
齐师败归,齐桓公大怒:兵出无功,何以服诸侯?
鲍叔牙:齐鲁皆千乘之国,势不相下,只以主客互为强弱。昔乾时之战,我为主,是以胜鲁。今长勺之战,鲁为主,是以败齐。请主公乞师于宋,齐宋联手伐鲁,必可得志。
齐桓公许之,乃遣使行聘于宋国,请宋国联合攻鲁。
宋闵公子捷在位,闻姜小白即位,正欲通好,于是许以联手。宋国派南宫长万为主将,猛获为副;齐国仍以鲍叔牙为将,仲孙漱为副。各统大兵,集于郎城。
鲁庄公闻齐国复出大军,联合宋军前来,不由大慌,急命人再去寻找曹刿,却回报说已离家月余,不知何往。庄公无奈,只得率众出离曲阜,至于郎城。先安排四门守卫,墙上多置巨木大石,复率众臣上城巡视一番,当夜扎营城中。
一夜无话,次早升厅坐帐,鲁庄公召集卿士大夫,议论军情,询问诸臣。
鲁庄公:鲍叔牙前番失败,今挟忿而来,势非寻常。又有宋国相助,更不可当。寡人且闻宋将南宫长万,向有触山举鼎之力,我国并无一将是其对手。今宋齐两军互为犄角,郎城不坚,我将何以御之?言犹未毕,大夫公子僵离座。
公子僵:鲍叔牙备加警戒,军容甚整,实是难敌。但宋国营阵,行伍甚是杂乱。此必是南宫长万自恃其勇,轻视我军。臣有一计,让过齐兵不打,专击宋兵,庶可获胜。
鲁庄公:彼两国联手,如何只打宋军?
公子僵:臣观齐军位于东北,宋军驻于东南,相隔二十里,互不能助。我潜开零门,衔枚窃出,掩其不备,宋可倾时而败。待齐师来救,我已退入城中,据险而守。则宋军一败,齐师则不能独留矣。
鲁庄公:倒是良策。但只恐我国中,无人堪与南宫长万对敌。
话犹未落,左班中公子惬离座而起,上前施礼:微臣不才,请试敌之。
鲁庄公:卿肯出战南宫,寡人自为接应。
公子惬辞君下殿,回到府中,安排迎敌之计。遂于府库中寻出虎皮百余张,皆命蒙披于马身,又将虎头套于马首,只露二目。然后便乘月色朦胧,惬旗息鼓,偷开零门而出。
将近宋营,敌兵全然不觉,竟不设备。公子僵大喝一声,喝命军中举火,擂起金鼓,三军一齐呐喊。公子惬闻鼓驱动虎骑,向前冲突入营。
南宫长万正在帐中酣饮,忽闻营外大乱,急援甲执戟而出。众军勉强上车列阵,却见火光之下,一队猛虎摇头剪尾而至,人马无不股栗,四下惊惶驰奔。南宫长万虽然勇冠三军,争奈车徒先散,只得寻路而退。鲁庄公后队赶到,与二公子合兵一处,连夜追逐。南宫长万败到乘邱,止住战车,顾谓先锋大将猛获。
南宫长万:再不死战,定然不免全军尽没矣!
猛获应声而出,接住公子僵,两下对杀。南宫长万也挺长戟,驱车撞入鲁国军阵,逢人便刺;公子惬上前接战,立见不敌。鲁兵恐惧南宫长万骁勇,无人敢至近前。
鲁庄公见状,回顾戎右敞孙生:卿乃我军中第一力士,能与长万决一胜负乎?
敞孙生听闻主公点将,应声催车上前,挺大戟径奔南宫长万,与公子惬合力,三员将战成丁字。鲁庄公登轼以望,见二将力战南宫长万不下,遂提起铜角劲弩,搭上金仆姑劲矢,便是一箭。只听大叫一声,那箭正中南宫长万右肩,深入于骨。(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