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张再拜起身,略加思索答道:子推先生归家之后,常与我夫妻及其老母闲话,屡赞绵山美景。绵山离我村舍不过数十里,其携老母,未可远行,必是隐居于此山之中。
文公听罢,遂拜解张为下大夫,命御者驾车,用解张为前导,亲往绵山,访求子推。
狐偃等八大夫见主公含怒,谁敢不从?于是君臣带同侍卫家甲,不下三五百人,浩浩荡荡,直往绵山而来。正是暮春季节,但只见峰峦叠叠,草树萋萋,流水潺潺,行云片片,好一派大好春光,神仙去处。
晋文公君臣来至绵上山口,见树林丛杂,车不能上,遂命扎下营帐,派解张率军往山里去寻。搜山数日,只因谷幽林深,竟不得子推踪迹。晋文公睡不安寝,食不下咽。
晋文公:子推藏匿至深,是固不愿困于名禄,或恨寡人之深乎?
魏犨早已不耐,便进谄言:从亡之日,众人皆有功劳,岂独子推?他若真欲隐居,又何必非使邻居知道,复来烦忧主公?是欲自高声名,却又故作隐居,借以要胁君主,驱使车驾,虚费时日。臣闻子推向以孝道炫世,不如举火焚林,则必负其母而出。
晋文公:便依贤卿之计,但需逆风举火,惊出子推即可,不可顺风焚林,殃及禽兽。
魏犨领诺,却暗地吩咐家甲:顺风三面放火,只留出山之道不烧。待介子推避火而出,我必当面羞之。
军士奉命散开,便于山后及左右三面放火。时当暮春,草木皆旺,初时难燃;一旦火起,再兼山风猛烈,便迅即延烧十数里,无法扑救。大火一连烧了三日,到第四日上,满山浓烟聚于上空,招至云聚,下起大雨,其火方息。
晋文公大怒道:似此大火,休说子推与其老母,既便飞禽猛兽,亦难逃生矣!
大火既熄,文公再命众军进山寻找。此番因无密林遮挡,终在幽谷溪畔找到茅庐,已被烧成灰烬;介子推子母相抱,死于距茅庐十数步外一株枯柳之下。
眼见那柳边五七步便是一条浅溪,显是介子推见大火烧来,欲负老母涉水出谷,但终被烈火浓烟吞噬,不得下水。军士悲叹一番,得其骸骨,运出山外。
其余军士未得子推母子,但于灰烬中拾得禽兽无数,都已焦熟,却倒可充数月军粮。
文公见到子推母子尸骸,不由流涕号啕,死而复苏。
魏犨眼见惹了大祸,也觉有愧于心,不敢近前看视,只远远躲在众臣身后。
晋文公哭罢,命将介子推母子葬于绵山之下,立祠祀之,环山一境之田,皆作祠田,使农夫掌其岁祀,又改称绵山为介山。后世于绵上立县,谓之介休,是言介子推休息于此。
画外音:只因举火焚林之日,乃三月五日清明,此后国人思慕子推,不忍举火,为之冷食一月,后减至三日,称为寒食。其后渐渐约定俗成,规定清明前一日为寒食节,家家插柳于门,以招介子推之魂。
晋文公还都,乃大修国政,举善任能,省刑薄敛,通商礼宾,拯寡救乏,国中大治。
周襄王闻说重耳继位晋君,命叔兴为使前往晋都,赐晋文公侯伯之权。文公受之以礼,拜谢天使,厚加款待。
叔兴归见襄王,赞道:晋侯必伯诸侯,大王不可不善待之。
襄王闻报,自此疏齐亲晋。
周襄王十六年夏,翟狄助周伐郑,拔取栎城。周王将以狄女为王后,大夫富辰谏止:臣闻报者倦矣,施者未厌。狄人本就贪婪,王又启之;女德无极,妇怨无终,终必为患。
周王不听,遂纳狄女为后,却与晋大夫赵衰之妻同名,亦名叔隗。
说起此位叔隗,虽然貌美如花,但属狄人野性,素无闺德。在本国专好驰马射箭,日与将士驰逐原野,全无拘束。今日嫁与周王,居于深宫,如笼中之鸟,便即甚不自在。
叔隗遂向周襄王请求:妾幼习射猎,我父未尝禁我。今四肢懈倦,恐至痿痹,大王何不举狩猎,使妾观之?
襄王宠爱方新,言无不从,遂命大集车徒,较猎于北邙山。
传旨官:奉天子诏令,众臣皆闻。以日中为期,得三十禽者,赏屯车三乘;得二十禽者,赏以童车二乘;得十禽者,赏车巢车一乘;不逾十禽者,无赏。
公子王孙及大小将士闻之,各逞其能,击狐伐兔,以邀厚赏。日中之时,各献所获之禽,或一十,或二十,惟襄王庶弟叔带猎获三十以上。
襄王大喜,即赐屯车如数;余者计获多少,各有赏赉。
当时隗后坐于王侧,见叔带才貌不凡,射艺出众,遂夸奖不迭,十分心爱。于是也欲显胜,当即解下绣袍,不用战车,只翻身上马,奔向围场。
众臣皆都喝彩,叔带只将一双眼睛也看直了。
隗后身穿窄袖短衫,外罩金锁细甲,腰系五彩纯丝绣带,玄色轻绡抹额,笼蔽凤笄。腰悬箭箙,手执朱弓,端地英姿飒爽,俏丽无双。遂在襄王及叔带面前施逞精神,夸张手段,飞驰上坡,复又奔回,腾空一般。襄王及众臣不住惊叫,叔带颔首羡慕,心生不轨。
隗后得意至极,纵马下坡,归见二百步外赶出一群麋鹿,遂于马上轻舒猿臂,款扭腰身,张弓搭箭,只瞄一眼,便即松手。只听弓弦响处,鹿群中倒下一头,应声如响。
众人齐都喝采,声若雷鸣。隗后跑马至山腰,挂起弓箭,在马上探身舒手,将所射之鹿拎起,放置鞍桥。驰马回至高坡,翻身下马,拜献襄王。众人又是一阵赞叹,襄王大悦。
画外音:隗后此番装束,便曰胡服;所演之技,乃谓骑射。至三百余年之后,赵武灵王改革服饰,更易战法,命举国将士学习“胡服骑射”,便是效法隗后今日之技,以至国力大增,战无不胜,雄师为战国七雄之冠。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公子王孙及众将军士,又都尽兴驰射一番,眼见日头西落,襄王方才下令撤围。御庖将野味烹调以进,襄王颁赐群臣,欢饮而散。
次日甘公叔带入宫见惠后问安,未料隗后已先在侧。两人趁惠后不觉,不由眉来眼去,两相情热。叔带告辞退出,临走前向隗后丢一个眼色;隗后马上会意,遂借口身体不适,亦辞惠后而出。却以头饰贿赂买嘱宫侍,令请来太叔姬带,至于空室,野合成奸。
甘公叔带与隗后兴味相投,勾搭成奸,此后一来二去,明铺暗盖。惠后及宫人皆知其事,只因太后爱此幼子,谁也不敢多口,也只瞒着周襄王一人而已。甘公带与隗后私通事惯,将把守宫门内侍俱都买通,从此不分早晚,出入自如。
这一日叔带入宫,与隗后欢宴,隗后醉倒先睡,留下叔带独饮。宫婢乐伎吹箫佐酒,叔带亦醉,见其颇有几分颜色,便强按住求欢。
乐伎大骇,恐隗后醒来怪罪,急解衣脱身,竟奔襄王别寝。叔带见状,酒醒大半,急出宫而去,还归己府,一面寻思来日酒醒,便往宫中求母亲太后遮护。
周襄王听乐伎哭诉说太叔如此恁般无礼,先与隗后勾搭成奸,又欲污宫婢,不由大怒。转思自忖:太叔乃太后所爱,我若杀之,外人必以己为不孝,且家丑不可外扬。
遂斥退乐伎,命其严守秘密,自己也只作不知。次日,襄王命拘中宫侍妾审问,得知隗后与叔带丑情,遂命将隗后贬入冷宫,封锁其门,不许外出,只留穴墙以通饮食。
叔带闻说隗后被禁,知道事情已经闹大,恐怕获罪,遂引心腹颓叔、桃子二位大夫,连夜离开洛阳王城,逃奔翟国而去。
不一日,三人行到翟国,叔带停驾郊外,命颓叔、桃子先入城去见翟君。
二人入城来见翟君,便下说辞:当初我等,原为太叔请婚于贵国。周王闻知叔隗美色,乃自娶之,立为正宫。叔隗贞节贤淑,却被宫人怀妒,诬谤与太叔有私。周王轻信,将隗后贬入冷宫,太叔逐出境外。似此忘亲背德,辜义无恩之徒,岂可为天下之王哉?
翟君:既是如此,你二人意欲如何?
颓叔:我二人奉太叔之命前来,乞假贵国一旅之师,杀入王城,驱逐襄王姬郑。扶立太叔为王,救出王后,仍使为国母,岂不美哉?且诚义举,诸侯亦各无辞。
翟君信其谄言,遂迎太叔入城。叔带以甥舅之礼相见,又自称小婿。翟君大喜,遂拨步骑五千,使大将赤丁为将,奉太叔姬带讨伐周王。
周襄王闻说翟兵临境,遂拜卿士原伯贯为将,毛卫副之,率车三百乘,出城御敌。
伯贯出城列阵,深知翟兵不用战车,皆是单马骑射,迅疾勇猛,遂采取守势,命将战车联络为营,如坚城一般。翟将赤丁冲突数次,俱不能入,且损兵马极众。于是回到本营,定下伏兵之计,命己子赤风引骑兵五百,直逼周营诱敌。
原伯贯见此番敌人兵少,果然其计,喝教开营,自引兵车百乘,追至翠云山下,进入翟敌埋伏。翟军伏兵大起,将原伯贯层层围困,伯费冲突不出,终被太叔所擒,囚于兵营。
残兵败回,向副将毛卫报告,说主将遭擒。毛卫命令坚守,一面遣人驰奏周王。
翟军大胜,赤丁命令摆酒贺功。颓叔献计:先不必急于贺功。原伯贯被擒,毛卫必然丧胆,派人往洛阳求救,而不设备。我若夜劫其营,必获全胜。
赤丁采用其策,暗传号令,是夜自引步军千余,劫入周军大营,乱砍乱杀,趁风放火。周营军士大乱,颓叔、桃子复引精骑乘势杀入,锐不可当。
毛卫乘车迎敌,正遇叔带,被一箭射落于车下,转眼更被战马踏为肉泥。翟军大获全胜,遂乘胜而进,包围王城。赤丁骑马立于城下,喝令襄王出降,否则破城屠众。
周襄王闻说叔带引翟人兵临城下,转谓富辰道:悔不从卿言,致有此祸。今兵临城下,我损师丧众,为之奈何?
富辰奏道:敌势猖獗,城不可守。大王可暂避于诸侯之国,倡议诸侯勤王复国。
襄王叹道:只因朕之不明,自取其祸。今太后病危,朕当避位,以慰其宠叔带之意。
又对周、召二公道:太叔此来,非仅为王位,亦为隗后。不如便以隗氏归之,以全其恶。恶贯满盈,国人必反,以迎朕归。二卿忍辱负重,为朕缮兵固守,待朕之归,以为内应。
周、召二公顿首受命。襄王遂带简师父、左鄢父,并车百乘,偷开东门潜出。
富辰见襄王出奔,乃对周、召二公道:天子犯翟狄兵锋而出,恐遭其追击。某愿率家属出城决战,掩护大王远走。二公妥为守城,要紧,要紧。
不待周、召二公回答,乃尽召子弟亲党数百人,开门直冲翟营,以掩护襄王远遁。翟兵出其不意,未料城中此时竟有敢于出战者,一时不备,被富辰杀伤甚众。
颓叔、桃子率军围裹上来,命令放箭,富辰身中数箭,以至重伤。
颓叔劝道:子之忠周,天下所知,若保叔带,亦不背周室,且可免死,不亦善哉?
富辰于车上环顾左右,见子弟亲党死伤殆尽,乃仰天长叹:昔吾屡谏,大王不听,以至于此。若我今日复保叔带,则周王必以我心存怨怼,反复无常者矣。
于是拔出肋下宝剑,自刎而死。子弟亲党,同死者三百余人。
翟军杀入洛阳,包围王城,方知襄王已经弃城而逃。叔带遂命原伯贯,呼唤开城。周、召二公立于城楼,向下观看,只见层层叠叠,尽是翟兵,密不透风。
周公答道:原伯贯!天子已透围而出,今国都无主,我等奉子带为天子,原也无有不可。但须叔带答应,翟兵不屠百姓,不行剽掠,我等便即开门奉迎。若不答允,有死而已。
太叔闻言,便请赤丁兵退城外,允承即立王位之后,必尽出府库犒军。赤丁许之,遂下命令,兵退二十里,重新下寨。
周、召二公见翟兵退去,遂开城门,迎接叔带进入王城。
太叔并不召见众臣,先命放出隗后,然后进入内宫,往谒太后。惠太后见太叔复归,惊喜交加,哭笑不已,不料由此心情激荡,气绝而亡。太叔秘不发丧,先假传太后遗命,自立为王,更立叔隗为王后,临朝接受百官朝贺。
周、召二公牢记襄王临去时密嘱,率领众卿,拜舞朝贺,假作拥戴。叔带大喜,再发府藏大犒翟军,遣其班师,然后方才宣布太后死讯,为母发丧。
此后未久,周公便与召公秘作歌谣,使人暗教洛阳城内国人传唱。其歌谣唱道:
暮丧母,旦娶妇,妇得嫂,臣娶后。为不惭,言可丑。谁其逐之?我与尔左右。
此歌传入太叔耳中,叔带便知国人不服。忽忆当年周厉王时国人暴动之事,于是恐生大变,乃与隗氏迁出洛邑王城,移驻温地,以此为都,大治宫室,日夜取乐。王城以内诸般国事,悉都委托周、召二公料理。
镜头闪回,复说周襄王避出王城,望郑国而行。
行至氾地,又名竹川,因前曾得罪郑伯,不知其意如何,便不敢竟往郑都,即命停车,借宿于农民封氏草堂之内。
封氏闻说天子至家,叩头称谢道:我有继母弟二郎,声言昨夜梦见日照草堂,今日果然天子光降。真是蓬荜生辉,祖宗蒙恩,岂非天意!
正说之间,二郎果至,也来参见襄王,自请杀鸡为黍,以待天子。
襄王叹道:农家兄弟,尚如此和睦;朕贵为天子,反受母弟之害,不如卿多矣。
因而亲作檄书,遣使四出,分告诸国,说天子现在郑境氾地,求诸侯派兵前来勤王。因知秦、晋二国实力最雄,复又专命简师父求告晋公,使左鄢父求告秦侯。
郑文公见到天子檄文,乃释旧嫌,先派匠师往氾地创立庐舍,其后亲往拜省起居,一切器具供应从厚。鲁、宋诸国亦都遣使问安,各有馈献,惟有卫文公不至。
鲁大夫臧孙辰字文仲,闻知其事叹道:诸侯勤王,犹木之固其本,水之溯其源;木无本必枯,水无源必竭。卫侯目无天子,其能久乎?
至明年春,卫文公便即无故疾薨,果应臧文仲之言。世子郑继立,是为成公。
简师父奉命使晋,将天子危难,出居氾地之事告于文公,请其起兵勤王,相助复国。
晋文公热情相待,将简师父安顿馆驿,然后议于众臣,如何办理此事。
国舅狐偃奏道:此乃主公否极泰来,霸业将成,故天降此良机。昔齐桓公九合诸侯,惟因尊王攘夷。晋国数易其君,民以为常,不知君臣大义。主公若纳天子以讨太叔,复使襄王归国,使民知君不贰于周室,霸业皆在于此。若主公不为,秦侯必先为之矣。
文公闻言大悦,立即出兵。于是传令,使赵衰将左军,魏犨为副;郤溱将右军,颠颉为副;文公亲引狐偃、栾枝为中军,左右策应。
临发兵时,探马来报:秦伯亲统大兵勤王,不日将渡黄河!
狐偃复进言道:秦公志在勤王,顿兵河上者,东道之不通故也。主公可使人辞谢秦君,声言晋师已发,则秦军必退。
文公深然其言,一面使狐偃之子狐射姑赍持金帛行赂于戎狄,借其通道进兵;一面使胥臣往河上,先往谒见秦穆公。
晋胥臣:寡君兴师,愿代秦君之劳,毋敢烦大军远涉。
蹇叔、百里奚闻听胥臣之言,已知其意,便奏秦穆公道:晋侯欲专大义,以服诸侯,故遣人止我之师。我何不乘势而下,共迎天子,以成大功?
秦穆公道:不可。勤王之功虽曰美事,但我东道未通,恐为戎狄所阻。我婿重耳初掌晋政,并无大功以定国民,不如便以此助天子复国之功让之。
蹇叔、里里奚闻此,俱各赞叹主公高义,不再坚持己见。秦穆公乃遣公子絷为使,随左鄢父前至氾城,以臣子之礼问劳周襄王,然后班师而回。
胥臣以秦君退师讯息回报,晋文公心中感戴,遂引军借道戎狄,进屯阳樊。使右军将军郤溱围攻温地,左军将军赵衰等迎襄王于氾,复还洛阳。
夏四月丁巳日,晋军拥护周襄王还至洛阳王城,周、召二公迎入天子,复还内宫。
右军将军郤溱率领本部人马,前至温地,围城三匝。
叔带大惧,使颓叔、桃子引兵拒敌,战之不胜,复退回城中拒守。温人闻说周王已经复位,乃起而造反,聚众攻杀颓叔、桃子,大开城门以纳晋师。
太叔闻说温人暴动,知道不妙,忙携隗后登车,欲夺门出走翟国。门军不肯放行,叔带大怒,亲拔剑斩杀数人,门军及国人大哗,围而愈紧,将车驾阻在瓮城以内。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后面马蹄声急,晋将魏犨追到,下车上前,将叔带一刀斩之。(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