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克勉强撑起上身,手指窗外,吃力说出二字:先都!
话刚出口,便即仰卧在地,绝气身亡。从人大哭,急搜殿前殿后,均无所获,连那原先在门侧所停马车,也都绝无踪迹。家人无可奈何,只得撇了祭礼,车载家主尸身以归。
赵盾闻说先克为贼人所杀,严令司寇缉获。先克家人禀报主公临终之语,赵盾便命严密监视先都府宅,连日带夜,侦尉不离房前屋后。
先都情知赵盾已怀疑自己,不由大慌,便与蒯得商议:赵盾疑我,今事急矣。
蒯得:如此奈何?不如乘夜逃走罢。
先都:无有令牌,如何出得城去?你速从后门出府,前往挑唆怂恿士縠、梁益耳,请求作速举事,刺杀赵盾。如此你我方可脱困,并永享富贵也。
蒯得应诺,果然从后门悄悄出来,再七扭八拐,绕至梁益耳家宅后门,越墙而入。
梁益耳与士縠正在府中侯信,闻听后院响动,正欲出厅查看,蒯得已闯将进来。
蒯得:两位大人都在,那便妙极。天大喜讯,先克已死!
梁、士二人互视一眼,惊喜不止。
士縠:如此说来,赵盾羽翼已除,我等再无所惧矣。
蒯得:诚然如是。但赵盾已经怀疑是我与先都将军所为,并派出细作侦候,遍布先府,将要动手矣。
梁益耳:如此奈何?
蒯得:大人岂不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断不断,必生祸乱!
梁益耳:既是如此,你速回去还报先都,休要出府,静候我讯。待我等商议,即刻起事可也。士大夫,你也请回,就便联络箕大夫,便依原计划行动,如何?
蒯得应诺,士縠点头,俱都答允。乃从后门而出,分道而走,各自消失在夜幕之中。
梁益耳自后院送走士縠、蒯得,还至大厅。惊魂未定,忽家人入报,说从弟梁弘来访。梁益耳猛吃一惊,继而佯作无事,于是亲自出迎,吩咐家人置酒以待。
梁弘入府,与兄长寒暄已毕,落座吃酒闲话。饮酒之间,因梁益耳心中有事,不一时便即大醉,遂当兄弟之面,泄露与箕郑父等五人之谋。
梁弘大惊,暗道:此乃灭族之事,我不可不报!
挨至夜深酒阑,梁弘离开从兄之府,直接奔赴守卫都城军营,密告于上军佐卿臾骈。
臾骈闻此密谋,不敢耽搁,急驰马来至上卿府宅,叫开大门,直入中庭,转诉赵盾。
赵盾思忖片刻,从容说道:我等不可妄动。须待其先发,方可明其罪状,擒而诛之。你去,即命撤去先都府宅前后侦尉,同时下令聚甲戒车,听令出击。
臾骈领诺,大步出府,骑马驰去。传令中军将士,聚集甲士兵车,候令拿贼。
未料中军营诸将之中,却有先都亲信,闻令不由大惊。因见军中约束并不甚严,遂急寻个借口出营,来见先都,向其泄机道:元戎命令臾骈聚甲戒车,随时听令出击。此必是先克被杀事发,针对将军来也。中军精锐,实不可与之争锋,将军不如趁事未决,速逃他国。
说罢打一个拱,不敢多耽,复从后门溜走,回至中军大营。
先都闻此,虽然不知赵盾因何聚兵,但知既然杀害先克之事已泄,此事对己定是凶多吉少。便急唤蒯得:你再往士縠府宅,催促迅速起事,务必先下手为强。
蒯得见府外已无细作,遂骑马而出,直至士縠府宅,传递先都所请。
士縠闻罢,因手下所属兵少,不敢独自与赵盾作对,遂复引蒯得出府,来见箕郑父,告以赵盾聚甲戒车之事。
箕郑父感觉事情紧急,不容拖延,遂将二人留下,复命家人分头而出,请来梁益耳及先都。不一时二人皆至,五人进入密室,计议应对之策。
先都:当刺杀先克之时,是我一时大意,忘记隐藏车马,被先克御者识破。故此当先克被刺,赵盾率先疑我。公等若不先发制人,我当趁夜出城,远遁他乡矣。
箕郑父:将军休惧。赵盾虽疑,并无实证,未必便敢动手。
蒯得:既便如此,也要抢先动手,以免受制于人也。
士縠:此言甚是。若依我计,来日便是上元佳节,晋侯必当宴请群臣,赐酺众卿。我等可借此之机,乘乱行事。诸公以为如何?
箕、先、蒯、梁:便依此计。事不宜迟,我等各去准备!
五人议罢即散,各归己府,自去准备家甲兵器。
先都绕道返家,刚自门首下车,忽自街角转过一人,自背手伸手,将其肩头一拍。先都大吃一惊,回头看时,见来者正是上卿佐军臾骈。
臾骈笑嘻嘻地问道:先将军不在府中坐地,四处串联,所为何谋?
先都故作从容,低声喝道:放肆!你一介末将,敢管我六卿闲事?
臾骈笑道:好个六卿。果是闲事,倒也罢了,怕是通谋篡逆大罪,你这个六卿也担当不起也。先将军,你这个六卿,能大得过中军元戎,一国上卿乎?
说罢将手一招,身后窜过十数个精壮卫士,立将先都执拿,塞入车中,直奔京都之狱。先都在车中兀自挣扎,扬声叫道:我乃下军佐卿先都!尔等何处盗贼,敢劫持于我?
臾骈空车不坐,只在车傍骑坐骖乘,知道其是在呼人来救,只是微笑,也不阻止。
车驾缓行,刚刚转过一个街角,只见人影一闪,突自屋顶上跳下两个人来,拦在车前。臾骈急勒住坐骑,见来者二人皆穿窄袖乌衣,手执钢刀,黑纱蒙面,伫立如山。
先都自车中看得清楚,叫道:杀此马上大夫,速速救我出城!
二人轻哼一声,并不答言,各将长刀立起,纵起身形,直向臾骈掠至。月光之下,只见人刀合一,尤如长虹经天,惊鸿一瞥。
臾骈心念电闪,暗道:世间竟有如斯身手!我命休矣。
念犹未了,只听两声闷哼,定睛看时,见两名乌衣客儿自空中落地,眉心各自多了一枚铁刺,伤口中慢慢沁出鲜血。人却早在落地前,便已毙命。
随着一声冷笑,车帘掀起,一人自空车中跨出,上前施礼道:小人出手稍迟,致使大夫受惊,得罪,得罪。
臾骈退身细观,认出来者,却是赵盾府中门客公孙杵臼。臾骈惊道:某只知上卿暗中派人保护押送,但不知人在何处。你何时入我车中?
公孙杵臼微笑不答,割下乌衣客首级,蹿房越脊而去。
臾骈目瞪口呆,矫舌不下,惊怔半晌,这才命令车驾前行,将先都系入监狱。先都遭擒系狱之时,天色已经微明,多有早起国人看见,于是不到半日,信息便即传遍都城。
梁益耳、蒯得闻信,愈加惊慌,急来至箕郑父府上,复又请来士縠,共同商议聚集四族家丁,劫出先都,提前举事。
便在此时,门人入报:上卿赵盾遣使至府,现在门外等候。
箕郑父令三人躲入内室,亲迎来使至堂,问以何事。来使说道:上卿昨夜收得密报,下军佐先都购买凶手,刺杀上卿先克,欲为作乱,已擒而系狱。今使在下前来相请大夫,请箕大夫入朝商议如何善后。望请大夫尽快入朝,在下先行回报。
说罢施礼,茶也不吃,告辞出门而去。
箕郑父下令掩门,回身复将士縠等三人请出,说道:适才来者之言,公等皆已听见。赵孟见召,殆不疑我也。我先入朝,看其何说。三位休得离去,待我回来,再行商议!
三人齐声道:箕公不可轻往。焉知其不是计?
箕郑父:我无把柄握在其手,有何计拿我?
遂留三人在府,自己更换朝服,坦然轻车入朝。
箕郑父不知,赵盾召己入朝,正是诱敌之计。只因箕郑父乃为上军元帅,手握三军之一,赵盾恐其鼓众同乱,故此假意召之,以使其入于自己把握,不能直接指挥上军。
赵盾见箕郑父入朝,这才长吁一口气,便当作若无其事,先与众卿议论国政杂事,直到午时,这才宣布散班。
箕郑父勉强挨至散班,正欲随从卿离去,忽被赵盾自背后叫住。
赵盾:箕公,何必急于回府?莫非府中有事,或有人相候乎?
箕郑父猛吃一惊,急收敛心神,转过身来:我倒无事,府中也无甚人相候。但时已至午,不去为何?难道上卿元帅,是要留我吃饭乎?
赵盾哈哈大笑:箕公真乃神算,果是如此。且有要事,专与上军元帅相商。
箕郑父闻此,只得留步,与赵盾一前一后,进入朝房。赵盾果然命令侍仆:你去,急驱车还府,将家中美酒佳肴运至朝房,我与上军元帅,边饮边说。
侍仆应声而去,马去如飞。赵盾与箕郑父一杯热茶未曾饮尽,酒菜已至,布满桌案。两人互致寒暄,虚情假意,各怀心事,尽在不言之中。三杯酒落肚,赵盾忽开言道:今日挽留箕公在此,并无他故,是专与贤卿,计议先都刺克之事也。
箕郑父闻此,右手一颤,杯中之酒洒出一半,心头已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镜头闪回。便在朝堂议事之间,赵盾早就密遣荀林父、郤缺、栾盾三将,各引一枝军马,分头拿捕士縠、梁益耳、蒯得三人。
三将分至士、梁、蒯三卿府宅,皆都扑空。询问家主何往,仆人皆都摇头,推说不知。三将疑惑不已,于是各遣从人还宫,密告上卿主帅。
当时刚刚散朝,赵盾闻报,并不着急,对来使低声吩咐数语,来使领命而去。赵盾回头,见箕郑父正要下堂,这才自背后叫住,请入朝房,借饮酒谈事,软款留住。
使者驰归,将赵盾密令分传各自主将。三将恍然大悟,于是不约而同,皆都来至箕府,带兵直接破门而入,闯进正厅。
当时士縠、梁益耳、蒯得三人还在府中厅上吃茶枯坐,呆等箕郑父散朝之后,计议造反大事。军兵入室,自是如同鹰啄燕雀,手到擒来,俱都绳捆索绑,下入狱中。
荀林父等三将行事已毕,皆至朝房回话。
因见箕郑父尚自在座,荀林父乃大声喝道:先都招供,说共有五人通谋作乱,箕郑父亦在数内。今尚敢与上卿并肩对座,还不自请就狱,以求宽赦?
箕郑父心中着慌,兀自强辩道:中军元帅出战秦人之时,我有居守之劳。彼时三军皆在都外,我独居中,不以此时为乱。今日诸卿济济,反而作乱,毋乃自求死耶?此理便是说与三岁小儿,也讲不通。公等休信先都妄言,临死前胡乱攀咬。
赵盾缓缓起身离座,冷冷笑道:汝之迟于为乱,是谓后发制人,正欲待先都、蒯得同发也。我已访知确实,何须多辩!
箕郑父知道计谋已泄,哑口无言,只得俯首就狱。
次日早朝,赵盾率荀林父、郤缺、栾盾出班,向晋灵公上陈箕郑父五人造反之状,奏请依照谋逆律例,将五人诛杀。灵公年幼,不敢反驳,唯唯而已。
襄夫人听得清楚,转出屏风,向赵盾求情道:此辈事起争权,原无篡逆之谋。且杀先克者,不过先都怀愤,以重金收买二刺客为之。罪有首从,岂可一概诛戮?迩年我国朝中老成卿臣凋丧,人才稀少,一朝而戮五臣,恐朝堂之位遂虚。贤卿何不虑此,网开一面?
赵盾闻言,免冠奏道:今我晋国主少国疑,大臣各自拥众不服,擅杀异党,尽坏纲常社稷。若不用重典诛戮乱臣以惩于前,则何以毖后?
襄夫人穆嬴闻之,满脸通红,更无一言答对。于是拂袖转身,复入内室。
赵盾恭送夫人入内,回身登殿,遂命将先都、士縠、箕郑父、梁益耳、蒯得五人坐以大逆,斩于市曹,并录先克之子先縠为大夫。自此众臣见到赵盾,无不股栗。
此事传入潞国,狐射姑正在府中堂上就坐。闻听此讯,反而以手加额,对其宾客及妻子家人说道:幸甚至哉!亏我先离故国,方得免于一死也。
当时潞国大夫酆舒在座,遂拱手问道:赵盾若比其父赵衰,二人孰贤?
狐射姑:其父子皆皎皎似月,灿灿如日。然赵衰乃寒冬之日,赵盾乃炎夏之日。冬日民爱其温,夏日人畏其烈也。
酆舒:卿父子皆为晋国宿将,亦畏赵孟耶?
狐射孤:炎夏之日,哪个不畏?然使民爱者恒久,令人畏者近祸。
酆舒喟然。
镜头转换,按下晋国平乱,复说楚国图霸。
楚军伐郑,擒获三公子以归,郑穆公大惧。因见晋国救兵不至,只得再遣公子丰为使,前至楚营谢罪,纳赂求和,誓不反叛。
楚帅斗越椒见郑国肯降,不敢私自作主,便使人还都请命国君,是战是和。楚穆王准许郑穆公之请,乃释公子坚、公子庞、乐耳三人之囚,放还郑国。
楚军释郑,回军时乘便再攻陈国,攻陷壶丘,陈侯亦遣使前往楚营乞降。穆王诏命准之,并传檄征召郑、陈、蔡三侯,约于当年冬十月朔,会盟于厥貉。
自此中原南部诸侯,复又背晋朝楚,晋国文襄霸业,就此势衰。
周顷王元年,曹共公襄卒,在位三十五年。子曹寿嗣位,是为曹文公。
是年燕襄公亦卒,嗣位者史册未载其名,只记为燕前桓公,在位十六年并无一事可载,可谓史上最为清闲太平国君。
是年秋末,陈侯朔与郑伯兰离国参加会盟,远迎楚穆王于息邑,行下邦附庸之礼。及至厥貉,蔡侯早已恭迎,以臣礼参见楚王,再拜而后稽首。
会盟已毕,陈侯、郑伯皆请奏楚王:君王税驾于此,宋君不来参谒,可顺道伐之。
楚穆王大笑道:孤顿兵于此,正欲伐宋,却被二位贤侯说破,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画外音:当时宋昭公杵臼在位,已经三年。因在位期间信用小人,疏斥公族,以致国势日衰,与宋襄公之时相比,差之不可以里道计。又遭穆、襄之党作乱,司马公子卬被杀,司城荡意诸出奔于鲁,国内更乱。后赖司寇华御事多方调停,复请荡意诸归国,官复原职,国政方得粗定。华御事者,乃宋故太宰华督之孙也。
宋昭公是日朝会,忽边邑来报:楚穆王会合诸侯于厥貉,顿兵不去,有窥宋之意。
宋昭公惊问诸卿:我自襄公以来,与楚蛮乃为世仇,今强弱不敌,奈何?
华御事:臣闻小不事大,国所以亡。今陈、郑、蔡三国皆都臣服于楚,所不得者惟有宋国,故其来伐,必也。为今之计,不如主公休待其来讨伐,先主动前往迎之。若待其见伐,然后请成,必然无济于事。
宋昭公信以为然,乃率群臣前往厥貉迎谒楚王。又治田猎之具,请较猎于孟诸之薮。
楚穆王大悦,于是不计前嫌,纳其请成为盟,约定次年孟春,猎于孟诸。同盟诸国见楚王喜悦,无不振奋。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冬去春来,万木葱荣,百兽出蜇。
楚王复合诸侯于孟诸之薮,陈侯自请为前队,宋公为右阵,郑伯为左阵,蔡侯为后队,簇拥楚穆王居于中军,共同出猎。
合围良久,楚穆王驰入右师,赶逐群狐入窟,命宋公取燧熏之。
宋公车中无燧,穆王大为扫兴。楚司马申无畏奏道:宋公侍奉盟主,不尽其责,其实当罚。但又身为诸侯,不可以加刑,请治其仆从怠慢之罪。
楚穆王从之,乃叱命将宋公御者鞭挞三百,以儆诸侯。宋公当此,不由大惭。
会猎已罢,楚王遂遣斗越椒行聘于齐、鲁,俨然以中原霸主自待。
楚王会盟陈、蔡、郑、宋四国,北上争霸之事,迅速传至秦国雍都。周顷王四年,秦康公会集群臣,与众臣计议:令狐之恨,至今五年。今闻赵盾诛戮大臣,不修边政,陈蔡郑宋,皆都南向事楚,晋莫能禁,其弱可知。此时若不伐晋,更待何时?(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