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于楚都未久,令尹成嘉积劳成疾,不治而亡。
楚庄王号哭终日,众卿力劝方止,勉强升座治事。因为斗般守城平叛之功,使其接任令尹,并命斗越椒为司马。斗般字子扬,乃是斗克之父。
蒍贾时任工正,因与斗般叔父成得臣有仇,恐斗般掌权后报复自己,乃向庄王进谄。
蒍贾:岂有子为叛贼,而其父不知者?斗克作乱之时,斗般在京而不能止,复使大王被叛贼挟持,其必通谋。今若以令尹授之,则不啻于开门揖盗。
庄王被其谄言所惑,遂杀斗般,命斗越椒为令尹,蒍贾为司马。
满朝公卿未知何故竟生此变,无不惊乱。
楚庄王二年,晋国正卿赵盾遣上将军郤缺为帅,引军突袭蔡国。蔡庄侯派人向楚求救,楚庄王因心伤成嘉之死,并无心思理政,遂故作视而不见,拒不出兵。
不久蔡都失陷,庄侯只得向郤缺投降求和,并于次年悲愤而亡。
此年楚国大饥,盗贼蜂起。先是巴国东部山戎族趁机来袭,攻打阜山;继而东方夷、越之族趁机作乱,入侵楚国东南,攻占阳丘,威胁訾枝(今湖北钟祥)。庸国发动蛮族诸部造反,麇人聚兵于选,欲攻郢都。
各地天灾人祸,军事告急,庄王却躲在深宫之中,通宵达旦饮酒,不理政务。
众卿见此,纷纷入宫进谏,请楚庄王升朝视事,赈灾除盗,拒敌四方。庄王一概不听,反将朝中之事皆都交由斗越椒代理,并悬木牌于宫门,上书:进谏者,杀毋赦。
楚宫内有贤妃樊姬,心忧国事。因仗庄王宠爱,常借宴舞时屡次劝导庄王远离声色,却收效甚微。樊姬为此不再梳妆打扮,终日蓬头垢面。庄王奇怪,问其为何不施粉黛。
樊姬奏道:大王整日沉迷酒色,荒废国事,楚国将亡矣,我为谁粉黛艳妆耶?
楚庄王听后大奇,当即表示悔改。然而未久,旧病复发,又不问政。
樊姬遂请在纪南城垣筑起高台,每夜登台,独对星月梳妆。庄王愈奇,便问其故。
樊姬答道:大王曾应妾远离声色犬马,励精图治,但又食言毁诺,是不在意妾身。故妾不如独对星月,尚能彼此欣赏。
庄王稍悟,然不能改。大夫申无畏冒死入宫进谏,庄王右抱郑姬,左抱蔡女,使刀手侍立于侧,踞坐于席间,问道:大夫之来,欲饮酒乎?欲闻乐乎?抑有所欲言也?
申无畏:臣非饮酒听乐,是有惑不解,来求问于大王。
楚庄王:卿有何疑惑?可试言之。
申无畏:臣行于郊外,有以隐语问于臣者。臣不得其解,故愿闻于大王,以求解释。
庄王大感兴趣,笑而问道:先生大才,国人无不羡之。是何隐语,大夫竟不能解?
申无畏:国有大鸟,身被五色,止于高阜三年,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何鸟也?
庄王天纵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笑道: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鸟也。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卿意我知,子其俟之!
申无畏再拜而退。
居十数日,庄王淫乐歌舞如故,更不朝会诸卿大夫,议论国政。
申无畏每日入朝,不见庄王升殿,于是长吁短叹。
大夫苏从问道:我闻大人前番曾入宫求见大王,未知有何言语?
申无畏便以隐语之事诉之。
苏从慨然道:公能使王悟之,而不能使其行之。某既食君禄,当以死促其行也。
于是解剑闯宫。见内殿中歌舞正酣,入内更无他言,直趋王座,便即伏地大哭。
楚庄王吓了一跳,问道:先生何至如此伤心?
苏从答道:臣将死也,岂不伤心?楚将亡也,岂不流涕!
庄王大惊:卿因何作此危言?
苏从再拜言道:大王有命,进谏者死。臣欲进言,王不能听,则必杀我。臣死之后,再无人进谏,则楚必亡。此非危言,乃实情也。
庄王大怒:卿既知我令,却故犯之,何其蠢耶!
苏从答道:臣之蠢王能知之,王之更蠢于臣者,不自知也。王若杀我,则成忠臣之名;楚国若亡,则主公则为亡国之君,求为匹夫而不可得,岂非更蠢于臣乎?
庄王盯视苏从,沉吟半晌,忽自席间坐起,以手抚苏从之背,言道:卿敢以忠言死谏,寡人敢不从命!
随即传令,绝钟鼓之悬,屏退郑姬,疏远蔡女,改立樊姬为夫人,使主宫政。
樊姬因问其故,庄王答道:寡人好猎,卿屡谏不从,遂不食鸟兽之肉;寡人好色,卿便只对星月,此谓孤之贤内助,不立为夫人而何?
乃遣散歌乐舞女,就而临朝视事。
伍举、苏从连上策章,庄王纳之。重任蔿贾、潘尪、屈荡,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权。
楚庄王当即亲征,出兵攻伐庸国。
乃将楚军分为两队,左军以子越为将,从石溪出兵;右军使子贝为帅,从仞地出兵;并联络秦国、巴国及蛮族部落,分进合击。楚王亲自督战,将士拼力猛攻,庸国不支,迅即城破国灭,此后史上再无其国之名。
楚庄王取得亲政以来第一场胜仗,且首战便灭一国,楚人由此大振,举国欢腾。
郑侯闻此,便以晋国无信,屡受齐、宋贿赂,中途弃伐为由,再次叛晋,受盟于楚。
恰在这时,陈共公卒,灵公即位。楚庄王为制造北伐借口,并不派人前往吊唁。陈灵公怒叛楚国,与晋结盟。楚庄王见时机已到,立即亲率大军攻陈,继而攻宋。
晋国执政正卿赵盾闻报,乃大会宋、陈、卫、曹诸国军队于棐林,攻郑以救陈、宋。楚军救郑,耀武于北林,晋军不敢应战,诸侯皆退。
闪回结束。楚庄王一飞冲天,由此成为春秋霸主,压倒晋国气势。
北林之役,晋军不战而退,宋、陈由此心寒,复又背晋归楚,并指责晋国无信,不堪为中原诸侯之伯。赵盾见此,深以为忧,欲思一计,摆脱被动之局,怎奈彷徨不得。
门上有人入报:大人之弟赵穿,因郑国背晋附楚,自郑国解质归晋,见在府外。
赵盾大喜,亲自接出。见赵穿满面风霜之色,心中不忍,乃执弟之手泣道:使弟在外数年受苦,兄之罪也!
赵穿笑道:是何言也。弟当初是因败于秦人获罪,不干兄长之事。今次回来,必复于秦国建功,为我赵氏争光。
赵盾闻言大喜。当日夜间,请诸大夫过府,为赵穿接风洗尘。执政大夫设宴,文武百官谁敢不至?由是济济一堂,庆贺公婿驸马赵穿归国,并议天下大势。赵盾于席间说起宋、陈归楚,并寄书责辱,颇为叹息不悦。
赵穿笑道:此非兄长不敌楚国,实因我远楚而近秦,若全力南向击楚,秦必扰我于后,此为后顾之忧也。宋、陈之责,实乃妇人之见,何必管他!
赵盾赞道:只隔数载,弟能洞见千里,实我赵氏之幸。然秦国之忧,何以解之?
赵穿:崇国与我近在咫尺,且与秦国结盟,我若攻打崇国,秦人必然来援。则我便以崇为要挟,使秦复与我结盟,不亦可乎?
众卿听闻此议,齐都称赞。赵盾思索片刻,更无善策,于是从之。
来日早朝,赵盾便命赵穿为将,率军进攻崇国,借以要挟秦国出兵,并与秦人结盟。
未料秦康公念及公子雍前仇,宁肯不救崇国,亦不与晋国媾和,由此双方结怨更深。
赵盾亦不敢果真灭崇,以免招致秦军大至,只得命令赵穿撤军归国,此计便即落空。于是复又计议聚合诸侯攻郑,以报北林之耻。未料不待晋国发兵,郑侯已接受楚庄王之命,主动发兵攻宋,以辱晋国。
楚庄王七年,郑、宋战于大棘,宋军大败,右师主将华元被俘。
郑国大胜之后,举国欢庆。华元趁机逃归,复为宋国筑城,以御郑师。
便在此时,秦康公为报侵崇之役,出兵伐晋,围攻焦地。赵盾只得出兵应战,秦军不敢正面交锋,终解焦围而去。晋军由是出兵向南,联合卫、陈攻郑。郑侯遣使向楚国告急求救,楚庄王即命斗越椒领兵救郑。
赵盾闻说斗越椒为将,乃谓众将:前日占卜,斗氏将毙。今其锋正盛,姑益其疾。
于是命令趁夜拔营,退兵班师。大夫臾骈不幸病卒,赵盾便以弟赵穿代其上军之佐。
晋灵公年长,荒淫暴虐日甚。又宠任屠岸贾,排挤赵盾。屠岸贾专靠阿谀取悦灵公,于都城内起造花园,遍求奇花异草,惟桃花最盛,名曰桃园。复于园中筑起三层高台,中建绛霄楼,画栋雕梁,丹楹刻桷。灵公不时登临,张弓弹鸟、赌赛饮酒。
因见园外人流如织,晋灵公一时兴起,便教左右张弓弹民为乐。百姓躲避不迭,破头伤额,啼哭号呼,耳不忍闻;又抱头鼠窜,仓忙奔避,目不忍见。灵公观之,呵呵大笑。自此百姓不敢在园外行走,市中并为谚云: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归家哀。
赵盾回师还都,灵公闻之不喜,谓屠岸贾道:赵老儿还都,今日此乐,不可再矣!
屠岸贾:臣有一计,可杀赵盾,永绝主公心中之患。
晋灵公:请道其详!
屠岸贾:主公可以贺功接风为名,赐赵盾饮于宫中,并解释前番放犬咬噬之怨。其为臣子,焉敢不来?酒过三爵,主公可向赵盾索其佩剑观看,赵盾又焉敢不捧剑呈上?臣便从旁喝破,说赵盾拔剑于君前,欲行不轨,命甲士缚而斩之,此计如何?
晋灵公:妙计!便依贤卿。
明日早朝,赵盾奏道:今番伐郑,因楚国出师相救,未得战果以还,请主公治罪。
灵公抚慰:正卿为国操劳,何罪之有?寡人不德,昔有得罪,今当在内宫敬治薄享,以劳吾子。
赵盾心中感动,逊谢而出,还于朝房小憩,以待赴宴。
是时正是仲夏天气,众臣均已散班回府,朝房中只有赵盾一人,随从人等皆在宫外。赵盾正襟危坐,耳听门外树上蝉噪,虽昏昏欲睡,但思若能解除君臣嫌隙,重振晋国文襄霸业,也自兴奋不已,暗自欣喜。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说话:国相如此闲适自得,想是已忘恶犬噬足,提弥明喋血之事!
赵盾闻言大惊,四顾无人,起身喝道:何人在此浪言,离间我君臣?
话犹未了,一人推门而入,跪于赵盾脚边:大人悄声!非是离间之语,实是国君已受屠岸贾之计,将于宴间以观剑为名,欲杀大人!
赵盾看时,见来者竟是宫中持戈武士,看着面熟,却不知其姓字。于是问道:卿是何人,因何知道此等秘事?
那人再拜而起,昂首问道:国相不记当年翳桑之中,饥饿人乎?在下便是。
赵盾瞑思片刻,忽大悟道:你是灵辄!因何在此?
镜头闪回,赵盾陷入回忆。五年之前。
赵盾往九原山打猎,休于翳桑之下,见有男子饿倒卧地,便问其姓名来历。
那人答道:乃晋人灵辄,游学于卫,三年始归,囊空无食,饿倒三日,今将死矣。
赵盾怜之,便令从人赠与饭脯,救其一命。灵辄道谢,只食其半,另一半藏而不食。赵盾问其藏食何意,答曰:家有老母,未知存亡。今离家将近,愿以大人之馔馈之。
赵盾叹其至孝,使尽食其脯,别取箪食与肉授之,灵辄拜谢而去。
闪回结束,赵盾恍然大悟。
灵辄:蒙大人当年赠脯,救我母子得活。其后小人应募公徒,充为宫中甲士。前番闻说国相与君主交恶,险丧恶犬之吻,幸有提弥明替死,方免大难。小人闻说后魂飞魄散,此后便专请在内宫值戍,不敢外出,恐昏君再对恩公不利。昨夜屠岸贾入宫,与昏君密议毒计,欲以席间观剑为名杀公,为我探知,故此今日早朝,特来相报。国相或逃或反,只今日万万不可进宫赴宴。某言尽于此,略报大恩,国相慎裁可也!
说罢不敢耽搁,转身出宫还家,卸其甲胄,背负老母远奔。
赵盾听罢灵辄之言,知道必非诈语,急出朝堂,乘车还府。唤过爱子赵朔,嘱道:为父全心为晋,昏君不能容我,屡次设计相害。今若非往年翳桑饿人,我父子不得相见矣。既晋国难容,我父子只得去国逃亡,此去或翟或秦,寻一托身之处!
于是父子洒泪,别过家人,同出西门。注目西望,见黄沙滚滚,残阳如血。
正往前奔行之间,忽见对面尘头大起,一支军马自西而来,为首者一员大将,正是赵穿,自西郊射猎而回。
赵盾见是兄弟,急命停车,将京中之事言之,并劝兄弟与自己一起逃亡。
赵穿闻罢暴怒,继而大笑道:晋国军马,皆在我兄弟之手。兄长却被昏君逼迫逃亡,实令天下诸侯耻笑。兄长止于城外,休要出境;待兄弟回城,劝那昏君,必令其亲率众卿,迎接兄长入城,并当众向兄长谢罪。劝之不果,你我兄弟再决行止不迟。
赵盾嘱道:既然如此,兄可往首阳山听信。我弟凡事谨慎,休惹大祸于我赵氏。
赵穿口中应诺,头也不回,打马扬鞭而去。回到绛都,并不卸甲释兵,直接带领家将,径至桃园来见晋灵公。行罢参见之礼,而后起身便问。
赵穿:我兄何罪,离国外逃?若果有罪,请主公明示,诛我赵氏全族,不敢有怨!
灵公见赵穿贯甲带兵而来,不敢得罪,亲下阶抚慰:赵盾不能见容于众卿,自知有罪而走,与卿何干?寡人念赵氏屡有大功于国,亦未曾与彼计较,更未派兵缉拿,或迁怒家人。卿可安心供职,休怀猜疑之念。
赵穿再拜:我兄为人臣凌逼国君,微臣不以为然。今其既去,对我赵氏一门,亦非不为美事。自贵为人主,皆极声色之乐,我兄以此苦谏,实为不智。昔齐桓公嬖幸满宫,先君文公虽出亡之际,所至之处皆纳姬妾。主公春秋正盛,便多选良家女子,有何不可?
灵公抚掌赞道:卿言正合寡人之意。委卿搜括国中女色,以充桃园可乎?
赵穿:臣只知军旅之事,不谙声色犬马。搜括美色之任,可委以大夫屠岸贾;护卫主公安心享乐,下臣义不容辞。
灵公大喜,即下诏令,命于国内选秀寻美,派屠岸贾专任其事,以一月为期。屠岸贾不知是赵穿计策,引领本部人马,出京而去。
赵穿复又奏道:屠大夫既去,桃园侍卫单弱。臣请于军中精选骁勇之士,以充宿卫。
灵公准奏。赵穿告辞出宫,回至本军大营,精挑二百名甲士,分为十队,皆命赵氏家将为队长,秘密嘱托已定。来日使二百精甲列于桃园之外,入告灵公,敬请检阅。
灵公见人人精勇强壮,于是大喜,即留赵穿登台侍酒。饮至午时,灵公大醉,赵穿便呼家将上台,命抬架主公下楼。四名家将应命而上,一边两个,将灵公紧紧傍住,内侍不能近身。下到台阶之半,赵穿忽从台上追下,拔剑上前。
赵穿:国人皆思执政正卿,臣请主公召还归国,未知允否?
灵公醉中答道:似此权臣,屡忤我旨,必灭其族,方快孤意。
赵穿点头出剑,自灵公背心插入。四将松手,灵公倒栽下台而死。(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