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鞅说道:晋主夏盟,今已六世,又何让焉?若于姬姓,我晋侯为伯。
王孙骆争道:晋主夏盟数世不假,是因吴国未曾与盟。今吴国既盟,当溯祖源。
赵鞅:既是如此,你且溯来。
王孙骆:晋祖叔虞,乃成王之弟;吴祖太伯,乃武王伯祖。论其尊卑,隔绝数辈。则若于周室宗亲而言,是我吴国为长。若论国力,宋、虢、陈、卫、蔡诸国,昔为晋属,今已皆出为楚国下僚。晋失诸侯久矣,乃欲高踞吴国之上乎?
赵鞅:吴居南海,早与周室隔绝数百年之久,且不朝供天子,谁与你追本溯源?至若国力,且不说晋主夏盟已历数世,且有六军之众,封疆数千里,岂是你新兴吴国可比?
双方彼此争论,皆不肯示弱,连日不决。诸侯各有拥护,更是不可开交。
正自互不相让,吴王这日稳坐中军大帐,王子地忽遣使者到来,入帐密报:越兵入吴,杀太子,焚姑苏台,现今围城数重。大王若不即刻班师还救,都城危矣!
夫差大惊,尚未发言。伯嚭拔剑上前,砍杀使者,尸身倒于帐中。
夫差怒问:卿杀使节何意?
伯嚭还剑入鞘,上前拜倒:事之虚实,尚未可知,此其一也;若留使者在世,必泄漏越兵困吴之密,则齐、晋必将乘危生事,鲁国亦必反水。如此,大王安得晏归乎?
吴王闻罢,被吓出一身冷汗:卿言是也,亏你如此急智。然诸侯会盟,吴、晋争长抢先未定,奈何?
伯嚭未及以对,王孙骆上前进言道:今若不会歃盟,而归师救吴,晋、齐必将窥我之急;若会盟让先于晋,则今后吴国行止将皆听命于晋。必求主会,方保无虞。
夫差:我欲主会,晋人不许,则如其奈何?
王孙骆:臣有一计,王可鸣鼓挑战,以夺晋人之气。晋不敢战,则必让我为先矣。
夫差称善,于是下令:命将士皆都饱食秣马,衔枚疾驱,前去晋军营前,结为方阵。
一声令下,大军齐动。三更出发,四更已至晋营门前,迅速列阵已毕。
夫差继又下令:擂鼓鸣号,耀武扬威,呐喊挑战!
晋定公听闻鼓号之声,乃自梦中惊醒,急与赵鞅登垒观之,见营外如同火海,放眼皆是吴军,行伍整肃,威势赫赫。
镜头所至,只见吴军所结方阵,百人为行,一百二十人为列,每阵一万二千人。共分左中右三阵,则计有三万六千军。每阵每行建一大旗,衣甲各别,旗帜异色。
中军皆白舆、白旗、白甲、白羽之矢曾,一望如荼;吴王亲自仗钺,秉素旌,中阵而立。左军面右,皆赤舆、赤旗、丹甲、朱羽之矢曾,一望若火,太宰伯嚭主之。右军面左,皆黑舆、黑旗、玄甲,乌羽之矢曾,一望如墨,王孙骆主之。
吴王亲执桴鸣鼓,军中万鼓皆鸣,钟铎齐扣,响震天地。
晋定公望之大骇,便问赵鞅:夫差此为何意?
赵鞅道:无非欲争为盟主也。
定公半信半疑,便使大夫董褐出营,前至吴王马前请命,问其何意。
董褐奉命出营,至吴王马前,施礼问道:吴王列阵示威,此为何意?
夫差答道:今周王有旨,命寡人主盟中夏,以缝诸姬之阙。晋君逆命争长,迁延不决。寡人性急,故引三军之众,听命于晋侯藩篱之外。
董褐领诺拜辞,遂将此言还报。
晋侯又谓赵鞅:果不出卿之所料。然则奈何?
赵鞅不答,反问董褐:以卿观之,吴王君臣虚实如何?
董褐答道:以臣观之,吴王虽辞强而色惨,似有忧丧临身。
赵鞅:大夫此言何意?
董褐:以吴王面色度之,必是越人趁虚攻入其国,甚或其太子已死于非命。
赵鞅:大夫相人之术,冠绝天下,谅必如此。则我当以何计应之?
董褐:若果如此,今会盟不许其先,则必孤注一掷,举数万精卒与我拼命。
赵鞅:若依卿言,则必慑于淫威,而让其先,以令天使及天下诸侯,耻笑我耶?
董褐:今彼盛军在迩,若不相让,则主公及上卿皆有临诛之危,遭擒之辱。即便让之,只四年之内,天下诸侯亦必笑吴王,而非我晋国也。
赵鞅:大夫因何而言?
董褐:据某以相法观之,吴王此番会盟归国,其寿不过四岁。以情理言之,越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苦心孤诣如此,专为一朝报吴也。今吴王将举国精兵皆陈于此,越王宁不趁此率兵入吴乎?吴王列阵以争盟主,亦为此也。则四年之内,越王必亡吴国,夫差争此盟主,反为遗笑千古之典矣。便让他一先,又当如何?
赵鞅:虽然如此,毕竟不忿!
晋定公:正卿之言是也。然孤闻董卿之语,似乎另有别计,以抑吴王之谋?
董褐:主公英明。臣有一计,可使夫差此番争霸,必成千古笑谈,遗羞后世。
晋定公:请道其详?
董褐:此番会盟,主公可让其先,然不可徒让,必使其先去王号,以为条件。今其急于回兵,必然屈从,则虽得盟伯之名,而失王号,亦未可占先于晋。
晋侯与赵鞅闻之,齐都称善。于是复使董褐再入吴军,向吴王夫差致意晋侯之命。
夫差:晋侯之意若何?
董褐:吴君以王命宣布于诸侯,寡君敢不敬奉!然上国初以伯爵肇封,而今称王号,则谓周天子何?君若去王号而称公,则惟君所命。
夫差议于伯嚭及王孙骆,皆以晋侯之言是为正论,无法反驳;且心焦如火,急于回兵救吴,遂故作大度允之,乃敛兵就幕,与诸侯相见。
夫差由是自称吴公,登台先行歃血;晋侯次之,鲁、卫以次受歃,盟誓乃成。
会盟已毕,夫差不敢有丝毫耽搁,随即连夜班师,疾驰南归。
吴师复从淮河下船,沿邗沟泛水入江,水路而回。
因于途中连得告急之报,三军将士皆知家国被越人所袭,个个心胆俱碎,惶惶不安;又且远行疲敝,心怀家人安危,皆无斗志。
吴军南归之事,早有越国细作侦知,飞报越王。
范蠡闻知,便即布好埋伏,严阵以待。
事件悬疑:关于黄池之会,却是一个历史疑案,后世史家所说不尽相同。若依《史记》所载,是说会盟尚未开始,吴王便得噩耗,得知越人已趁虚攻入吴都,杀死太子友。夫差为不影响争霸,遂秘密处决七名报信吴使,参加来日会盟。会盟之际,和谈倒也融洽,盟誓亦谓顺利,但至歃血之时,出现争执。依照会盟规矩,应是诸侯伯主先歃。
镜头闪回,黄池之会《史记》版本。
伯嚭:于周室,我为长。
赵鞅:于姬姓,我为伯。
双方于是陷入僵持。夫差便恃势众,对晋国君臣以武力相胁。晋执政卿赵鞅不服,命司马寅擂鼓整军,将欲死战。
晋大夫司马寅为人精细,劝止赵鞅,请先至吴营通融聘问,晋定公从之。
司马寅乃亲至吴营,求见吴王夫差。
了了数句问答,司马寅还营,回报晋定公及正卿赵鞅:吴王面带晦暗,不是国败,便是太子已死。夷人生性轻浮,急于回师,今天时地利皆在于我,不如与其相持,静以待变。
赵鞅从之,于是固垒相持。夫差终于失去耐心,选择退让,同意先由晋国歃血。
历史争议:据《左传·哀公十三年》记载,为相助吴王夫差成为伯主,鲁国率先向吴国朝贡,数量丰盛于晋国,于是中原诸侯承认吴王称霸。然据《国语》记载,是说吴王对晋国实施武力,迫使晋侯尊吴王为盟主。《史记》中同样出现吴国成为盟主记载,见于《晋世家》及《秦本纪》。当代文学作品及影视作品提到黄池之会,往往采用《国语》说法,皆说吴国争霸获胜。此是借夫差夺霸成功,与其后迅速败亡形成强烈反差,未见得便是真相。
闪回结束。吴王急速返兵,欲率众驱逐越兵,未料范蠡早已张网以待,三面围剿。
吴军落入范蠡所设埋伏,又兼士无斗志,于是一战大败,溃不成师。
夫差退而结营,且惧且怒,责问太宰伯嚭:子言勾践必不叛吴,寡人听你进谏,枉杀国相伍员,因而释归越王,至有今日之事。事到如今,你有何说?
伯嚭:大王息怒,此必是文种之谋,与越王无甚相干。臣愿前往越营,问其发兵缘由。
夫差:我今命你,前往越营为我请成,许成而不许败。如若不然,前令子胥伏诛属镂之剑犹在,当以此剑诛子!
伯嚭闻言胆战心惊,只得亲赴越军大营,来见勾践,稽首越王。
勾践踞高而坐,早已非是当年被囚姑苏宫中态度,盛气凌人道:太宰来此何意?
伯嚭:吴王确实有罪。大王在吴之时,屡蒙践辱,亦乃伍员相迫所致。尚望大王看见当初微臣竭力维护情份,求赦吴国之罪,兼保微臣全家性命。如蒙应允,我愿归劝吴王,向越国称臣纳贡,永为藩属。犒军之礼,悉如大王昔日所奉吴军。
勾践沉吟不决,问于范蠡、文种:二位贤卿,以为如何?
范蠡:吴国虽败,尚有万余甲士;姑苏未克,且王气未绝,不可就此灭之。不如姑许其成,以为太宰伯嚭之惠。
文种:范相国之言是也,大王可将此脸面,赐予伯宰。
勾践:如此,便看在太宰面上,此事便做罢休。
伯嚭大喜,连拜八拜,方才爬起。于是越王便命范蠡、文种与伯嚭定盟,允许吴国请成。伯嚭还报吴王,尽出营中所有犒赏越师,越王就此班师而归。
夫差亦率败兵还于姑苏城中,就此整日唉声叹气,回思伍员之忠,后悔不已。
周敬王三十九年,鲁哀公十四年、楚惠王八年、越勾践十六年、吴夫差十五年。
鲁哀公狩于大野,叔孙氏家臣鉏商俘获一头异兽,麇身牛尾,其角有肉。鉏商献给家主,叔孙氏深以为怪,因而杀之,弃于庭中。
孔子闻说此事,过府往观,视其兽角,见角上系有赤绂,不由大惊,泪落如雨。
叔孙氏:夫子何故如此悲伤?
孔子:此乃祥兽,名曰麒麟。当我幼时,曾现寒舍庭中,已近六十年矣。今日重逢,却横遭惨死,宁不令人痛断胆肠乎!
叔孙氏:夫子何以识之?时隔整整一个甲子,复非错认?
孔子:绝无差错。大夫请看,此兽角上赤绂,乃是家母当年所系,正是我家之物也。
叔孙氏:天下竟有如此凑巧之事!此也是其天命已尽,定数难逃,夫子休悲。
孔子收泪,因悲叹道:麒麟珍兽,国之祥瑞。今被尔等杀之,吾道其终穷矣!
叔孙氏目瞪口呆,不知所云。孔子遂命子贡讨取其尸,车载运至郊外巨野,择向阳之处泣而深埋,并援琴作歌。其歌词曰:
明王作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欲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巨野故城东有土台,广四十余步,呼为获麟堆,即孔子葬麟之处。
是年孔子取材《鲁史》,笔削而成《春秋》。所载鲁国及与诸侯国交往、战争之事,自鲁隐公元年始,至哀公获麟之岁,共二百四十二年史实。
画外音:依照周制,每年春秋两季,乃是诸侯朝觐王室之节。另外春种秋收,夏长冬藏,百姓忙碌皆在春秋时节,诸侯祭祀及征伐亦多在此际,故春秋亦常代表一年四季。《春秋》最初原文仅一万八千余字,现存版本则只有一万六千余字。只因二百四十二年之间,诸侯攻伐、盟会、篡弑,以及祭祀、灾异礼俗等事,都有记载,故此事件记载极其简略。所记鲁国十二代君主世次年代,都完全正确,所载日食与西方《蚀经》比较,亦都互相符合。
齐国右相田常欲专齐政,于是发动政变,唆使族人陈逆、陈豹攻杀左相阚止。
齐简公因而出奔,田常又派家兵出城,追而弑之,并尽灭阚氏之党。事变之后,田常复立简公之弟姜骜为君,是为齐平公。田常由此独相齐国,大权在握。
孔子在鲁,闻齐国之变,斋戒三日,沐浴上朝,求见国君。
鲁哀公:夫子偌大年纪,不在府中授徒编书,入朝何事?
孔子:主公不知齐国之事乎?田常弑君,我为盟国,岂可不问!老臣入朝,专为请兵伐齐,讨伐田常弑君之罪,并为阚止雪恨,靖其朝纲。
鲁哀公:兴兵征伐之事,寡人不能自专。夫子与三桓有旧,可往求之。
孔子怒道:臣只知有鲁君,不知有甚三桓!惜哉阚子,枉死于田氏之手!
画外音:据《姓氏考略》记载,“阚”是春秋时代鲁国地名,故地在今山东省汶上县西南南旺湖中,阚止先人指地为氏。第二种说法,上古时有阚国(今山东省嘉祥县北),是黄帝姞姓子孙封国,其后代以国名为氏。阚止又名监止,字子我,乃是中国阚氏得姓始祖。
另有第三种说法,阚氏起源是出自蚩尤。在中国古代文献及神话传说中,上古部落首领仅有两个被称为“君”,一是盘古,二是蚩尤。其他诸如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黄帝,乃至女娲、共工、祝融,到少昊、颛顼、帝喾、尧、舜、禹等,均称皇称帝,惟有蚩尤不入“三皇五帝”谱系。据《皇览·冢墓记》记载,在东平郡寿张县(今山东阳谷县)阚乡城中有蚩尤冢,其高七丈。于是传说蚩尤姓阚,并被其后代承袭,每年十月祭祖。当祭祀之时,常有赤气横出亘天,如匹绛帛,民间名曰蚩尤旗。
田成子发动政变,杀死阚止及齐简公,拥立齐平公后,独揽齐国大权。继而尽诛鲍、晏等齐国公卿诸族,并吞其数家封邑。自此田氏封邑,已占齐国疆域大半。
田常又选身高七尺以上齐女百余人为姬妾,不禁宾客舍人出入后宫,纵其淫乱。于是生子七十余人,皆都姓田,以增强田氏宗族人口势力。
孔圉又称叔仲圉,卫灵公时掌管外交,善于应对,后执国政,颇有贤名。时有卫大叔疾,娶宋国公子朝之女为妻。其后公子朝逃亡,孔文子便命大叔疾休妻,续娶自己女儿孔姞。
太叔疾与孔女成亲,后却派人将前妻之妹安置在犁邑,以为次妻。孔圉闻而大怒,欲起兵讨伐大叔疾,问于孔子。
孔子答道:公若问胡簋之事,丘尝学之。若问甲兵之事,未之闻也。
孔圉闻此,怫然不悦。孔夫子出问叹道:孔圉行为谬也。尝闻鸟可择木,木岂能择鸟?
孔文子闻此,赶出致歉:我伐叔疾,非为己谋;因见其首鼠两端,以防卫国祸患耳。
孔子道:因女伐卿,便是祸患。
孔文子诺诺而应,于是止息以兵伐卫之念。其后太叔疾因事出奔宋国,孔文子便将女儿改嫁给太叔之弟公子遗。此后未久孔圉去世,谥号曰文。
子贡不解:孔圉以臣伐君,是为以下乱上;随意嫁女,是为乱礼,则何谥号为文?
孔子答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