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则若如此,有我三人不多,无我三人不少。
董承:皇叔兄弟三人曾力战吕布,天下谁人不知?云长、翼德皆为万人之敌,即可当两万雄兵。那曹操手下将官,至猛者莫如典韦、许褚,如今典韦已死,许褚一人无能为也。另有徐晃乃杨奉旧部,某可劝其作为内应,张辽本是吕布死党,不得已而降曹,令云长以大义激之,也可为我等所用。且闻淮南袁术势穷,欲北投袁绍,操贼必尽出精锐出京击之,此时即我等起事之最佳时机。届时出其不意取下许都,天子即入我手,则传檄可定天下。大事即成,董某忝为大将军,皇叔可作三公,富贵只在一念之间耳。如此安排,皇叔不以为然么?
玄德闻罢,与关张二人对视一眼,将手击案,慨然道:董公贵为国舅,既是奉诏讨贼,刘备敢不效犬马之劳?我兄弟三人但凭驱使,惟三公之位,绝不敢当。
董承听罢大喜,当即起身拜谢,便请刘备在绢帛上书名。
玄德即令张飞奉纸笔矾墨,饱醮浓墨,又佯作酒醉之状,摇摇晃晃,在前面那六人之下重重写下“左将军刘备”五字,又打上一个叉,算作画押。
因为醮得墨浓,又使得力大,不由将那绢帛都污了,连字迹都模糊难辨。关张二人不晓得大哥意思,见他乔模乔样,都有些莫名其妙,却无法开口相询。
董承也不理会许多,喜滋滋地将那血诏收了,藏在怀中,说道:欲行此事,人多不可,少了也不成事。尚容再请三人,共聚十义,以图国贼。深夜久留不便,这就告辞。
刘备嘱道:兹事体大,可不是闹着顽的。国舅切宜缓缓施行,必要等到曹操率军离京之时方可举事,此前绝不可轻泄。
董承将头连点:皇叔深谋远虑,董承敢不奉命!
四人又各饮一杯,董承相别而去。关羽不解大哥用意,不禁问道:即是天子有诏讨贼,哥哥应与不应,都自有道理。却为何明明应了,却又故意弄污了血诏,让人看不清字迹?莫非留待事若不成,作为脱嫌之计?到那时有董国舅亲自作证,也需脱不了干系。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又何必如此藏头露尾?
张飞也道:二哥说的是,大哥虽是精细,这一招也叫作掩耳盗铃,只骗得自己。
刘备微笑道:二位贤弟却不知道,这份衣带诏却是假的,并非出自天子之手。董国舅自恃当初救驾之功,不满曹操位在自己之上,故此作了这份矫诏,先骗过王子服等,再欲拉我兄弟下水,以借刀杀人驱逐曹操,独揽朝纲耳。
关羽、张飞:大哥如何知之?
刘备:天子本是董卓所立傀儡,从来身不由主。此时甫得安身之地,正思复兴汉室,怎会与曹操决裂?故知必是矫诏,董承此举,意在骗鬼。
关羽:或因今日围猎,天子不满曹操僭越,诏命讨贼,也是有的。
刘备:绝无此事。今日围猎之前,曹将军不但有迎驾之功,且并无不敬天子之举,满朝尽知。是以在今日之前,天子绝计不会有讨贼之念。若说是为今日曹操僭越,在此行营之内,周围尽是曹家兵校,天子也绝不会冒此奇险,破指书写血诏以付董承。那董承自负有救驾大功,反在曹操之下,早就心有不甘。适逢今日曹操代天子受百官大礼,二弟恰有愤怒之举,被董承看破,这才伪造血诏,前来探我兄弟底细。
关羽:既是如此,哥哥却又为何在那矫诏上签名?虽然字迹故意模糊,却也留下把柄与人,大为后患。
刘备:虽然知是伪诏,当此情状,也不得不签。倘若我兄弟当场揭露其血诏为假,拒绝签名,则国舅为杀人灭口,必然回去上奏天子,说我兄弟并非忠心为汉,实为曹操一党。若我承认血诏为真,而又拒绝加盟,其必寻隙捏造罪名,以除我兄弟而后快。我今痛快签字画押,即向董承表明愿为国舅同党,其必不肯出卖我等,我兄弟即有周旋余地矣。
张飞:大哥恐怕是吃多了酒,失了算计也。倘若国舅认为我兄弟入他圈套,竟真与曹操干了起来,我兄弟岂非夹在中间,受这池鱼之殃?
刘备:贤弟这话虑得精细,不似你往昔粗鲁性子。故我等兄弟只需稳住董承一时,休等他发动,便依左慈道长安排行事,尽早逃离许都。我兄弟离了许都,董国舅再与曹将军争杀起来,便无此池鱼之殃矣。他二人不论是谁,若以此伪诏害我,那上面既然字迹不清,我兄弟又不在许都,他又去找何人质对?
关张二人听了此话,这才觉得心安,并对大哥刘备深思远虑由衷赞叹。
兄弟三人正在叙话,忽听一阵銮铃乱响,帐外有人扬声叫道:皇叔刘将军安在?主公曹将军有事相请,命我等前来促驾!
刘备心里有鬼,闻声不由吃了一吓,出帐看时,见来者乃是许褚、张辽,都是顶盔贯甲,如临大敌。刘备揖手问道:不知曹将军夤夜召唤,有何紧急军情?
二人并不下马上,拱手答道:主公只是急令召见皇叔,在大帐中立等,至于为的甚事,某等却是不知。请皇叔即刻前往,休让主公等得心焦。
刘备尚在犹疑,张飞接口道:即如此,我兄弟二人陪大哥前去。
许褚拦住笑道:主公嘱咐,只请皇叔前往,不曾召唤二位将军。
张飞大怒,环眼圆睁,便要发作。张辽拱手道:文远必将皇叔送回,三将军休躁。
关羽听他当面作此保证,忽想起曾见张辽所使枪法,分明与自己出自同门,心中已经明白,暗道:左慈仙长果然了得,竟在曹操身边,也安置鬼谷门人,此事可保无虞。
于是不再争执,扯一扯张飞衣襟,施施然退回帐中,静候回音。张飞无奈,只得回帐等候,只是坐卧不安。
镜头转换,中军大帐。
刘备随着许禇、张辽二将来到,在辕门以外下马。只听脚步声响,曹操已由帐内迎出门来,大笑间捉住刘备手腕,往营中拉着便走。
曹操:日间宴会,天子及百官尽在当场,不曾与皇叔畅叙。如今皓月当空,更鼓懒催,鹿脯新熟,又有青梅佐酒,当请皇叔痛饮一番,共谋一醉。
刘备:今日夜深,何如且待来日?
曹操:明日回城后政事繁冗,再无此雅兴矣。择日不如撞日,请皇叔万勿推辞。
刘备:蒙将军不弃,刘备敢不从命。只是在下量浅,若是酒醉失态,还望休怪。
二人一问一答,进入大帐,分宾主坐定。果见案上新蒸鹿脯正冒着热气,火炉上青梅煮酒,壶盖被蒸气激得啪啪作响,早闻香气扑鼻。
曹操令随从切脯斟酒,许褚帐外侍立,张辽另案侍坐。劝酒一巡,将两眼眯着打量刘备一番,忽然朗声道:玄德公,你白日里显露神射之技,已令曹某惊讶莫名。未料初至许都,便聚朋会友,夜来也不得清闲。背着俺曹某,做的好大事耶!
这句话在劝酒之际,冷不丁地说出口来,直如石破天惊。刘备未明其意,嘴里有一块鹿肉尚未入喉,一下子卡在那里,半句话也答不上来。
曹操哈哈大笑:月明星稀之夜,皇叔有雅兴与国舅董承同饮,却闪得曹某在帐中寡坐。厚此薄彼,难道曹某不堪为皇叔知音否?
刘备将鹿肉努力咽下,抚摸胸口良久,这才平心静气答道:备乃织席贩履之辈,高阳酒徒之流,安敢高攀将军?若非因天子认我皇亲,国舅前来光降惠顾,某也不敢随意兜搭。军中夜饮,委实不该。若是违了将军法度,尚望饶过初犯。
曹操:操视公为弟,故此相戏。春围秋猎,天子与百官同乐之事,不似行军打仗,并无禁酒之令。公乃景帝玄孙,曹某不过汉相之后,若认真论起来,倒是某高攀皇叔了。
刘备:大汉社稷延祚近四百年,刘氏宗亲遍及天下,大半没落,有甚尊贵之处?将军一族,自高祖时历世为大汉梁柱,天下景仰,哪个不知?明公又拔当今天子于困顿,挽汉室社稷于倾颓,平李郭之乱,除袁吕之篡,功盖日月。刘备何能,敢领将军谬誉!
这番话连捧带拍,以自毁而抬高对方,果是滴水不漏,实乃高明之对,非同凡响。
曹操正色道:皇叔安坐。某是肺腹之言,并无讥笑之意。似皇叔这等英雄,与董国舅对饮有何意趣?恰似对牛弹琴,难以遣怀。只有我等同饮,方谓知味。不知贤弟以为何如?
刘备逊谢道:备起于毫末,苟活于乱世,仅于平灭黄巾乱时建得微功,又在讨董之时得附将军骥尾,才得登堂入室。承蒙将军错爱,却不敢承当英雄二字。
曹操听刘备言辞谦逊,心下畅快,连连劝饮。张辽也在旁凑趣,一时宾主尽欢。
酒至半酣,忽然天空阴云漠漠,将那一轮皓月遮住;又闻天外雷声隐隐,感觉骤雨将至。帐外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指点议论,失惊打怪,不由惊动帐内三人。
曹操便借离席更衣,与刘备携手出帐,仰望龙挂之云。看了片刻归坐,曹操趁势问道:玄德公即为真龙天子苗裔,可知龙之变化?
刘备不知曹操此问用意,装傻到底:小可读书不多,未知其详,请将军指教。
曹操: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刘备:将军博闻,小可受教。
曹操: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遍识天下人物,必知当世英雄。闲来无事,今日便借青梅煮酒,闲论天下英雄可也。请玄德公试指言之,曹某愿闻高论。
刘备将脑袋一缩:某才学疏浅,肉眼安识英雄?
曹操催促道:休得过谦,只管说来。
刘备半晌才道:备生于乡野,鼠目寸光,不知深浅。因叨将军恩庇,这才得仕于朝廷,自家还不被世人所知,焉有识人之能。即承将军下问,只得乱说一番,明公休得取笑。
曹操:煮酒闲话,何必过谦?
刘备:淮南袁术,兵粮足备,人多将广,践位称帝于寿春;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刘景升号称八俊,威镇荆州九郡;孙伯符血气方刚,以少年而做江东领袖;刘季玉子承父业独霸益州,张鲁盘踞汉中,韩遂称雄西凉……以上诸侯各依其地而称霸一方,可谓当世英雄。舍此之外,备实不知。
曹操撕髯大笑,慨然说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玄德公所指以上人物,皆碌碌之辈,终必为曹某所擒,称不得英雄也。
刘备不禁吃了一惊,呆着脸问道:如此说来,这英雄之名,天下还有谁能当之?
曹操以手先指玄德,然后自指:放眼当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刘备闻言,又吃一惊,变颜变色,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
当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俯首拾起匙箸,自语道:还不到夏天,怎地会有惊雷?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曹操冷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也怕此春雷乎?
刘备脸色发窘,讪笑道:刘备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每到雷雨之夜,则畏之如虎,躲入母怀以避之——将军休要见笑。
曹操暗笑刘备胆小,遂放下心来。话说至此,青梅已然无味,酒亦兴阑。
刘备正要告辞,忽听帐外许禇喝问:是谁?
一人答道:是我。
许禇:原来是满伯宁先生。因何夤夜而至?
满宠:某奉主公之命,去河北探听消息而回。因事关重大,故此连夜归报。
许禇:既是如此,先生自己进去便了。
帐门一暗,满宠走进大帐。陡见刘备也在帐内,遂有些犹豫,见礼已毕,欲言又止。
刘备察颜观色,知有重要军情,便欲起身,一时未及插言。
曹操看了刘备一眼,脸现不屑之色,便令满宠:尽管报来,但说无妨。
满宠说道:白马将军公孙瓒已败,袁绍获胜,终得河北四州之地。
曹操:请道其详。
满宠:公孙瓒久战不利,筑垒保守易京,内外隔绝,以为万无一失。然被袁绍采纳沮授之计,穿透地道直入城中,放火烧楼。公孙瓒走投无路,只得先杀妻子,然后自缢。
刘备闻此,犹如晴空霹雳,哎呀一声,掩面饮泣,流下泪来。
满宠续道:今袁绍得了公孙瓒军马,独占青、幽、冀、并四州,声势甚盛,并扬言要来攻我许都,抢夺天子车驾。
曹操:这个匹夫,竟敢如何小觑于我!
满宠:另有袁绍胞弟袁术,因在淮南骄奢过度,不恤军民,众将及百官皆生背反之意。袁术见大势已去,遂使人到冀州,愿让帝号于袁绍,并率全部人马归附其兄。
曹操:若二袁合兵,不可制矣。未知袁绍意下如何?(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