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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如针似锥的风几乎快要把大江也吹的流不动了,东岸的一座城池也尽数埋没在雪中,这座大城巍峨的城门立在高耸的环形城墙之后,外围是一条长长的邺水,正好充做护城的河,难以置信的大雪还在下着,城门上守城的军士披着鲜明的甲胄,牢牢的立在自己的位置上。
一个靠着柱子站着打盹的军士,突然一阵冷战猛地惊醒,不经意间看到约莫三里开外,有一长队虎贲铁骑大概几百上千,队列严整的跟在一辆两匹黑马拉着的大车之后不紧不慢而行,将校模样的护卫分乘八匹骏马随护左右,骑队里虽然隔三差五的有军士举着火把,但车上两盏黄白纸糊的灯笼仍是在黑夜中显得极亮。
城上惊醒的军士急忙拍醒周围的人,官大的又忙跑去报告一名小校,城上众人一阵慌乱之际,虎贲车队已然走近,车后六面红棕色高大的竖旗上还看不清各自依稀有个什么字…旗后军士所持的两把极高的黄铜金灿灿的斧钺在火把的映衬中隐隐含光,两盏极亮的明灯上已能看清各有个隶体的「楚」字。
闻讯登上城楼的校官碰巧认得,这一下惊的魂飞魄散,也不敢多说什么,抢先一步命令打开外里两道城门,虎贲车队丝毫没有放缓的扬长而入…八骑护卫靠近车窗的一个,瞥了一眼外围城墙之上两个小篆的「丹阳」之后,对车内轻声禀报:“主上,车驾要进丹阳门了!”
“不必回府,进宫”车内传出苍劲低沉的声音。
“陛下…陛下!”黑漆楠木的殿阁之中,虽然不算昏暗,但也只是多点了一些腊脂白烛而已,一个略显慌乱的中年黄门近侍低声却急促的冲着两三层轻丝萝缦之中越叫声音越大,这宦官隐约看到里面猛地坐起一人,随即听到那人惶惑的声音:“元良,你嚷什么?”
“陛下!楚公回京了,此刻已过丹阳门,竟不回府似欲直奔宫城而来!方才殿前都统使李茂,突然从执事房召集不知多少禁军,领着出宫城去了!”名叫元良的宦官腿上一软扑倒在地难掩惊慌的说道。
帷幔之中冲出一人只贴身穿着一件米色开衫右衽的长衣,头戴白荷型制青玉小冠微微束发,大声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不是昨日还说楚公在淮泗领军督战,怎会现在突然回来了?!禁军?这贼子…!”
“陛下…已然寅时四刻,今日是朔日,离卯初朝会还有半个时辰,昨因连绵大雪,陛下恩典今日大朝本是免了的…如今…,依奴才看…姜殿下此番突至京都必不怀好意!北朝联军刚退,他便不听召不候宣,急不可耐的冒雪夤夜进京,陛下不可不防啊!”那中年宦官仍然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说道。
“什么姜殿下!?先帝赏他区区一个公爵竟僭越至此,连你也要附会他吗?这贼子居心叵测,难道他,还敢逼宫不成?朕好歹也做了十二年的天子!他…他能何为?!”皇帝陈演言语之中四分急躁还带着六分的惶恐,再兀自强做出几分怒气,他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身形消瘦面容憔悴颧骨清晰可见,似乎是久病初愈的情形。
“陛下…为今之际,请陛下速书手诏一封,由奴才赶往宫门宣楚公进谏,以此应能稍存天家体面,不然,楚公倘若以威仪逼开显宪门扬长直入,又有李茂沆瀣!他们控制宫城之后,敲响安阳钟,届时百官一至,他又北御强虏大胜还朝,他如今以中书令兼侍中、录尚书事、都督荆、扬、江北诸军事,爵封楚公,以一人而身兼三省之相,国朝百余年来绝无仅有…如此声势地位…!今日上朝,群臣再奏请表功,陛下还有何官可赐、何爵可封?!
陛下尚可以凭祖训“外姓不王”搪塞过去,但如其党羽请加“九锡”殊礼…!陛下何以自处?那时大势已去,只恐陛下便当场禅位给他…也未可知!”元良头伏的更低了,几乎贴在地上,大声回道。
“他做梦!做梦!我大陈一百二十年的天下,他…他决不敢行篡逆!”陈演似乎深受刺激,表情慌张,压抑已久的情绪全都涌了上来,双手不自觉的挥起来,远看有点手舞足蹈的感觉。“我大陈朝堂…难道没有忠臣吗?!他们…他们食君之禄,怎么居然?坐视姜峤做大到如此地步?啊?!”
“陛下…!”
“朕不信!这些年他虽然举止托大,但…但成宗毅皇帝和皇考两朝恩遇!朕也以军国大事托付予他!如此知遇…难道我大陈三代天子的恩信,就养出了他的狼心狗肺吗?!朕记得…十四年前,先帝大渐,弥留之际朕与他皆在榻前…父皇坐起,执朕之手,谓朕:‘姜峤是忠臣,是直臣…汝当听之、信之,吾儿…当为中兴令主…!’言犹在耳!他…!”陈演颓然坐倒,以手遮面,玉冠从头顶滑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简直是欲哭无泪又不知所措。
“陛下!变起仓促…事到如今!唯请陛下按方才所议,一搏!”元良盯着滚到自己手边的玉冠…没敢抬头,沉声说道。
“不…不…朕不能坐以待毙!这样…!”说着,陈演狼狈的爬到元良身前,元良听到动静,微一抬头,一张枯黄憔悴的瘦脸猛地就贴到眼前了…!吓得他倒爬了几步,赶紧把头埋在衣服袖子里。“元良…你敢替朕诛了此獠吗?在宫里…你…你有不少亲信对吧!叫上,统统叫上,藏好兵刃,你去宣他进来,朕就留他赐早膳…在席间,相约为号,朕只要一说‘朝会’你们…你们立刻动手,将他乱刀分尸!好!”
陈演突然弹起,冲入里间,在榻旁的红漆架子上,一把抢下一柄长剑,架子也给他带翻了…但听一声清吟,长锋出鞘,果然是一泓似水,名家利仞!他转身又跑到元良面前,“朕将贴身佩剑赏赐给你!你执此剑手仞奸贼,便是…便是肃清海内的大功臣…!届时朕封你…封你亭侯之位!乡侯也可!护驾功臣…统统有赏!”
“陛下…宫中宦官尽是乌合之众,决不能担大任!毕竟楚公经营三代,睥睨天下…平时宫中之奴,谁敢侧目?但此贼十余年来以臣谋君,至使主上蒙尘…宗室暗淡!狂悖之心世人尽知…小奴愿拼死为陛下一搏!”此刻元良抬起头来直视陈演…似乎是观察皇帝的真实用意,瞧是否决心已下…他心中却暗想:“哦…亭侯、乡侯…!这可真是惜爵如金…合该到此地步…!”。
此刻禁军统领已经公然带兵反出宫去迎接姜峤…!如此胆大妄为…禁军还有何人可信,陈演毫无把握,更何况除了常在眼前的李茂,其余人等并不熟悉…他们此时都在何处亦不知晓!情急之下除了宦官近侍,居然深觉无人可用!如此局势之下又能怎么办呢?!
“好好好!朕即刻写手诏给你!”陈演如同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马上招近侍们取来笔墨,虽然手始终不自觉的微微颤抖…但还是迅速写好,元良取来金玺和折本,像往常一样用印之后夹进折本里。
“陛下…小奴去了!”说罢他还是照旧躬身退出殿门,一转身快步走远了…陈演长叹一声,虽不知今日祸福,哀则哀矣…只能祈祷列祖列宗庇佑了,颓然坐倒在地,宫女侍从们仍然畏惧这咫尺天威,赶紧全部趴在地上默不作声…陈演也无话可说,木制大殿的缝隙里透进细风,烛影摇曳…忽明忽暗…。
“公上!卑职李茂,恭候明公多时了!”殿前都统使带领天子仪仗亲军“执金卫”骑兵,拂晓之中,漫天飞雪,一众骑兵出显宪门,展开排场在玄武大街上疾驰而过,约莫一盏茶功夫,李茂率先看到前方车驾,急令众兵驻马,单骑慢慢驰到大致离车驾半里之距翻身下马,大声喊道。
“敝上见询,前方可是茂公吗?”马车旁的护卫,也在马上喊道。
“正是卑职!”李茂一身甲胄,快步向马车走去,楚公车驾也停了下来,八名护卫一齐下马,赶车的小厮也侧身下车,搬出在车下绑着的小梯子对在车板上,他拉起稍厚的绸帘,一个看着似乎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阔步下车,一身重衣朝服,方面宽额、深目浓眉,三缕长须飘然自下。
“卑职李茂,叩见明公!”李茂抢上两步,将拜未拜之际,姜峤忙一把扶住,笑道:“怀荫何必如此礼全!你这正三品的禁军大将军,除了天子,谁受得了你这一拜?来来来…!你我并骑入宫!”李茂情知推脱不掉,索性从怀中取出一个胡哨一吹,发出一声急响,他在远处等着的坐骑跳奔而至,“请明公上马!”李茂躬身说道。“如此甚好!周勘,把你的马让给怀荫。”姜峤面露微笑,冲着刚才喊话的那个护卫说道。
“是!”周勘应声答道,把马牵给李茂,又和另一个护卫同乘一匹。
姜峤翻身跃马,李茂随后亦上,并骑而走。执金卫分左右退让,二人不紧不慢的骑着,“怀荫,宫里情势如何?”,“明公,宫城已定,陛下此刻恐怕已然知悉,但不足为患!”李茂策马答道,他看着年龄也不甚大,只一脸风尘,虽并未续须,但杂乱无章的黑硬胡茬仍极显眼…
「致平三年,冬子月,帝雪夜入建邺,陈主演惊怖异常,恐将失天下,与宦官元良谋,欲诛帝于席间,帝深念受陈主三世知遇,演虽庸懦,终不忍易代,先是,北方三朝连兵南下,旬月破淮泗逼邺都,是时,帝爵封楚公,坊市屡有言曰:“陈之政,诸事先关白楚藩,再奏天子”,陈太子孝嗣寻猎闻之,怒,遂至楚邸,欲手诛数人以建威楚公,终反见衅于公,至是,公赋闲在邸。
然,兵凶战危,群臣无策,泗州孤城困守,陈主亲赴楚邸,与公相对痛哭,互诉衷肠,遂许驱驰,领荆杨二州兵十万及禁军八万,北上淮泗,于淮水南北拉锯,几番危殆,数临死生,连横三国,终至破敌,边州军民尝谓之曰:“楚临天下,宇内一统”。
及至大军南返,临江将渡,陈主又复恐惧,竟至不许,亦停饷、赏不发,大军日靡甚费,楚公连上七疏,语意殷切,至于恳求,然,尽皆留中,宛若石沉大海,军中左右常曰:“庸主临朝,百僚无用,累死三军,当拥楚公正位,以匡天下纲衡!”其情渐成鼎沸之势,楚公亦甚戒惧,深恐滔天巨变蹂躏江左,更给蠢蠢三朝以机可乘,当下抚慰众军,意欲入朝探知究竟,如事不可为,亦必当机立断…」
——《楚史纪事本末·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