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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夜晚,慕容垂躺在洛阳陌生的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征战多年,还是头一回如此。
自逃奔秦国后,十四年的日日夜夜,也曾一度丧失复国希望,而今曙光就在眼前,只差临门一脚。
慕容垂太欣喜了,以至于到了害怕的地步,一会怕苻坚反悔,一会又怕权翼这些人暗中下手,总之,尘埃落定之前,这颗心总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他只盼这一夜,早些过去。
于是乎,又把方才的安排又从头细想一遍,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复盘了。
慕容农昨夜已经偷偷离开洛阳,仅带三五随从,快马四日可达邺城,假扮他的人已经找好,恶奴并未入仕秦国,洛阳此地很少有人熟识于他,这方面不会出乱子。
其余的倒也简单,因为得了苻坚的正式诏令,明日辞别后,带上所有部曲光明正大离开就是,以慕容垂对苻坚的了解,此人过于在于圣君名头,做不出当众反悔的事情,官面上应该也不会出乱子。
遣来监视自己的那三千军马,羸弱不堪,领兵之人就是几个无能之辈,就算是撕破了脸,也拦他不住,不过最好,还是能相安无事的抵达邺城。
真正麻烦的是权翼这些人,慕容垂心里很清楚,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就如同当年的王猛一般,一定会擅作主张,想方设法致自己于死地。
想到王猛,他又暗笑起来,不是笑王猛如何,那人是个名副其实的王佐之才,与他之间的龃龉,只是各为其主罢了,无可指摘,而是笑自己日渐衰老,竟然如此多愁善感起来。
逃奔秦国几个月后,年仅二十的长子慕容令被王猛诓骗,慌忙之间重回燕国,闻知此事后,慕容垂根本就没有半分犹豫,连夜只身逃亡,及至蓝田县,被追兵捉拿,就算那时心中也无多少杂念,只是胜败而已,后被押至苻坚面前,连句求饶的话都没说。
这已经是苻坚第二次放任于他了,慕容恪在时,他也曾跟着短暂地一窥国家顶层思维,慕容垂当然清楚苻坚放任自己,有拉拢慕容鲜卑的意思,但话又说回来,那么多的慕容氏,苻坚选择何其多也。
苻坚对他的恩情,这辈子已是无法偿还,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吧!忠义,忠义,忠在义前,燕国宗庙社稷为重,也只好辜负于大秦天王了。
想及此处,慕容垂苦笑一声,枉他慕容垂还自诩大丈夫,竟然惶恐至此,如同即将刑满释放的囚犯一般,既期待又害怕,这是在做什么!
随即摇了摇头,闭目静卧。
就在慕容垂辗转反侧之际,羽林军中军大帐里,也正在军议,赵盛之、姜瑜以下,朱墩,赵、郑二人,三校尉,再加掌管斥候的高林,人手一个胡床,围着火盆坐成一圈。
跪坐这种坐姿,姜瑜虽然身体原本就适应,但是心理上还是难以接受,十分别扭,所以尽量坐胡床,胡床是汉时由西域传到中原,也就是今天的马扎,据说起源于古希腊,灵帝刘宏便喜此物。
“慕容垂天下名将,就凭我们几个就想杀他,谈何容易,我看权公也是病急乱投医,你可知此人十三岁从军,一生从无败绩,我虽未与之共事,慕容垂谨慎之名,也是早有耳闻,难呐!”
“还有,出镇秦州之言,你太过着急,露了心迹不说,权公这些老狐狸,又哪会在意这种口说无凭的事情。”
赵盛之坐在轮椅上,眉头紧皱,尽是些难题,就是不能安安稳稳地回秦州。
对于杀慕容垂,众人也没有多少心理负担,于公,此人北归之后定然会行叛逆之举,帐内诸人没有谁是好乱乐祸的,杀慕容垂就算是为天下除害,于私,等到了长安,他们很快就是姜瑜的家将部曲了,主公既言,没有不从的道理。
赵焕抢先说道:“明日御前作别,又有三千军士护送,他想耍花招,却也不易,大军渡河,首选河桥,何不早早埋伏,趁其未渡之际,强行袭杀!”
高林起身补充情报:“属下探知,是有三千军马,明日并不随陛下西行,而是北上直抵河桥,领军之人就是那三人。”
郑才近日苦学洛阳周边地形,此时也起身说道:“是了,慕容氏明日必然要伴驾西行,做做样子,再折返回来,大河横贯东西,慕容氏要想摆脱樊笼,第一步,必定是要渡河,然而渡河之前,他们必定是机警异常。”
“一路上我们也看到了,慕容氏部曲不会超过三百骑,只要那三千人保持中立,杀之不难。”朱墩开口道。
赵焕沉思一阵,又上前说道:“都统,主公,慕容氏大队人马肯定会随护送军马一起行动,渡河之前他们不敢撕破脸,就怕重要人物脱离大队,可以派遣小股骑军,沿河巡查吗?”
“沿河巡查太难执行,大军渡河必须要依赖渡口,可若是单单几人,虽然大河今年没有上冻,可这百里之间,随便寻一小舟木筏,何处不可渡啊。”王狄此前不显山漏水,此时竟也上前进言。
一时众人皆沉默下来,虽然权翼给出了优厚的报酬,但是条件实在苛刻。
“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兵分两路吧,朱墩、高林随我带五百骑,埋伏河桥,王狄,杨贵,你二人各带五十骑,分作两路,沿河巡视,就当是碰碰运气,一个时辰后就出发。”
“主公,为何独不信俺!”段索猛地从胡床上弹起,着急说道。
“并非是不信你,汝毕竟曾为燕人,不好强让你对慕容氏下手。”
“主公这是哪里话!俺段索虽然是鲜卑人,却未曾受过慕容氏的恩惠,相反,在燕国也只是贵人家奴,对俺来说,给氐人做奴,与给慕容氏做奴,哪里有什么分别,是主公救了俺们的性命,又提携俺做了校尉,第一次拿俺当个人看,俺虽然不识字,也知道报恩的道理,主公又怎能看轻俺!”
说话间,这个二十来岁的鲜卑汉子,竟然哭泣起来。
姜瑜连忙起身劝慰,“是我思虑不周,不该轻视你,那你也带上五十骑,向河桥下游搜索,切记不可莽撞!”
“都统,我等都去了,军中可能维持?”
“放心吧,行军而已,有咱们赵司马和郑参军在就足够了,你们几个毕竟没有正式军令,大军附近,切勿闹出太大动静。”
“慕容垂绝非等闲之辈,一定要小心,若事不可为,放过就是,出镇外地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到了长安,再慢慢想办法。”
赵盛之苦口婆心地说道,从古至今,给大人物当刀子,哪里有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折进去。
……
恍惚之间,天色微微亮起,外面逐渐热闹起来。
慕容垂翻身而起,第一件事,就是屏退左右,单独招来一名家臣,对方还未坐定,便着急问道:“先生,记得您有占梦之能,吾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还请先生为我做解。”
“主公请言之。”
“昨夜梦中赶路,行至道路尽头,雾气弥蒙之间,仿佛看到了孔夫子的墓穴,旁边另有八座坟墓,此何意耶?”
占梦之人是个老者,此时轻抚白须,沉思一会,缓缓低声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主公思虑过重了。赶路到了尽头,说明此路不通,须要另寻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