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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农历十月初一，每家人都要给自家死去了的送“寒衣”。本地人送寒衣，是用黑的或蓝的纸剪成相应式样的纸片，再加以粘贴即成衣服，傍晚时分拿到大门外烧掉。黑纸蓝纸尤其是自己涂染的最牢靠——外鬼夺不去的。邱沧水从早晨起来就惦记着给他先人送寒衣。于是忙忙乱乱，把七兜催得老紧，以至全天的活儿，七兜一上午就干完。午饭后，邱沧水跑到商店买来一卷白纸，备了两瓶墨汁和一团棉花，在院子中央支起一块木板，把七兜一声提到院子里，吩咐他就着阳光染纸。说：“这是五张纸，你用这团棉花蘸了墨，用心慢慢一张一张把它们染成黑的。别浓一下淡一下的，注意染匀了。染完一张，我给你说，呆子，染完一张，别急着动，让太阳晒干，放屋里去，才能染下一张。这可是我先人的大事，你如果弄得不好，惹得先人嫌我不孝而闹腾了我，后果你知道！”七兜听完，心里难免生出气来，想：“我又不曾杀了你的先人，这事也叫我代替干！”但嘴上还是答应道：“嗯。”邱沧水扭头走了，七兜举起布满裂纹的右手，用三个指头捏住棉团，在墨汁里一蘸，连忙移到纸上。肚皮又给一股难以阻挡的怒气充胀，他索性乱涂乱画起来。尽管阳光直直照着，但这冬天的温暖毕竟有限。他涂了一通之后，手冻得不行，只好搁下棉团，把手在纸上面擦擦，再伸进袖管暖暖。他擦擦暖暖了好几回，才染完了一张。看时，浓浓的一层，显得比纸本身厚得多。他边暖手，便让太阳晒。晒干了，揭下来拿到一偏房里。七兜要染下一张时，墨汁却没了，随即跑了去向邱沧水要。刚进饭馆后门，就被邱沧水迎面碰上。问：“已经染完了？真会借方便，怎么连自身也染了呢？”众人听了，一齐回过头瞧，只见七兜通身一片一片发黑，尤其脸上，真像《铡美案》戏剧里面的包公。七兜在涂纸的时候，光右手冻得难以支撑，便搭上左手，让轮换着染。天冷，自然眼泪鼻涕都有，他得擦，顺便把脸也涂了。穿得那么松散，加之这里一团那里一片，怎的不沾染！
一听邱沧水问他，七兜慌了，结结巴巴说：“才染黑了一张就没墨汁了。”本来，墨汁只有两瓶，是倒在碗里的，而应再掺和些水进去，足够染好五张纸的，可这个邱沧水不懂，只就着那么点让七兜弄，加上一团棉花润去了不少，再加七兜带上气胡乱挥霍，涂了好些不该涂的。
听了七兜的回答，邱沧水一点也不信，跑了去看，脸立刻先是铁青，后竟带了杀气。他用低沉而可怕的口气喊叫七兜道：“七兜，你到院子里来。”七兜倒也感觉出了那杀气，边抖边走。却是不幸得很，邱沧水身旁恰巧搁着把铁锹，他顺手抄起，朝七兜右腿狠劲挥去，七兜随即倒了。一倒下去，就满地打滚，也不知道自己在天上还是在地下；要哭，没一点气力——连出的气也没有。邱沧水以为七兜在耍赖，由上往下又是一锹。七兜正蜷着右腿摸先被打的那一处，因而第二锹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脚踝骨上。脚踝骨于是被打偏，上面的皮跟肉给打蜕，涌出来的是红黑的血。七兜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觉天昏地暗，右脚仿佛被剁去。他用仅剩的一点精力，放开喉咙，狼似的嚎起；邱沧水连着在身上又乱来了几下，他都没有知觉，只觉右脚像被剁了去。正是：鹰掠扬鞭策马恨短程，扶犁驱牛嫌欠耕。各娘命儿各娘亲，貆貉鼠崽猫不疼。
就在邱沧水往院子里走的时候，一辆满载人的大轿车停在饭馆门口。人都下了车，霎时，饭馆给挤满了，并争着买饭吃，伙计们忙极了。不多时，人们听见七兜凄惨的哭嚎声。一女伙计耐不住，跑进院子看，惊呆了。过了大半天，女伙计终于反应过来，急抽身返回饭馆，附耳低言，告知邱沧水女人。邱沧水女人正因她男人不来招呼客人而生气——七兜的哭叫，她又不是没听见，只嫌教训的不是时候。听了女伙计的话，她极不情愿，但还得去。
“我的妈呀！”邱沧水女人一看紧张起来，“这是咋的了！”旅客们也耐不住，一个突然喊道：“咱也去望望。”众人闻言蜂拥上前，挤到后门口。伙计们使劲拦劝，哪里拦得住！加之最前头一人眼快，扫见七兜躺着，赶忙说：“像是在要人命。”众人闻言，不顾一切，争先恐后进去站了一院。大家围观时，但见七兜两只鞋不在脚上，裸露着的两半截被血糊得看上去像甜菜根；手跟脸上的血，虽然有那墨黑遮掩，但能清楚地辨别出来；地上几摊已经凝结。人群骚动，人声也很嘈杂了，其中，不满已经是最好的表情。邱沧水女人发觉酿成了大祸，慌忙去上房责备躺在炕上的男人道：“收拾着进监狱呗，你真要起人命来了，也不看看啥世道！”经女人这样一说，邱沧水撑不下去了，只好下炕。他刚走出房门，就被旅客们围定，有个生得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跨前一步质问邱沧水道：“你倒不如让他断气来得干脆，何必弄到惨不忍睹罢手了呢？”邱沧水听了看了，觉得事不妙，便垂了头，哑了嘴只顾站立。七兜这儿，已有几个看不下去的旅客抱拉搀扶，要把他弄屋里去。小伙子忙喊：“咱不动那个！大伙儿都散了吧，赶路要紧。麻烦告诉司机一声，我不走了！”听了这喊声，又看了那派头，众人霎时散去，院子里于是只剩邱沧水，小伙子和七兜三个人。邱沧水见众人散去，才试探着说：“我们这私人之间的事，用得着你来插手吗？”小伙子两眼乜斜，语气倒低沉，说：“不是我，是天理和国法要插手。你再不要动嘴，咱先私办着看。准备架子车，把铺盖带全，费用带足，送人上医院。”邱沧水不肯，仍站着，同时看饭馆后门。里面的人会意，开始窃窃私语作商量。小伙子环视着说：“就凭你们！先把打下的处理妥当咱再来，我奉陪。这少年已被你打残废，有多麻烦，还不知道。”邱沧水才懒洋洋地动起来。小伙子抱起七兜朝上房走，说：“这个样子，让人家大夫咋下手救治！”他把七兜放到炕沿上，“热水毛巾！”邱沧水答应着端了来。“洗起来。”邱沧水开始洗。他先把没被打的左脚放进盆里。见了热水，脚上的血渍和污垢便散发出各自的味道，并快速加浓。邱沧水一下被那腥臭味熏得要呕吐。他只有缩短一下呼吸频率，紧闭了嘴，手动得出奇地快。不几下，盆子里的水变得浑浊红黑。血迹是洗下来了，但污垢犹如铁甲，牢牢附着，一时不可能洗掉。小伙子只好吩咐邱沧水换水洗右脚。邱沧水照做，端来新换的热水。乍一把七兜的右脚放入盆中，肚子里的怒气就先于盆子里冒出的腥臭味涌起。邱沧水一通乱扭乱搓，把个七兜疼得又是一阵惨号。小伙子赶忙伸出右手，捏住邱沧水的右肩，向后轻轻一拉，邱沧水跟着连连后退数步，重重一屁股跌到地上。小伙子上前弯腰，亲自给七兜用心轻轻地洗，同时说：“什么脏了都可以清洗，唯独心肮脏了没法洗。你的心不但肮脏，而且黑恶。尽量别招惹我，我火得很！”邱沧水感到屁股摔得好疼，也由此试探出了小伙子力大无比。他本打算把邻居和相好都叫来替自己出气，这样看来，不敢轻举妄动了。其实，邱沧水的折磨七兜，早惹恼了邻里和相好，使大家一律看不起他。心里合计了一番之后，邱沧水两手撑起身子，给小伙子陪上笑，再次木立。好不容易，小伙子才把七兜那只伤脚洗完。接着，换水，洗脸；换水，洗手。天近黄昏，一切准备就绪。小伙子驱使邱沧水把七兜送进医院。经医生检查，发现右脚关节严重错位，骨也给伤了。办理了住院手续，医生抓紧清洗，消毒，缝合，还骨。邱沧水站在旁边急得发抖，是因为先人的寒衣尚未送去。还好，小伙子叫他回去拿晚饭。他发疯般跑回家，把那一张黑纸和四张白纸捧到大门外跪着烧，一面拉着哭腔念叨道：“我简直不孝顺得很！祖宗们原谅我，将就着穿去，等明年我给大家送上好的！”烧完纸，他才让他那表弟胡乱做了些烩面。及至烩面到了医院，基本凉透了。
晚饭后，小伙子陪着七兜坐，得以向七兜问话，道：“你哪里人呢？”回答：“不知道。”问：“家里什么人呢？”答：“有很多。”问：“那……你多大了呢？”答：“不知道。”小伙子本打算跟七兜聊聊，好好指点开导他一下，经这么一问，认为没一点必要了。再说七兜，是很感激小伙子，但内心完全被忧闷占据：“根据人家今天所受的屈辱和折腾，得自己至少两条命往里搭。与其这样，不如挨了算了；只要人家肚子里没有气，怎么都好办。这老哥一走，我……”反应迟钝，口齿不伶俐，少了前门牙两颗，因而说话漏风，加之有顾虑，小伙子眼下清楚七兜这些，想：“不是这样的人，才不需要救助呢！”说：“我叫田恳，家境可能跟你的一样，外出搞完副业，回家路过这里的。你没必要守着受这么大的罪，完全可以离开，到别处去。好了，咱休息吧。”七兜照旧只嗯了一声。七兜自然躺病床，田恳伏在床沿上。
第二天天刚亮，田恳起身去找大夫，说：“我要回去了，这少年实在可怜。骨刚接上，不可能下地就走，甭说干活了。你看我这闲事管的！”大夫说：“管上了就不说了，况且，你这一插手，于他们双方都好。不过好办，只给七兜做两根拐杖就行了。”田恳听了高兴地说：“那敢情好！我去找邱沧水。”
邱沧水夫妇昨晚就没有安静过。给掏了一百五十六块钱的医疗费，邱沧水又疼又气——那可是二百碗炒面钱哪！从医院回来，一头扎在炕旮旯，鼻孔里做三股出气，通身一胀一缩。他女人端着饭菜，人还没进门，声音已尖尖地刺入邱沧水两耳：“哎呀呀，真是晦气！搁着软肉不打，偏要碰那容易错位的！”她才进了屋，“快起来吃，到底是个没能耐的，不然怎会让一头不知来处的野驴搓整得偷偷生气！”邱沧水听后，猛然发作。他一骨碌爬起，狠狠瞪着女人，两只眼珠子上布满血丝。他把全身的劲都用在了嘴上，以致连嘴都弄歪了，骂道：“放的那是你妈的狗屁！你没有帮老子一下便罢，反倒跑来揭老子的短，我看你是让福给烧坏了！”骂着，邱沧水要下炕穿鞋。他的女人也不是个柔性子，跟着发作了，骂道：“好你个欺软怕硬的窝里横，光长着一身压迫自家女人的真本领，汉子里面没你！”邱沧水可气坏了，光了脚跳下炕，捡起一只鞋提着，扑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衣领，用鞋底一顿乱打。女人被打得怪声怪气没命般嚎，但罢休是不可能的。她一面嚎，一面谩骂，凡是女人嘴里能出来的，她都没落下。打罢，邱沧水端起饭桌，连同碗盘一齐扔到院子里，饭菜撒了一院，他却返回炕上，按刚才那个姿势躺了。他的女人更泼了，大嚷着要上吊，要抹脖，要服毒，并假装找绳子之类……闹腾到半夜，二人一倒一顺躺在炕上继续拌嘴，直到天亮。
田恳敲响大门，邱沧水女人以为伙计们来了，忙去开了。一看却是田恳，又气又怕，只好板着脸让他进来。田恳没理睬她，直接问道：“你男人呢？”她没搭腔。见了院子里面的情况，田恳便知端的。进了上房，田恳第一眼看见的是邱沧水的屁股。他绕到对面，说：“大夫说，七兜那右脚几个礼拜之内不能着地，得人照顾。”邱沧水一面起身，一面说：“都是些忙人……”田恳立刻打断了说：“如果你要了他的命，就得拿自己的赔上！是工伤还可以谅解。”听到这里，邱沧水猛然以为田恳要留下来伺候七兜，这是在跟自己谈条件要工价，便紧张了，想：“这才待了多长时间，就给我弄了太多麻烦！如果让再留下，还不活剥了我！”说：“那好吧，我抽专人照顾，直到他能下地走路为止。”田恳当然明白邱沧水是在糊弄自己，说：“难得你说了句中听的。我这儿再给你想个办法，就不用你们动不动搀扶他。”邱沧水倒爽快了，问：“什么好办法呀？”田恳才步入正题，道：“你找些木条木棍，铁钉铁丝，连同斧头锯子等拿来，让我给七兜做两根拐杖吧。”邱沧水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过认为人家这个主意实在太好了，便欣然应答，并高高兴兴准备去了。
及至邱沧水把做拐杖的东西和工具准备齐全，饭馆里的伙计都也来了。看见破碟烂碗，炒菜面条撒得满院子都是，饭桌仰放着，两条腿不在上面，斜倚在猪圈墙上，都以为是田恳干的，脸色通通变了，邱沧水的表弟甚至朝昨天打过七兜的那把铁锹瞪眼。邱沧水觉得不妙，忙一语双关地大声说：“本来事情到这份上，索性处理掉罢了。可我那女人唠唠叨叨嫌弃了我一晚上。你们看，这便是结果。”大家才明白了，邱沧水表弟说：“表哥，跟自家人生的哪门子气呢！”说着，招呼其余两个女人过来收拾了一番，进饭馆去张罗生意。田恳早就开始做拐杖了。
饭馆里面，三个伙计忙作一团。他们跟往日的早上一样，准时来了的，本打算进入各自的角色，轻松愉快地照常混。进去一看，才反应过来——七兜被打趴下，从昨晚到今晨，他的活全积攒着。他们如果不干，都不能进行下一步。这些没有一样不是冰冷脏累的杂活，让大家连连叫苦，心中着实埋怨邱沧水的不顾大局，也才真正量化出了七兜的作用。
中午时分，拐杖终于做好。田恳洗了手，把邱沧水唤到面前说：“我这就给送去，正好要吃午饭，准备一点吧，让我也带上。”说着，他掏出了五块钱，“拿着，这是我跟七兜这两顿的饭钱。至于治疗费，是你亲自办理的，我没沾手。”邱沧水说：“你真是，太那个啥了。”说着，伸手过去，把五块钱接了（当时，一碗炒面只有八毛钱，烩面六毛），转身去饭馆安排饭，而无非烩面两碗。不一会儿，邱沧水从饭馆出来，对田恳说：“饭准备好了，麻烦你给送去。”田恳说：“咱们就到此为止。凡爱管闲事的，下场都不好，却是身不由己。话又说回来，你要叫七兜给你们多干活，就得让他有个好体格。为了出一口气，弄到使动弹不得，合算吗？”邱沧水听了，沉思片刻，抬头刚想也说点什么，发现田恳人不见了。
来到医院，田垦迫不及待地让七兜试拐杖，果然很合适，接着掏出十块钱递给七兜说：“我要走了，好赖帮你只能到这里。我也是个穷人，没多的，十块钱拿着，养伤期间买饭吃。给你说什么也无用，听天由命罢。”七兜照样伸手出来，把钱接了，唯一的反应是仍旧嗯了一声。田恳也最后去见大夫，说：“我要回家去，拐杖我做好给送来了，倒很合适。”大夫听了说：“好人终究有好报，你放心，他会好的。现在只需他隔三四天来换一次药就行了，我吩咐他。”
当天下午，七兜出院了。他拄着拐杖，提悬右脚，一瘸一拐，每往前挪动一步，都要花费好大气力。才走出医院门，就累得冒出一身汗；鞋是破的，根本穿不住，因而走一步就甩掉一次，他干脆捡起来别在腰里。然而，鞋一脱掉，脚又冻得受不了，只好走几步，坐下来捏住了暖暖。好不容易，离邱沧水家不远了。七兜背靠一棵大树坐下，一面暖脚，一面犯难，想：“进去，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不进去，就只有讨要，但又走不动……——我眼下这个样子，还经得住他再折磨吗！我偏要进去，大不了死在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