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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兜这寒苦的岁月,虽然如此漫长,但于所有身处温饱之中的人们,如悬河之水,霎时流逝。不用去推算日月,而单感觉一下从空中飘落的雪片间的气息,就知道要过年了。长这么大,七兜心里原本没有过年这字眼儿。看着邱家为年事忙碌的样子,他无动于衷,照常干自己手里的。眼下,他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过年期间邱家能否留下自己。腊月二十六的下午,顾客猛然减少,伙计们便闲了手坐着或走动着说笑。邱沧水年事准备好了,他于是也来凑热闹。七兜觉得实在没有自己可干的了,就坐在一条破凳子上,低下头,只把那十个手指头互相捏弄。自然,他一点儿没在意大家的言行,仿佛这嬉笑的场合是在远得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似的。其实,邱沧水的目的并不在于聊天儿,而在七兜身上。跟大家凑合了几句之后,他昂首踱到七兜跟前,缓缓问道:“我们后天要关门停业过年,你怎的还不收拾回你的家?”他何尝不知道七兜的走投无路!他如此兜圈子,无非想‘紧紧螺丝’,好让七兜再驯顺些。这句问话,对七兜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老实如牛的七兜像听到了晴天霹雳,先是浑身战栗,后脸上罩上愁雾。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反应。邱沧水等了半天,看见七兜头仍低着,两手搓得更紧了,知道在犯难。他装作生气的样子,又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七兜头顶一撮毛发,把七兜一下提起,带着威胁的口吻说:“我在问你呢,架子竟这么大!”七兜吓坏了,赶忙胡乱说道:“我可怜,我没地方去!”邱沧水听后松开了手。他知道七兜的脾气,不敢再威逼——再威逼下去,他会很怕地离开。“那么,想必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这便是你唯一的家了!”邱沧水大言不惭,“好,既然你已经在我这儿做成了瘾,耍赖让我养活,加上我这又是个软心肠,我只好继续发慈悲。不过,你得比以前更听话,更勤快,不然我随时会撵你走的。”七兜听见邱沧水留下了他,高兴地回答:“嗯!”同时,他意外地咧开嘴笑了。从那没有两颗前门牙的空间,可以窥见他内心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激情。显然,此刻的七兜,是世界上觉得最满足的人,尤其那一下笑,对邱沧水来说太稀奇了,仿佛哑了几十年的人突然说了一句话。
腊月二十八晚,太阳才落下山去。邱沧水家今天的晚饭很特殊。在顾客吃饭的地方,剩了一张大圆桌和五把椅子,大圆桌上放着烟酒饮料干果瓜子和四个盛了凉菜的盘子。邱沧水女人正着手炒热菜。这时,邱沧水领着伙计们由上房来至饭馆,他们相互谦让客气了一番围坐了。邱沧水碍于情面,也把七兜叫到旁边,却没有让他入座,让照坐那个破矮凳子,离他们一米多远。看过去,七兜的嘴刚好与其他人的屁股一样高。邱沧水催促了一下,大家便动起手和口来。过了一会儿,邱沧水抓了半把瓜子,撒到七兜捧起的双手上,说:“香得很,你就磕巴!”估计大家垫好了底,邱沧水斟上酒,说:“大伙儿在一起一年了,都吃了苦,受了罪。今晚,我草草备了一桌,聊表谢意,而且,还要仰仗各位来年再帮帮我。敬请干了吧!”他们一咕噜把酒喝下去(七兜还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嗑瓜子),紧接着,一双双筷子在凉菜上开夹。邱沧水女人一看大家喝起来,便把第一盘热的端上去。尽管七兜嗑得很慢,但手里的东西毕竟有限。当邱沧水女人端来第二盘热菜时,他手里空了,于是抬起头,从伙计们腋下往上瞧。但见一对对鼻孔下面,是一张张撑得极圆的嘴,一团团跟嘴一样大小的菜正被筷子夹着塞到嘴里面去。然后,嘴闭上了。立刻,鼻孔以下的整个部分动一两下,喉咙跟着一抽搐,那嘴迫不及待地又撑圆了。这场景,即使一位饱客见了,也会垂涎三尺,何况七兜中午吃了点饭,苦干了多半天,肚子里面早就什么都没有了。看着大家大口大口吃那上好的饭菜(平常他只在有运气时才能舔一舔顾客吃完这等菜后留下的油水),他一下饿了——人家在吃,竟把他香得两嘴角一个劲往外流口水。
伙计们吃得有些犯腻,便很自然地减慢了往口里送菜的速度。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了七兜的存在,一个个转过头来看,发现七兜半张着嘴,流着口水,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嘴。他们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于是带上建议的目光看邱沧水。邱沧水也才有些难为情,溜过去把嘴贴在他女人耳朵上嘀咕了一声,过来拿了一个干果,恶狠狠地塞到七兜手中,说:“都一样嘛,也吃点。”显然,邱沧水这是内心受了一种莫名的指责,至于慌了手脚,乱了口舌。
邱沧水女人听了男人的吩咐,拿起炒瓢,凭借瓢里所剩的一点油渣滓,抓了一把莲花白扔进去搅了搅,再撒上点盐,拿碗盛了递给七兜说:“饭桌窄小,你还不如坐在这里端着独吞。”
大家虽然吃饱了,也吃腻了,但难以抵挡那美味佳肴的诱惑,加之耳边不时响起邱沧水夫妇“吃吧,喝吧”的催促声,以及有酒在不断解腻。因此,他们总丢不开各自手里的筷子,有的即使放下了,也要边说话边又抄起来。邱沧水心里反倒很紧张,他知道热凉菜均已上全,而且各个盘子几乎都给吃空。想:“都往哪儿装着呢!吃饱就行了嘛!”大家好像理解邱沧水心事似的先后终于彻底放下筷子。其实,他们连一丁点再也吃不下去了。还是邱沧水那表弟提出要回家,邱沧水才松了一口气,假装着慢腾腾站起来,咳嗽了两声,说:“本来大家还可以再坐一会儿的,但两位女师傅不能待得太晚。”他扫视着,大家也都站起来。“坐着别动!”他朝怀里摸去,“大伙儿真吃了苦,我在咱商定的基础上给每人加了几个,没办法,只能这样了,都收了吧。”三个人立即笑得连大牙都瞧得见,同时伸手各自接了。拿上了工钱,他们一刻也不想多待,于是说了些感激抱歉一类的话,走了。
七兜早就吃空了碗,双手捧着仍坐在原地。一听见大家要回去,他满怀希望地伸长脖子看定饭桌,但见盘子里还剩着些油水。
送走了伙计们,邱沧水回来对妻子说:“今晚只亏苦了你,一直忙,没有过来坐坐,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女人说:“是啊,我倒不如个七兜,轮到最后才受人疼爱。”说着,她把一盘红烧牛肉和一碗丸子汤端到了上房,返回来又把餐桌上所剩的烟酒干果饮料瓜子收起,这才回过头对饿狗似的仍盯着饭桌的七兜诡秘地说:“看把你美的!那就受用去吧!”
邱沧水夫妇刚走出去,七兜就把碗撂到一旁,执顺了筷子,准备解决每个盘底里的东西。想:“四盘凉的,放到什么时候吃都可以;四盘热的可得抓紧点。”——说是热的,其实已跟凉的没有什么两样。七兜于是先端起一个“热盘”,同样撑圆了嘴,把盘子一角放到下嘴唇上,开始一边用筷子拨动,一边扑扑啦啦地喝;喝完之后,又把盘子立起来,伸出舌头,只扬了几下头,整个盘子便如洗过一般。他用同样的方式处理了其余三个,才觉得肚子里有点腻润。接下来,自然轮到四个凉盘。那凉菜都是用酱油和醋调成的,菜被吃完,自然有半盘酱油和醋剩在里面。七兜以为酱油醋里面一定有东西,便用筷子分别去搜寻,结果什么也没有,恨道:“这帮驴吃得真干净!好赖没留下一丝。”最后,他熟练地收拾好场面,摸进卧室,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强干了一整天的七兜实在累得很,以致前半夜连梦都做不起来;后半夜,疲乏减下去了些,他才开始做梦。他梦见的是邱沧水——听见邱沧水叫他起床,说他太懒惰,睡到这时候还睡,这个样子就滚回老家去。七兜吓坏了,一下从梦中惊醒,爬起身,揉了一把眼睛,前面竟漆黑一团,才知道是梦。由于梦中受到惊吓,他的疲劳没了,脑子里面清清楚楚,想:“天可能快要亮了,人家是睡得正酣,没有来催我,我得干我的。”他出去拉亮饭馆里面的灯,发现满地皆空,吓得舌尖发麻,浑身也像触了电,以为半夜来过贼了。他满地打转转,猛一抬头,才发现桌椅靠墙摞着。七兜终于明白了。他连忙把头从饭馆后门伸出去,放眼遥望天上,发现星星照在,方知天色尚早。“噢,停业了,”他自言自语,“或许人家能让我睡到大天亮。”
天这下真的亮了。七兜第一次睡到光线从各个缝隙透进来。他翻身下床,眨巴着眼,径直朝院子里有阳光的地方走去。他站在那儿,自然面向太阳。如果不仔细观看,简直难以相信那是个人!——整个头部,能辨清的仅仅是那张嘴,剩余部分全让头发罩着;头发倒不是黑的,而是土灰色的;头以下的部分更不可看。那件军用棉袄和孩子的棉裤均失去本色,黑亮黑亮……总之,人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套这样的衣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躯体。
十八岁的七兜,虽说智能低下,但观念多少有一点的。“我究竟是哪里的呢!”他似乎有所觉醒,“我原本就是有人生,没人理的吗?”他觉得整个世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周围的所有事情与他没有关系,周围的所有人也跟他不是同一类——他孤苦了这些年,对自身的单独存在早就习惯了,然而现在,让他忍受不了的是这突如其来的满心的凄凉。他认为他还不如后面那圈猪。它们在他每次去喂食的时候,看上去快乐无比,甭说凄凉,连孤独感都丝毫没有……
当邱沧水夫妇的上房里传出说笑声的时候,胡思乱想的七兜才意识到自己在晒太阳。他慌忙拿起扫帚,从院的东头开始扫,昨天那兴致勃勃拼命干的样子没有了,而只低头纳闷、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扫帚。房门哗地开了,邱沧水第一个走了出来。他油头粉面,西装革履,外披一件呢子大衣,叼着烟。看见七兜那样子,他把眼一瞪,说:“你垂头丧气,萎靡不振,是不是嫌我这家人要过年给闷的?这个腊月是小月,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有好些活要做,你给我把耳朵和手脚放伶俐了。哼,孽种!”不一会儿,邱沧水的女人飘来了,烫发头上发光的程度与她男人的媲美,还有雪一样白的脸蛋,墨一样黑的眉梢,血一样红的嘴唇。她上身穿一件深灰色羊毛衫,外披一件棕色毛皮大衣,下身穿一件毛料西裤,脚蹬一双高跟皮鞋——脚后跟足有筷子那么粗。她迈着迪斯科舞步,晃到七兜面前,拿重鼻音哼了一声,转身走出大门。她模特儿似的走走,又站站。无奈街道上行人极少,她只好退了回来。夫妇二人就这样在七兜和空气面前炫耀了一番,返回上房换上工作服,女人去伙房忙,男人指使七兜开始大扫除……下午,邱沧水一面在屋子里忙,一面叫七兜贴对联。先是大门上的。听着吩咐,七兜抹上糨子,提着一一贴了。狡诈心细的邱沧水脑子转了个弯儿,想:“我那大门可是面朝街道的,不知这笨驴贴得怎么样,得看看。”他放下手里的活儿,急奔到大门口,乜斜着要读上联,却没法读,因为七个字都倒立着——去岁旧辞笑登丰谷五,只好读下联和横联道:“生意兴隆喜迎新春来,年年好年。”读完后,邱沧水又气得龇牙摇头,想发作也来不及,慌忙把上联趁湿剥下来重新贴过。七兜当下正往屋门对联上抹糨子,邱沧水气冲冲地进来骂道:“你这台光会造大粪的机器,我执顺了给你,你却倒贴上去,是不是有意捣鬼,想叫我邱家丢人?”七兜听了莫名其妙,心里也有了气,想道:“你娘才只有倒顺!那些东西横竖看都一个样,哪儿来的倒顺!”
越来越密集的爆竹声把太阳悠悠送下山去。邱沧水家大门敞开着,门口和院子中央各悬一颗大红灯笼。两颗红灯下,不时有大人和孩子通过。上房里,偌大的饭桌上,已经摆得五颜六色,邱沧水的女人和七兜在厨房正烧热菜。早在天还没黑的时候,邱沧水把七兜叫到面前,给他训了半个小时的话,大意是从当天晚上开始,七兜照不能在他邱家的来人面前出现,得待在饭馆,时时准备烧火洗餐具;做家务活的时候,要看院子里面的动静,一没人就出去突击。当下,七兜缩在灶膛前烧火,眼望着邱沧水女人一盘盘端上去。菜齐后,七兜只听到一句调戏性的吩咐:“睡下做你的美梦去!”这大年夜欢庆的气氛,七兜丝毫没有感觉出来,他只奢望人家能从八样热菜里面的任何一样里面“施舍”他一点点,然而……
跟往日的晚上一样,七兜累得筋疲力尽,于是若无其事地掩上饭馆后门,匆匆熄了灯,去他的卧室安安静静躺下了。这时,才是晚上九点半。
当七兜眼睛很自然地睁开时,光线第二次从各个缝隙透进来。当然,这大年初一的早晨,对他七兜来说仅仅是天亮了。他拉开后门,满院花花绿绿的东西一下跃入他的眼帘。他紧了紧腰间的麻绳和鞋上的铁丝,激动而且害怕;他先瞥了一下邱沧水的屋门,看见仍静静地关着,然后溜出门,猫了腰一面走,一面开始搜寻,才看清都不过是些爆竹皮,瓜子花生皮和水果糖皮之类。“连老天爷也要捉弄我!”七兜又羞又气,“我还以为给我下了些好东西。”他起身去拿扫帚。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的邱沧水一家大小,起床时已是上午十点钟。上房门开后,第一个出来的是邱沧水四岁的儿子。孩子没有停留,径直走出大门,找别的孩子玩去了。邱沧水夫妇在房里叽叽嘎嘎了一阵,但见男人迈着方步,文质彬彬地走出。他的一只手在大衣口袋里插着,另一只手夹着烟,吸一口往前迈一步,同时左顾右盼。被打扫得极干净的院子左侧,一群鸡正在啄食;右边的猪圈里,猪也正哐哐地吃;七兜正跪着为他们烧炕。看着眼前七兜弄好的一切,邱沧水两嘴角翘起,双目半闭,表现出他的得意来,想:“我用我原本就该浪费掉的一点点豢养的这个活物,居然把我们一家操持得水流磨转,事事如意!其他人为何不这么做呢?傻得可怜!……噢,这坐着享福的手法,不是人人都能有!”他想着,没有停止抽烟,迈步和左顾右盼,直到他那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七兜烧完炕,汗津津地站起,腰曲得又累又酸,便用两手撑住了歇息,同时心里想着下一步该打水了。邱沧水女人边穿外衣边从房里冲出来了,声音尖利得像做工的电锯,喊道:“七兜!”七兜没有反应过来,她又喊:“七兜子啊嗬,你该是活着的吧!”七兜才转过身直面邱沧水女人,以示他听见了。邱沧水女人瞟了一眼,看见七兜在听,便急匆匆地说:“我男人出去请吃年饭的了,你不把手放麻利了做,还哪儿来的工夫站着逍遥!我屋里有一筐碗盘,赶紧把它们洗净,我马上要用。”七兜心里极不痛快,他从刚起床就一直忙,没有喘一口气,却还是赶不上人家的需要。他没有听从邱沧水女人的,仍按自己的程序去伙房提了水桶,到院子西北角的井上打水。一看七兜违背了她,邱沧水女人气又上来了,但她也明白,洗东西得用水,也就默认了。她打开偏房门进去,开始端做年饭用的食品。
邱沧水女人做好了准备,七兜也就打好了水。他刚把一只脚伸到门槛外,邱沧水领着一帮大小人进了大门。邱沧水女人乍一听大门口人声鼎沸,便知是她男人领着大家来了,又一看七兜要往外走,急得什么似的,忙喊道:“回来,肏你娘!”可是,七兜很敏捷,他也听得有很多人进来了,触了电似的把伸出的腿抽了回来。邱沧水女人的喊话是多余的。眼看着大家要进屋子,邱沧水女人一个箭步抢过去迎住了好呀乐呀地问候了一大串,趁机转身进入上房,把那筐碗盘提了出来。走进饭馆,她把筐子往七兜面一搁,骂道:“你个贱不要脸的,倒叫我丢了人,真不愧是猪下的!”七兜听了心里还击道:“你还不如呢!”这时,邱沧水从门口伸进了脑袋,对女人说:“你来紧点儿才能赶上,我先陪着。”他又把脑袋转了转,正对了七兜说:“这好久了你干什么来着,才洗碗?耽误了我们的事,你今天先别吃饭!”交代完,他把脑袋一扭,到上房里去了。女人狐假虎威,接着对七兜说:“听见没有,我男人你该是害怕的!”
经过邱沧水夫妇轮番夹击,七兜心里的紧张大于气愤,也就忘我地洗起来。这边,邱沧水女人执着炒瓢烧菜,每烧好一道,就伸手过去向七兜讨个盘子,把菜盛了顺手端到上房里。
七兜一口气洗完了所有东西,才意识到邱沧水女人好大一会儿已没向自己要盘子,锅台那边也没什么响动,站起来转身看,发现那女人不在了,只炒瓢里一点水在冒热气。
邱家上房里传来了类似昨天夜里的欢闹声。七兜闲住了手,坐在破凳子上,右手托着下巴。齐鼻梁的长发笼罩着的双眉紧锁,双唇紧闭,陷入沉思,想:“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苦得要死,却还不如条狗。——他们只用顾客的剩饭让我吃个半饱,活个命,连件旧衣服都不舍得给我。我再笨,也不会不明白假如这里没有我,他们万没有这般得意!即使这样也罢了,可他们还像训练畜生一样折磨我,使我喘不过气,又像耍猴子似的戏弄我,使我倍受屈辱。那么,我为啥非要死待着不动呢?世间这么大,世道这么平静,我可以像田恳老哥那样通过搞副业,不但吃饱肚子,而且兜里装几个呀。”想到这儿,七兜一下心血来潮!他站直了身子,从那罩在脸上的头发丝之间的缝隙里透出他两眼希望的光芒来。进而,他激动得眉飞色舞,以至踱起了方步。“要是我挣了钱,”他异想天开,进行算计,“首先脱掉这身油皮,买几件干净轻柔的穿上。可要拣里面光滑,虱子无法驻扎的去买,我再也不愿受它们的侵扰了;其次,买两盘上好的饭菜,往饭桌上一放,风风光光坐下来细嚼细咽地吃一吃……”
倒像要穿的已经穿在了身上,要吃的已经吃进了嘴里似的,七兜神采飞扬,背着手,挺胸抬头,方步踱得更稳更快。同时,两排牙齿慢慢嚼动,舌头随之在嘴里面打滚,谁都品尝食物起来没有比这更规范的了!七兜的一系列举动,使站在门口观望了许久的邱沧水女人觉得既好笑又好奇。“我的天,他人起来了,竟有这派头!”她不禁自言自语。她急着要下面,于是怪声怪气地干咳了一下。七兜吃了一吓,赶忙恢复了原样:垂着手,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胡乱看脚下。邱沧水女人一步跨到锅前,急促地对七兜说:“快,快烧锅我下面,满屋子的人等着要吃!”七兜随声奔过去,蹲在灶膛前。他的神态举止虽然收敛了,但内心活动丝毫没有停下。他两手机械地往灶膛里添碳,两眼望着灶膛,可没起一点作用——明明不需要再添,却一个劲往里扔,以至扔进去的过多的煤把火反而压住了。邱沧水女人把面下进锅,好大一会儿却不见从汤里浮上来,又神色紧张地喊:“芽了,你这火是怎么弄的!”同时把头伸下去看灶膛里,才发现壅了好多,而只有两三根微弱的火苗指向锅底,立即火冒三丈,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劲,一把把七兜推过老远,捡起火筷子一顿乱捅,火焰才翻了身。
七兜被邱沧水女人当胸一掌搡倒,而且在地上打了个滚。他不知怎么回事,忙转脸看,人照躺着。当看见邱沧水女人急急捅灶膛时,才意识到自己竟把人家的火压了,便非常恐慌,也很尴尬。邱沧水女人经过一番紧张,总算让面在沸水中翻滚。她手捞着面,口里开始骂道:“你想什么国家大事来着?还是你鬼迷心窍,盘算着害我们!不行你就滚,养头猪到时候也是钱!”这骂语被早就悄悄站着等饭端的邱沧水听到。他恶狠狠地盯着七兜问女人道:“这畜生又怎样了?”女人把看到的全说了。邱沧水听后说:“那准是心里钻进去怪物了!哼,你个给人家擦屁股都不配的丐帮渣滓能有什么着数?量你一辈子也就这么个脓包相!你这几天又让我心里积攒了好多气,等过完年咱一项一项清!”七兜爬起来,站着一动不动。邱沧水刚才的话重重刺激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仇恨和悲酸涌上心头。于是,头发丝里那双眼睛闪着愤怒的火花,油黑发亮的两个袖管里的两只手攥成了铁石一般的拳头,穿着已经几乎是铁丝网成的圆口鞋的两只脚也凑成了一个“八”字。
“邱沧水,从你八辈祖宗开始就都不是人!”七兜从鼻孔里哼出无声的文字,“我即使蹲着光讨要吃,你们也不至于如此凶残!天怎么准许你这号人活在世间,我真想不通!”
有了信念,便不安于现状。七兜接着为自己做打算,至于全神贯注,并不把忙得出出进进的邱沧水夫妇放在眼里。邱沧水夫妇反倒愕然了。
已经是下午三点钟,邱沧水及其族人食饱酒足,饭桌上依旧杯盘狼藉。族人也尽了兴,想出去走动走动,换个地方玩乐,于是起身去了。邱沧水夫妇坐在屋里,共同思考七兜……使他们震惊的是,七兜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忙死忙活。闷坐了多时,女人收拾饭桌,对仰面躺着抽烟的男人说:“我看这东西咱们已使唤不动,得下狠手了。”男人说:“真不愧是女人!要下狠手,无非再撂倒。把那贱人弄得直躺着,鬼哭狼嚎,你是想听声响?硬的不行,咱来软的,横竖他就那么一吃。我得提醒你,可不能给逼跑了!”
商议停当,邱沧水女人照样把吃空的碗碟拿箩筐装了。饭桌上还剩两碗半面条,她指望着用这两碗半饭压压七兜。
七兜出了好长时间神,猛然发觉邱沧水夫妇不见了,下过面的汤正在锅里沸腾,整个院内一片死寂。知道人都走了,于是过去把灶膛里的火压好,用面汤给猪和了食,回到伙房准备洗锅。乍往锅里倒水,一句急促的怨言从口中飞了出来:“我还没吃呢,慌什么慌!”立刻,他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浑身松软无力。他在锅台上着实寻找,想得点剩菜剩饭之类垫垫。然而,丝毫没有。“我恨死自己了!”他用拳头砸着大腿,“为什么刚才把面汤全给了猪呢!喝上两碗,总比空着强。”
正当七兜对着锅台犯难的时候,邱沧水女人提着箩筐进来了。七兜回头见了,不禁悲愤交加。邱沧水女人一放下筐子就转身出去,接着端来那两碗半剩面,分别往锅台上一搁,这才扭着身子走到七兜面前趾高气扬地说:“你的表现很差劲,倒像这是你家里似的。呀哈,我们的饭就这么好混!我看你尽是吃饱了撑的,今天别吃了!”她原以为这么一吓,七兜会低了头,饿狗似的默默哀求她。可万没想到七兜转身扑进卧室,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她讨了个没趣,急忙退出伙房,奔到上房叫她男人出马。听了原委,邱沧水没好气地对女人说:“你这事情倒多得很!说好了别招惹,却偏要逞能……”女人承认是自己不对,便不吱声,任男人数说。
邱沧水来到伙房,站在两碗半饭旁边,什么也不在乎地喊道:“七兜,咋还不吃饭,你就不饿吗?锅碗也没洗。快点过来吃,待会儿可能又要来人,这样子只会耽误事情。”他终于用好口气对七兜喊话。七兜听见邱沧水喊他,虽心里有气,但毕竟对人家惧怕几分,也就慢慢挪动脚步,朝锅台走去。邱沧水瞥见七兜像要受刑的犯人一样过来了,急闪身溜了。七兜走到饭碗跟前看,虽然表层的面条已经凉得翘了起来,但依旧油光闪闪,花花绿绿。七兜纵有天大的火气,也难敌那接踵而来的涩酸的食欲,加之他想:“要活着离开,就得吃;跟这些东西赌气,还不如任由虱子咬;吃山珍海味也是我劳苦所得!”于是,他动了手和口。只两分钟时间,三个碗便成了空的。分明不是吃下去,而是倒下去的!感觉起来,肚子里还差得老远。他又想:“没饱也罢,横竖天不早了,马上会有晚饭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