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吧【m.yqxsb.com】第一时间更新《保盛源》最新章节。
走到村口,有一台戏在那里开演。七兜没有丝毫心思看戏,也不懂得,而只想在哪一家要点热的吃吃,暖暖肚皮。他绕着戏场转,想找条进村的路子。场子周围是一人高的围墙,只在戏台左侧还有一个豁口,正好与他进来时所走的那个相对。七兜挤过人群,磕磕碰碰出了戏场,径直朝最近的几户人家走。到了跟前,照旧拣修饰好一点的大门往里走。这门紧闭着,他推了一下,没有推开,便哭丧着脸哀求道:“大爷爷大奶奶,我快要渴死了,给我点喝的好吗?”里面没有回应,他又求了一遍,仍没有。抬头看,才发现高头挂着一把小锁,他只好走下一家。这下他先看,果然也是锁……一连走了五六家,门都锁着。七兜站住想道:“去没有唱戏的村子讨罢,还要过夜呢!”他抬腿往前走。
过了这个村子,前面突然出现一道深沟。七兜毫不犹豫地沿着通向深沟的一条小道走,同时想道:“这沟里面没有人家,怎么会有路呢?看来我今天晚上的着落就在这里头。”没想到这条旱沟深得要命,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他还没有遇上一家人。
天渐渐黑下来了,七兜又是窘迫感,也就尽可能地加快脚步。行走间,他仿佛听见几声狗叫,立刻停下细听,果然狗叫由左前方传来;接着细看,发现前面不远处靠左边又是一道沟。这时,他又隐约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心里一下踏实多了。他倒换了脚步开始跑。到了那个沟口,扭身又朝那道沟跑,同时抬头再看。大约五百米开外,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村庄。这村庄(名叫芮家疃)被淡淡的炊烟笼罩着。尽管脚下坎坷不平,更兼鞋不听使唤,但七兜不暇顾及。终于,他跑到了这枚救星旁边。
七兜没得选择,一到第一家门口就往里钻,可动作非常缓慢——他指望有人出来,以便搭话,然而没有一个。他在院子里站着,倒为难了:进屋去吧,怕惹恼人家;不进去吧,这样无故站着像个干什么的!为难之际,终于由正面屋里摇晃出一个短小身影。七兜见了,心里好不乐意,自家嘀咕道:“大人哪里去了,光出来个孩子,那有什么用!”接着,对那个身影喊道:“喂,小弟弟,快叫你家大人出来,我有话要问。”对方发现院子当中站着个人,并对自己这么喊话,觉得非常奇怪,也很来气。他稍稍放快脚步,走到七兜跟前,抬头仔细打量。七兜虽说个头不很高,但对于面前这个身影来说,显得十分高大,因而在人家抬头望他的时候,他也就低头看人家的脸,猛然发现了那满嘴的胡须,方知是个老头。七兜惶恐万分,赶忙给老汉赔不是,道:“请爷爷原谅!天麻,我没看清楚。”老头根本没让七兜说的话进自己的耳朵。但见他连摇头带摆手,怪声怪气地喊道:“出去!赶快出去!”七兜无奈,只好往出走。到了大门外,他没有止步,又朝另一家走,一面左顾右盼,这才发现这里的人家院墙都很低,有的甚至没有,连有大门的都很少。大多数人住的是窑洞。他想:“就要掌灯了,乱往人家院子里闯,会被当贼打。不如在哪里先蹲一阵子,等人都睡了,随便找个堆放柴火的窑洞滚一夜,明天边讨边到别处去。”想到这里,他倒退几步,紧靠着一棵大柳树蹲了下来。立刻,疲乏、干渴和饥饿等感觉全涌现了,两腿也酸疼难忍。他只能抄起手,将全身依托于大树静静蹲着。然而,他那酥软的两腿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渐渐地,身不由己地将屁股落到地上,可那里的一点棉花早让他连同虱子撕掉了,因而刚一着地,便觉冰凉无比,没得法,只好又让踡起的右腿着地,支撑着斜依在树上。
太阳委实走得无影无踪了,不然,那一勾月牙怎么会照得地上麻呼呼发亮?而向爬在这座大山山坡上的这一大片村舍望去,自有那微弱的灯光从那一眼一眼的窗口无力地透出来;在那透着微光的房屋或窑洞里,全是冒着黑烟的小油灯。饥渴而疲惫不堪的七兜仍以那样的姿态硬坐着,眼看到人家上炕睡觉的时候了,他却一动不动。他几次想翻起来,可全身没有一处愿听使唤的,只能想道:“我虽然在村子里坐,但这种山区很难肯定没有狼出入。”一有“狼”的念头,哪儿还有什么疲惫可言!只见他右掌撑地,忽地立起,抓了干粮袋,准备动足。“还有狗呢!如果运气不好碰上条恶的,还不跟狼一样?”他又动弹不得。无意之中,左侧有无数草垛跃入眼帘。原来,离大柳树不远处是一个麦场。“老天爷总没有忘记照顾我!”七兜高兴到不顾累地跳起,奔向麦场。站在场中,他开始选择对象,看往哪一个里面钻最合适。大一点的固然好,但很难在上面打洞,他只好选择出一个较小的。他放下干粮袋,开始在那个草垛上撕起来。没用几下,便撕开了一条洞。他又提上干粮袋,钻进草洞,返身堵上洞口,最后躺下。
无论是睡在热炕上的村民,还是躺在席梦思床上的市民,如果要跟这时候的七兜相比,那就差远了——他们所感觉到的温暖舒适,还不及七兜感觉到的温暖舒适的一半。七兜感到幸福极了!他把饥渴,疲劳,虱子咬等全部置之度外,尽情享受这整个冬天以来第一次得到的温暖,甚至舍不得入睡。然而,一整天的颠沛奔波,竟硬使他入睡了。到鸡叫时分,疲倦消除了,饿神又戛然而至,把他由梦中唤醒。他刚一睁眼,就觉得肚子里面空空荡荡,便摸着了馍馍袋子,掏出一个干馒头双手捧着狠劲啃。毕竟口干舌燥,远不如昨天早上在汽车上吃的时候香了,只充饥而已。吃罢,他得以品尝这麦草的温暖:笔直地仰面躺着,任凭虱子在全身骚动,乱咬。他什么也不愿多想,满脑子只是“真舒服死我了!我多么渴望能在这麦草洞里暖暖和和躺上一辈子!”等念头,无奈只是一晚上。他乍一听外面,是各种分辨不清的声响,便很不耐烦地翻起来,分开堵在洞口的草探出头去,方知天已经大亮。他提了干粮袋出来,着手让草垛恢复原样,之后离开草场。七兜站在路旁,心里乱糟糟地道:“按原路退回去吧,沟那么深,加之两天来只喝了一瓢水,恐怕走不出去;到哪家讨碗热饭吃吧,人家都刚起来,灶膛里连火都还没生。”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先等。他沿着一条小道朝高处有阳光的地方走。到了那儿,放下干粮袋,抄起手,面向人家屋顶上或窑洞上的每一个烟囱,开始原地活动起来。
一小时之后,大多数烟囱开始冒烟了。“到手脚麻利一点的人刚做好,我就动弹。”他提醒自己。又等了半个时辰,几个烟囱终于停止冒烟。七兜兴奋极了,琅琅咏起:“吾辈急急去讨饭,莫忘手执半页砖。即使遇面狗不咬,终究还需防不然。挨打受骂休还嘴,热冷稀稠皆汗水。百家门内孕恩情,千家门外拜忏悔。”这是七兜他们曾讨饭时,老大熊丁编的歌谣;据熊丁本人说,他是很有文化的“右派”。大小乞丐们哪管什么“文化”和“右派”,只把这歌谣背了个烂熟。七兜当下并没有拿砖,因为有干粮袋——万一狗来,他就把干粮给它。他小跑着来到他盯准的第一家。进了院子,正碰上一位妇女端着饭从厨房朝另一间房走,赶紧央求道:“大婶,也给我一碗吃吧,真是饿得很!”对方一看七兜脏烂不堪,知道是个叫花子,丝毫不加理睬。七兜一连要了三遍,村妇仍一言不发。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忙从那家退出来,朝下一家走。这家人也正在屋里吃面条,七兜站在门口,继续道:“大叔大妈大哥大姐姐,也给我一碗吃吧,我肚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他们听了,嘴仍吃着饭,不吭声。“怎么都是这个样子的!”七兜好生诧异,“我最怕人家不理不睬,可全这样还是第一遭。误不起了,先动了手看他们还作哑不!”他把干粮袋随便往院子里一撂,疾步走进厨房。对厨房里的营生,他当然再熟练不过。只见他抄起一只大白碗,抓起锅里的勺子,狠狠舀了一碗,接着捏了一双筷子,端出来往院子当中一蹲,没命地吃起。这家人继续吃着,看见七兜那样,照样不吱声。人家连一小半碗都还没吃完,他却把一大碗滚烫的面条送下了肚。他端着空碗,再次来到厨房。锅台前站上了被他称作大妈的老妇,明显要挡住七兜,不让舀饭。七兜可怜巴巴地说:“好心的大妈,我还得一碗才能将就吃饱,让一下。”老妇只好让了。七兜赶紧拿起勺子,同样狠狠地舀了。
吃完了饭,才有位中年男子走到七兜跟前问道:“你是打哪儿来的?光要吗?”七兜一听人家终于开口了,立即高兴地说:“我打远处来,想进大城市干活挣钱。”“大城市离这里老远了,你咋个去法?”七兜没法回答,低头搓手。“要挣钱,哪儿都一样。这村里有一家人手少,需要一个,你去不去呢?”七兜本想吃点热饭离开,再设法扒车进城,不料遇上了这个。想:“也罢,横竖为钱来。”于是道:“嗯。”他被领出了院子,沿路拐了几拐,来到修饰很体面的一家人家大门外。那人先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才把七兜叫了进去。进了大门,便有几间大瓦房一下展现在七兜面前。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想道:“这跟邱沧水家里没有什么两样,别是出了狼窝入虎穴。毒辣起来,赛过邱沧水的没有几个,要是情况好呢?先看,不行还可以逃的。”这时,从正屋里走出一位瘦削老头,见了七兜就叫道:“先进屋里来吧孩子。”从这叫声里,七兜已感觉出一点温暖。他放下干粮袋,走了进去。屋里十分整洁,摆放的全是农村上好的家具。在这样的屋子里,却站着个衣衫褴褛肮脏,分不清头跟脸的乞丐,真不相称极了!然而,老汉一点不在乎,只温和地问道:“你能吃苦吗?”七兜答道:“嗯。”说:“我承包了队里十几亩苹果园,本来这二年是我唯一的儿子经管,可他几个月前死了,儿媳也带着孩子走了。没办法,只好雇人帮忙。”说着,老汉眼圈湿润了。七兜听了,跟着难过起来,嘴里没说什么。老汉等着七兜说两句话,可七兜紧闭了嘴硬站着,便知是个老实人,接着说:“还有十几亩田,都得耕种。如果你愿意,就帮我们种田看果园;苹果成熟下来再帮我们卖,工钱咱好商量。”七兜听了,思忖道:“答应了吧,答应了就不能更改,那我得待下来干;不答应吧,他说得如此可怜,真不忍心……”七兜看见老汉对自己盯得紧,知道等回话,心中没法合计下去,便脱口而出道:“我愿意!”“那好吧,你的住处在北边屋里。”正说着,一位大娘端来了鸡蛋面让七兜吃。七兜也没推辞,几口又是两碗。
推荐七兜的人走了。老汉吩咐七兜道:“现在才是正月间,我们这里也没啥热闹的,但生活过得去的。你先一天天吃饱,到处走走,玩玩,等过了正月咱就动弹。”大娘给七兜收拾了住处,将要烧炕时,七兜从房里出来了,一看,就疾步过去说:“这个我干得。”说着,蹲下便动手烧。大娘顺势闪到一边立住了看。七兜那个熟练,使大娘连连点头。尔后,老汉让七兜上炕歇息。七兜像被驯服的警犬,顺从地进了屋子,扭开捆在脚上的铁丝,脱掉鞋上了炕。他本在麦草洞里睡了一夜,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因而虽在炕上躺着,但两眼睁得格外大,眼珠子急促地左右转动,好奇地察看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有裱糊得华丽的顶棚和墙壁;有油漆得明灿灿的大木箱和衣柜;有叠放得整齐的被褥。炕上铺的,是雪白的羊毛毡;自己盖的,是软绵绵的大花被……对于这一切,七兜不敢接受——他只知道麦草洞里是令人躺下最好受的地方,却不知道人世间还有比麦草洞更好的睡处。躺了一会儿,他反倒不自在起来,怕把人家的毡和被弄脏。他爬了起来,叠好被子,下了炕,穿上鞋。这时,老汉十八岁的女儿从外面玩耍回来吃饭。一发现北屋站着的七兜,立即停住脚步,闪着黑亮含露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起来;七兜看见屋门外有个姑娘打量他,心里非常窘迫,也非常惊讶道:“竟有这么俊的女子!城市里面也少见。”打量完七兜,姑娘去了上房问父亲道:“下房里站着的那个是干什么的呢?全身没一处干净的!”父亲说:“是咱家雇来的伙计。既然没睡,你就弄些热水端去,让好好洗洗,再给他衣服换穿。”姑娘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姑娘把热水端到七兜面前,又取了香皂,老汉也进来了,说:“趁这热水,把你的头、脸、脚和手彻底洗洗。”七兜答应着,解开束在腰间的绳子,脱掉棉衣,挽起袖子,弯腰下去先洗头。老汉嫌香皂洗不掉污垢,就换上洗衣粉。正当七兜浸湿了头时,他马上把洗衣粉大量撒去,一面说:“用了劲满头搓!”七兜把全身的力量用在十个手指上搓起。搓了一通,再把头浸入盆中。刚才还很清澈的半大盆水,此刻便成了黑色,真像从化工厂里排放出来的……各换了两次水,才整个洗干净。老汉紧接着拿来推剪,给七兜理了头。那理下去的毛发,能盛半箩筐,惊得一家人吐出舌头来。之后,大娘抱来一堆衣服放在炕上,让七兜独剩在屋里,通换全身。七兜高兴坏了!马上关了门,但没有上炕,因为他怕脱下全身的衣服后虱子滚落在炕上。他于是直接站着脱光全身,把炕上的衣服穿了。他一下觉得全身既轻松又暖和,从头到脚一通舒服感,连心尖都甜甜的;再看脱下的一摊,那还算什么衣服,就是垃圾!他仍怕虱子们行动,冲着他爬过来,连忙把‘垃圾’卷紧了抱起,开了屋门奔向大门外,像扔炸药包似的扔到了沟里。
晚饭熟了,是羊肉臊子面。七兜被唤到上房里吃饭……这寂寞的一家人,本希望七兜和他们一块儿边吃边聊,说笑说笑,可万没想到,七兜连一句话都不主动说,就是问了,也只逼出多一半的“不知道”来。吃完了饭,坐得倒尴尬,老汉只得叫七兜去歇息。进了屋子,七兜闩上门,猴子似的跳到炕上,脱掉衣服,像冻疯的狗,一溜钻进暖烘烘的被窝。他舒服得哭了!像这样的被窝,他只在吃他娘奶的时候睡过,却已不记得了,总认为是自己活了十九年,第一次睡上了的。——没有从屋子各处透进来的寒气,没有虱子咬,没有穿着衣服睡得不舒服感;是被窝在暖身子,而不是身子去暖被窝。他神情激奋,想道:“能够这样,我还要钱做什么!我要拼命干,为这对善良的老人分担一切!”如此激动的心情,使他大半夜才入睡。
第二天,七兜起得很早,非常愉快地开始干曾在邱沧水家干的那些:扫院,烧炕,垫圈,喂家畜……一家人起来,一看眼前干净整齐,井井有条,便笑逐颜开。吃过早饭,在老汉的一再催促下,七兜出户游逛。
各个十字路口,是合不拢嘴的男女老少。他们玩着属于各自年龄段的游戏:踢毽子,跳房子,掐方下棋捉迷藏……七兜漫步走,一面看一面拿眼神称羡:“都并不花一文钱,玩得如此投入……”——大概只有他七兜,才真正体会得出这自由和开心多么宝贵。然而,对于七兜,长期的流浪生活,使他早就厌于野外行走,总渴望能有个容身的地方;即使在邱沧水饭馆里,受着那样的罪,他也认为比流浪好一些。因此,转了一圈,他回来了。进了门,正碰上大娘洗衣服,立即上前抢过来道:“这我也经常干。”从此,七兜一看见人家要干什么家务,就抢了先,干净利落地干完。大家总是说:“家里的零活你不必费心的,也干不到哪里去。”但是,人家越是不让干,他越要干。无疑,七兜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除了吃饭干家务,七兜整天坐在炕上,要么干脆蒙头大睡,像个要出嫁的闺女。老汉和大娘以得到这样一个规矩的伙计而深感欣慰,每每乐不可支。
今天是元宵节。对于这里的人,这个节日并不意味着“闹元宵”——他们并不习惯吃那东西,也未曾见过。对于这个节日的称呼,也只是“正月十五”。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过法。
晚上,家家门口悬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盏“糜面灯”。这灯盏的做法是先用糜面捏成一定的形状,让中间凹下去,再放到笼里面蒸熟。点的时候,把食物油倒入中间的凹部,最后插一根灯芯即可。细心的人还在面灯边沿剪了花纹,非常好看。这样,一家人分别守候在各自的灯前,灯油什么时候着完,大家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为的是看看灯花有多大——谁的灯花越大,谁来年的钱就越多。
晚饭后,姑娘给七兜端来一盏面灯说:“这是你的。”七兜接过灯,放在窗台上,把平常点的那盏煤油灯熄掉,在炕上坐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面灯。过了许久,灯芯上部现出个较大的灯花来。七兜顿觉面灯亮了好多,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一步我没有走错,钱是有定了!”灯花越来越大,到油快着干的时候,足有苞谷那么大。看见灯快要灭了,他赶忙把煤油灯点燃。这时,老汉进来了。一看七兜的灯花,便替七兜开心,道:“看见了吧,你会很有钱的。”七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老汉微笑着,“外面现在很红火,你不出去玩玩?”七兜说:“我不习惯热闹场面,总爱静。”老汉出去了。七兜独坐片刻,就脱衣睡了。
一过正月十五,新年的气息马上消失,天气也渐渐变暖。七兜并没有觉察出来,尤其时间——他来已快二十天,感到只过了一个昼夜——的快,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老汉说话真如数钱一样严格。二月的头一天,他动工了。眼下要做的,是准备春播,而无非往田里送粪。村子通往田地的路,全是崎岖的山道,因此,大家送粪,都让驴驮。清晨,老汉拿出粪口袋,牵出两头毛驴。七兜眼明脚快,马上跟在老汉身后。老汉把驴拴在门前一棵树下,打算去叫七兜。一转身,发现七兜垂手站着,说:“你倒出来了。现在,咱把粪土装进口袋,搭在驴背上,就赶着往田里送。”七兜应声,并动起手来……老汉本以为七兜力量不大,想在七兜往驴背上搭口袋时帮扶一把,但见得七兜先将鼓鼓一口袋粪扛在肩上,后两手轻轻一托,顺顺当当放在了驴背上,驴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老汉便只带着极其称赞的目光看。等七兜给另一头驴搁上口袋,就说:“这敢情好!我在前面带路,你在后面赶驴,走着!”
坡度如此大,以致驴累得翘起尾巴往上爬。七兜不忍心,于是跟上去用手托着口袋。他一会儿托这个,一会儿又托那个,等到了田里时,满脸流着热汗。显然,他比驴要累得多。老汉只顾朝前走,没回头看一眼。这时,发现七兜那么多汗,才说:“是啊,赶驴也够累的。”口里虽这么说,可心里非常纳罕,私下嘀咕道:“光赶一下驴,怎弄出那么多汗?他又不是不健全。”驮第二趟时,老汉留了心,便弄清楚了,劝阻七兜道:“你太实在!大不必那样,哪儿有人帮牲口的!”
老汉家田多粪少,送起来只点到为止,但人和驴路都没有少走。所以,一大堆粪送完,二月快结束了。粪送上,就面临着开犁耕种。老汉碍于家里人手少,提前着手种春小麦。这天一早,他赶着毛驴,带着女儿和七兜下地了,毛驴背上分别驮着化肥和种子。到了田里,老汉套好牲口,问七兜道:“你会扶犁吗?”七兜难为情地说:“我从来没有……”“没关系,像你似的年轻人都不会。那这样吧,你给咱撒化肥。”接着吩咐他女儿道:“小素,你跟在最后面撺籽。”大家开始各行其是。七兜什么都干过,唯独没有干过与种田有关的活。因此,现在撒起化肥来十分别扭——不但忽多忽少,而且撒得满地都是,撒到播种行间里的倒很少。如此一来回之后,小素的爹发觉了。其实,跟在后面撺籽的小素看得明白,但她装了。要种第二来回时,小素的爹对七兜说:“你先等一等,我犁过去之后,来教给你另一种撒法。”这分明是小素爹不好直言,用了委婉的口气,而七兜当真了,于是停下来等;小素只好陪着也等。她看着七兜那憨厚样儿,又想想父亲刚才说的话,不禁抿了嘴笑。她爹犁到那一头,喝住牲口,放下犁,转身来到这一头,从七兜手中接过化肥盆子道:“你跟了我仔细看,只这一趟就能学会,倒很简单的。”他抓起一把,猫着腰,一扬手扔了出去。一把化肥,不偏不倚全落在了播种行间,且很均匀。接着又一把,同时说:“全要撒到里面,而且要匀,一把大约能撒三步来长。”七兜才恍然大悟,自家埋怨道:“原来我是乱来!照我那样撒下去还了得!”到了地头,小素爹把盆子又交给七兜。经这么一教,七兜撒得虽没有小素爹到位,但还过得去。这样,每天种田,都是小素爹按犁,七兜施肥,小素撺籽。
正在忙碌的人们,忽视了清明节的到来,只有一个坐在家里吃闲饭的细心老头偶然翻了一下日历,发现了,提醒全村人。于是,人们顾不上吃午饭便收拾起来。小素家往年祭祖,都由她的哥哥操持。——这个不该到来的清明节,着实叫小素的爹凄楚。他没有一点心思收拾上坟,只执着旱烟锅狠狠地抽。也在难过之余,小素收拾好香表纸钱供品之类,去拉了拉爹的胳膊,道:“爹,时间不早了,咱上坟去吧。”
七兜到现在还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因此,种完田回来,狼吞虎咽地吃了午饭,准备歇一会儿。乍一转眼,发现小素和她爹要外出,赶忙尾随了。小素爹发现七兜跟来,惊讶地问道:“你来干什么?我们这是上坟去!”七兜毫不犹豫地说:“我也去!”小素爹更加吃惊,想:“天哪,咱又不是同一个祖宗,如此一起上坟,叫人家怎么说呢!”说,“这个你不能去,等我们回来后咱再去种田。”但七兜仍一动不动地站着,执意要去。天真的小素等不及了,道:“爹,他要去就去呗,时间本来很晚了,还磨蹭什么!”爹一听女儿催得紧,也就糊里糊涂走了,七兜和小素跟在后面。其实,乡下人每逢上坟,都是男的去,女的不去。小素爹今天上坟,身后跟着两个不该去的。于是,一路上,村人都拿眼好奇地朝三人望,小素爹既愁又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到了坟头,小素爹烧点完,叫小素和七兜在四周压纸钱。二人各拿一沓压了。看时,小素爹已走得无影无踪。小素才对七兜说:“你怎懂得这样少!上坟这事儿与你不相干,是我家的先人,你也非要来,又不是干重活。看弄得我爹多难受!”七兜听了,低下头去想:“那邱沧水为什么要我给他先人染纸呢?莫名其妙!”他抬起头来时,小素也不见了。
从此,小素一家认为七兜是个挺老实而又极不开窍的人,担心他以后尽吃亏,也就很对他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