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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兜小素怀着各自难以驾驭的心等待,其间,来了好些买三二斤的,都被小素巧妙打发了。眼看集市要散,他俩也应动身回家,但拉来的苹果收集起来还剩两整筐,七兜不由得又急发话道:“既没做成样品,又没卖成钱。拉来的本来就不多,难道再拉回去不成!”小素听了,把一半注意力集中在苹果摊上,另一半集中在七兜身上道;“现在看来没指望了,明天再说吧。”说完,她扬着头,大喊道:“我们的苹果统统降价一半处理,要买的抓紧!”只这一喊,苹果框里和秤盘子上出现无数乱抓乱取的手,霎时,苹果不见了,而七兜手中捏着一沓钱钞。回家前,二人又争抢了一会儿架子车辕,结果还是七兜没撒手。
第二天和第三天如故。第四天下午,当七兜小素照样坐等时,有辆空卡车驶入果市,车门上写着“蜜果罐头”。车一停下,果摊摊主们无不绷紧两条腿上的筋,仿佛发令枪下准备起跑的百米决赛运动员。“没错,是收水果的!”有人喊了一句,大家便起跑,这才惊动了左顾右盼的七兜。他立即转眼催促若无其事的小素道:“小素,你快去呀,别让人家抢了先!”小素听了,抽搐一下,接着内心涌现出喜悦,激动地说:“兜子哥,你这才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终于叫了!”七兜好像没听见小素的话,但见小素没有要动的意思,继续道:“你咋的了,人来了却不动!”“你嚷甚!”小素有些生气,“他会来的,别忘了我们有上好的货。”当下,人们手指各自的果摊,七嘴八舌嚷嚷;车主却摇头摆手,嘴唇不停扇动。僵持许久,车主腋下夹着个大皮包下车,大家随即呈一圈围定,接着嚷。车主大声喊道:“都嚷到天黑也没用!我不可能把几种水果混装上车。除了苹果,我什么都不装!”这一喊之后,散去了一大半。车主于是一摊摊只察看苹果。到了小素七兜摊位前,便问:“进的还是自产的?”小素爽朗地答道:“自家树上的!”车主抬眼看,正遇小素的一双大眼睛。“分明是个电影明星,怎么卖上苹果了!”车主几乎脱口而出,“人靓丽,货也上好……”“师傅,”小素被盯得很不自在,只得打岔,“你想什么呢?”“我,我是想该不该装你家货。”“家里全是这货,你要装,咱好商量。”“你家离这儿几里?”“十来里。”“卡车能开到你家吗?”“完全可以。虽是山路,但很宽敞。”“大概说个价吧。”“这个我做不了主,得由我爹说了算。不过零售价每斤只八毛钱,总装肯定要降。”“你家的苹果能装满我那车吗?”“只怕盛不下呢!”“那上车吧。”司机作出决定。车主倒顺了车,让小素七兜把没有卖完的苹果和架子车等抬上汽车,小素七兜随之上了车厢,车被开动了。
汽车跑了几分钟,突然停下来,车主伸出脑袋对着车厢喊道:“喂,姑娘,你得下来坐在我身边给我指路径。”小素回道:“师傅,您尽管沿着这条宽敞山路走,别走岔道。”车主只好继续开车前行。走了大约一公里,车又停下来。这次,车主干脆下了车,直接来到小素眼底,说:“姑娘,上面风大,你到里面来吧。”“风是很大,但我得扶着苹果框子。”七兜说:“你下去坐,框子我来稳。”“四个框子,你几只手!”小素嗔怪七兜。车主失望地再去开车。
卡车左转右拐,开始下山了。进入半山腰一片村庄,小素突然狠劲拍打驾驶室顶,车主便停下,伸出头来道:“什么事姑娘,你是要下来坐吗?”“这是我姑妈家,您等等,我进去问个话。”七兜开口道:“明明是……”“竟话多得很!”小素下车,飞跑了去,不一会儿便来了,后面却跟着她的父亲。小素高兴地做了介绍,车主愕然了,想:“相貌出众,脑瓜子好使,耍得我心服口服!”便又做出生气的样子道:“不是说十几里吗?才走了六七里就到了。骗的哪门子人呢!”小素赔笑道:“我看师傅您是个挺随和的,不由得跟您开了个玩笑,想给您个惊喜。”她爹听后说:“这女子,跟你叔开什么玩笑,没大没小!她叔你别多心,孩子还小,不懂事。”“没什么,咱谈买卖吧。”“不急,先回家吃饭,吃了慢慢谈。”“我是个急性子,而且,厂里等着我呢。”“你再急,三两下装不起车。天不早了,咱吃了晚饭,你在我家住上一宿,明天装车。”“那须是谈妥了以后。”“谈妥谈不妥,饭要吃,觉要睡。买卖不成仁义在。即使你明天开了空车走,我们照样让你吃了早饭,高高兴兴送你。”“老哥竟是个场面上的,还很通达。行,依你。不过,货是先要看的,饭不可能是现成的。”“你还真是个急性子!那走吧。”说话间,七兜小素把车上的东西全下了。大家于是一同朝家里走。在车主的一再催促下,小素爹领着他进苹果窑。一一看了之后,车主说:“即使头等的,也没有拉到果市的好。”“越多,看上去越不起眼,她叔你说是不是?”“倒还对……好吧,说价钱。”“我们虽然分了等级,但你们是要生产罐头,一个窑里面的又装不起车,所以得混装。行情想必你很清楚,你先开口。”“三等的真有点儿次,一斤四毛你看怎么样。”“你给的倒不少,不过她叔,三个等级的零售价每斤分别是八、七、六毛,平均起来七毛。七毛与四毛之间,差距是不是大了点?”“那就再给加五分!”“她叔,光雇人,成本就很高了。六毛你看咋样?”“再给你加五分!五毛如果不成,我就没有办法——过高了我回去咋交差!”“看在她叔是个爽快人的份上,成交!走,上房里坐!”二人来到上房,上炕坐定,开始唠嗑,而只听那车主七拉八扯,尽说些自己在人前耀武扬威、逞强好胜一类的事。小素的爹便只有谦恭聆听,赞不绝口的分。车主吹了一通,晚饭成了,是羊肉臊子面,外加一道红烧肉及一道素凉拌。七兜小素端齐了饭,小素娘也就跟随上来。大家只顾吃饭,一席无话。饭后,小素爹急急去联系第二天装车的人。
七兜坐在自己屋里写字,车主顺便进去跟他搭话,他连座都没给让;仍然是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间或甚至不作答。弄到最后,车主同样甚觉无味,便借机溜了出来,和小素娘儿俩在上房里坐。车主心里热乎乎的,又放开喉咙高谈阔论,照样单拣生平所遇见过的、能证明自己有超人才干的事说;说到恰当处,不妨瞎编乱造些垫在里面,把小素娘说得也满嘴慨叹。看着这个酷爱自我炫耀而漏洞百出的买主,小素好生厌恶,但为了照顾其情绪,她只好强行附和——连笑起来都只是脸皮在动。渐渐地,她撑不住了,想:“何不把兜子哥叫上来替我应付一阵?同时可以得些启发。”于是,她借助吐痰跨出屋子,只在院子里空咳一声,进了七兜屋子。七兜还在写字。“兜子哥,”小素悄声说,“去上房歇歇脑子吧。那车主特能诌,听听你可以认识另一种。”七兜很为难,道:“我去了没说的,算了吧。”小素耐不住,抓住七兜左胳膊,把七兜拉起,顺势推向门外,同时道:“你不去,我可真要生气了!”七兜没法,只得迈着倔强的脚步朝上房走。进去后,车主赶忙给他指座,小素随之进来。车主于是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跟七兜说话——尽拣七兜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问。如“天下形势目前怎样?”啦,“美国的纽约好不好?”啦,“我国的名山名城是几座?”啦,等等。他每提出一个,就先故意认真听七兜回答,但七兜每每没有丝毫反应,他这才指手画脚自我作答,却比七兜的回答不出更可笑。如此一来,就连七兜都深感不舒服,心里骂道:“知道得多有什么用,阴阳怪气的!”
小素爹回来了。他这一来,解了小素七兜的围。车主自知在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面前不能再卖乖了,便收敛了刚才的神态,一本正经地跟小素爹说话。聊了几句,小素爹宣布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休息吧。”大家听了立即散去,车主和小素爹剩在上房。临睡前,车主道:“冒昧地问一句,这小伙子是你的?”“是我儿子。”“儿子呀。”“当然是儿子啦!”小素爹看出车主不信,但他显得很镇定,“我这儿子老实缺话,但挺能干,我们倒喜欢。”车主心里嘀咕道:“格格不入,不像!”
七兜照常起床,喂家畜,扫院,挑水……车主自然最后一个起床,看见七兜忙里忙外,才点头道:“像是。”早饭后,人们开始装车。小素爹过秤;小素和车主记账;七兜负责出货;小素娘做饭。下午两点,八吨货终于装起,所有人吃了饭,车主付了款,开车出发。临行前,车主看了小素最后一眼,表情非常复杂,却不难看出他内心的妒忌,万般无奈和若有所失来。
小素家现在剩七吨多苹果。这些苹果,足够小素七兜继续拉着零售,一直到年底。鉴于七兜死板,不能见机行事,小素决定对他进行开导。每到路上,她教他认下当天的字以后,便对他进行说教,而大多以他做过的事为例,先指出不足,再加以纠正。七兜每每还是不说话,只在小素问他的时候才简略应答,满嘴无非“嗯”“对”“是的”之类。隔段时间,她对他进行实际考核——她故意做错事,或给他以难堪,看他如何反应。然而,他不是袖手旁观,就是束手无策。
小素的良苦用心,使七兜倒觉不自在。他总是想:“生定了的,怎改变得了!”偶尔,他把心中的不快表露在脸上,小素却一点不在乎,反倒显得更有耐心。
尽管看上去没有直接效果,但小素对七兜的一切有意无意的努力并非徒劳,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首先,在卖苹果的时候,他能用从小素口中学来的话笼络顾客,也学会了用卖不出去的苹果添秤;其次,他说起话来比以前主动了些,并在很简短的词句里多少夹带些胆气;再次,他大凡做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去请示,或战战兢兢,而是较大方,较主动地完成。
曾经渴望挣了钱,自豪地买饭吃、买衣穿的七兜,眼下脑海里竟没有丝毫印象了,而且,对钱的态度极为冷漠。他现在的心思,只在识字上。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他怎么反而羡慕上学生们了!每到下午放学,看着潮水般涌出校门的大小学生,站在果摊后的七兜心急如焚,想:“如果我是其中一个,我定将不放过一分一秒,非把书念光不可!”他这表现,以及成天一有空就刻苦认真读写的精神,使小素既感动又伤心。这天,九木文吃完午饭,又来小素果摊前转(九木春已开起了玩具店)。一看九木文过来,小素心里突然有了想法,道:“九木文,我有话要问你。”“你问吧。”“你也是个缺时间的,我张不开口。”“先看什么事。”“我这没进过校门的表哥特喜欢念书,可恨太晚了,不过识字还来得及。你知道,我识的字很有限,教不了他,也不懂咋教。你能给指点指点吗?”“那真还需要时间。”“我和芮天阳帮他识了几百个,还帮他学了算术,但要再帮,我们没的了。”“已经不错了!给教汉语拼音来没有?”“那东西芮天阳也不会!”“不掌握汉语拼音,就难识字。”“别绕,说该咋办!”“得抽我们共同的空。”“只要你有,他就有!”“那就下午放学后一小时吧。”“太好了九木文,到时你只管来领人。从今天开始好吗?”“逼得老紧!”商量妥当,九木文去学校了。七兜既高兴又为难,道:“那行吗?”“兜子哥,爱学文化是好事情,可惜我死活学不进去。我和天阳水平有限,所以才请我这同学帮忙。放心跟了学吧,他人很好,又是个才子。”“那这头……”“只一小时,况且苹果到那会儿快卖完了,我一个完全行。”当天下午放学后,九木文自然来领七兜了。九木文家离街道只三百米,一眨眼便到。九木一家看见九木文领个小伙子进来,同学似的,也就不以为然。九木文抓紧时间,直接开教……有芮天阳和小素教的常用字做基础,九木文七兜教学起来方便多了。七兜心里明白,这样的机会来得太不容易。他庄严激奋地告诫自己:“宁肯不吃饭,也要把当天人家教的掌握了!”
通过一个多礼拜的教学,九木文察觉出七兜的诸多优点……他也想道:“为如此诚实的人花费心血,值得;芮小素求次人多不易!——三年多来,从未见过她求人;凌老师知道,定会很开心。所以,我学业再紧,也要帮七兜到能独立识字!”
如暗自立誓的那样,九木文、七兜高强度使用他俩每天的一小时。九木文全然沿用凌介的教法,量也把握得很适中。他比小素更有耐心,而且一点不生七兜的气。七兜的专心上课,超越了任何一个真正的学生,但他有两个困难无法克服,一是缺两颗前门牙,发音漏风,二是受方言的影响,分不清前后鼻音。他因此很生自己的气,九木文却勉励道:“安上牙就好了;分不清前后鼻音是大家的通病,慢慢摸索会分清的。”
九木文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七兜,七兜就从拼读运用中得知汉语拼音的重要性,并对学习的兴趣更加浓厚。于是,干完分内的活,他比以前努力数倍,拼命地读、写、背,正可谓“废寝忘食”“如饥似渴”,甚至对小素不暇顾及。
百忙中,七兜脑海里那个“动力定型”的阴影又开始困扰他了——即将秋去冬来,严寒绝不会放过他!
心中的惧怕和脑中的阴影相呼应,使七兜连日来愁眉苦脸,而小素以为是学习上的事所致,道:“兜子哥,你也莫要焦躁,慢慢来,能学多少便学多少,谁又没有给你下达任务。”
“这就怪了!”一个阴冷的早上,七兜边卖苹果边想,“历年这时候,我已冷冻难支。逢衣便穿、蜷缩、逐日、就火等是必需的,眼下我却无动于衷……”
一直怕到四九,连苹果几乎要卖完了,七兜终究没有感觉出冷来。离过年不到十日,九木文已放了寒假。腊月二十二早晨,当小素七兜上了果市时,九木文已在摊位处等着了。帮着把苹果摆好,九木文说:“芮小素,七兜我只能帮到这里了。他现在能用两种方法查字典,能准确地拼读汉字。就是说,他完全可以独立识字了。如果他小十岁,会是个很好的学生。”说着,把一本《简明现代汉语词典》递给七兜,“七兜,拿着,它会永远帮助你的。另外,你如果想系统地学习汉语,就先把小学和初中的语文课本学通。课本芮小素手头有。”“你帮了大忙了九木文!”小素感动地说,“等我兜子哥学足了字,给你写感谢信。”
腊月二十三日晚送完灶神,小素爹来到七兜房间。七兜正边念边写生字,一看见便收拾了起身让小素爹上炕坐。小素爹显得很焦虑,道:“兜子,快过年了,你咋想的呢?”七兜听了,立即再现邱沧水曾问他同样意思的话之后的神态——低下头,愁苦地搓起两手。门外,小素和她娘站着。小素贴住她娘的后背,并牢牢抱着她娘,紧张得像要放爆竹。只听爹又道:“也就是说,你回不回家呢。如果回,我给你把工钱算了,好让你趁早带回去过年。”七兜不由得脱口道:“钱我不要,家我没的回!”“我们绝对不是要撵你走,而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没有意见。”“没有什么意见呢?”“什么意见也没有。”“哎呀爹”小素突然出现,“你俩叨咕啥呢!没听清我兜子哥没家回吗?”“听清了,听清了!小素,兜子,咱再不卖苹果了。还剩几百斤,得给亲戚和队上送去。从明天起,你俩一面逛集,一面给咱购买年货。至于买些什么,你们说了算!”小素高兴道:“爹真好!”
腊月二十四,小素七兜照常出发,只没拉架子车。所以,他俩较往日早半个小时来到郁园镇。“集市还没起来,我们这是要干什么呢?”七兜问。“先不告诉你。”小素一面回答,一面拉着七兜胳膊朝车站走。到了车站,七兜吓傻了,哀求道:“小素,你可不能把我往死路上送!我真的没法回家,也不知道路。”“哪个要送你回家!兜子哥,我们都舍不得你!”“那……”“跟我走就是了。”说着,小素领七兜搭上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两小时后,便到县城。小素再次拉起七兜胳膊,把七兜拽到县医院。挂过号,七兜小素一同进了牙科……七兜终于知道小素的用心,热泪夺眶而出。牙医惊慌道:“怎么疼成这样!我只是消了一下毒。”小素说:“我哥胆小,怕的。大夫您尽管给安,没事。”“真不明白,镶牙有什么好怕!”
补上了前门牙,并非补上单方面的缺陷。看上去英俊,发音不漏风,更重要的,是补上了心中最大的缺陷。“有人敲掉我的牙,有人给安上。”七兜又进行他那简单的思维,“敲掉牙的,是敌人,安上牙的,便是亲人。对这个好心的、俊美的女子,我没法报答!我最贵的只有命,可给了她她没用。还真非得当牛做马,不能报答。”
返回郁园,下了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素奔奔跳跳,显得格外开心。七兜脸红到脖根,走得腼腆。他几次想说些感激一类的话,但张不开嘴。还是小素先开口,道:“兜子哥,牙刚安上,反倒有些不习惯吧。”“怎么会呢!”“这也是九木文的意思,说你缺少门牙,影响发音。”“嗯。”“你好像就没有放开过,始终也憋着苦吗?”“我一点也不苦,没……憋。”小素听了刚要笑,但马上严肃起来,进而眼圈红润。“哥,你的心,像一件翻穿着的皮袄,尽显温暖;像一片开阔地,尽显安全;像一樽没有勾兑的烈酒,原汁原味。哥,凡事想开些,会很轻松。你没有什么过错,也就没有必要承担。”“瞧你激动的!我又听不懂。”“听不懂好啊,听懂了又能怎么样!咱们才要走路,前方却很渺茫。哥,我们家其实很脆弱,很无助,你可不能撇下我们,只顾乱跑自己的。”“嗯……”
腊月二十五,小素七兜十点才到镇子上。小素没去市场,而领着七兜进了服装店,道:“兜子哥,看上哪件,尽管指。”七兜做好反身出去的架势道:“就我这身穿着,还买?”“都辛苦下来了,穿身新的过个年,你指便是了。”七兜知道推辞无用,就胡乱指了几件自认为便宜、其实较贵的。小素爽快地一一买了。之后,又给父母和自己随便各买了一两件。从腊月二十六起的后三天,他俩专购买年货……
明天是年三十,小素一家照样忙得很:小素爹打扫各处,小素娘张罗锅上,小素粘贴裱糊。七兜奔跑于小素和小素爹之间打杂,而小素每隔几分钟就唤一回她兜子哥,弄得她爹身边总缺帮手。
这山村还没通上电,但丝毫不影响除夕应有的古朴风貌:每家大门口悬着形状奇异,色彩绚丽的灯笼;家里,人们尽可能地在每个角落点上蜡烛或油灯;上房香案之上,蜡烛林立,供品繁杂;院子中央也设有香案,上方悬挂红色条幅,写着“天官赐福”。没有花炮燃放出五彩缤纷的景象;没有录音机放出令人陶醉的声乐;没有电视机播放令人振奋的春节联欢晚会。大家只吃喝谈笑,照样使这个夜晚生气勃勃。
不管什么节日,不管在某个节日表现得多么富有,如果缺了一样,就不可能过得愉快。他们追逐吵闹,唱歌放炮。大人们坐在炕上,乐呵呵地看着,并怂恿他们玩得越痛快越好。
小素家大门口悬挂的灯笼是全村最大的。里面燃着四支蜡烛,表面让小素裱糊得龙飞凤舞。底部是个五角星的骨架,又在五个角下各悬一个小灯笼,内燃一支小蜡烛。
小素爹娘在上房炕上并排坐,表情糟得很。炕桌给摆满了,但没有个去动的。小素极力周旋,或叫爹娘吃这喝那,或叫她兜子哥放炮沏茶,却总弄不热和。对眼下的情况,七兜丝毫没有看出,因而不跟小素积极配合,脸上竟也连笑纹都没有。然而,他有自己的心事。他想:“遇到的两家都富,为什么自己家像遭了水灾;别人都为自己的家感到自豪,偏我那家让我抬不起头;不知我爹我娘吃饱饭了没有。”
到守岁时分了。不例外,守岁意味着一家人围坐起来,边说笑边包饺子。小素把她娘准备的饺子皮和馅端上来,把大家叫到一块儿。“都怎么不吃呢?”她边问边把炕桌上原封未动的酒菜等收拾了。对于包饺子,七兜一窍不通。“兜子哥,”小素对呆坐着的七兜说,“今晚你就跟我们一块儿包起来吧,大年夜包饺子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七兜心里道:“我连做过的事再做起来都很费劲,何况摸都没摸过的呢!”但是,他不由得拿了一页饺子皮,而当把饺子馅夹到上面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两手便像在发动起来的拖拉机上搁着似的抖。“既然兜子不会包,”小素爹说,“就不要勉强。兜子,咱俩还是坐着唠嗑。”为了让大家高兴起来,他笑笑地说开了。七兜照旧光听。“兜子,”说了些时,小素爹只得问七兜,“你觉得我们这地方怎么样?”“不怎么样。”“我们这家子人呢?”“都好。”“你想你的家吗?”“不太想。”“你愿不愿意在我们这儿呆呢?”小素听了,脸一下红了,但七兜并没有听出什么来,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愿意!”小素娘神情有些紧张,用脚尖急点老伴儿大腿。小素爹话题一转,道:“兜子,你已经在我们家干了整一年,得给你把工钱结算了。”一听要算账,七兜既喜悦又不安,而总觉不好,便说:“我吃得好,穿得好,钱么,再不能要。”小素爹二话没说,下了炕,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钞票,才说:“你老实得什么似的,跟你商量也很困难。我直接替你做了主,一年按十个月劳动日,除过吃穿用度,每日付给你四块钱。这样行吗?”“我吃好了,喝好了,要钱真没用。”“不要钱的话你可再不能讲。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要紧。”七兜迟疑很久,脑子费了好大劲才算出来,道:“那也太多了。一年下来,我花得不少,就按两元算呗。”“由此看来按我说的办没错。给,这是一千二百块。”说着,小素爹把钱塞到七兜手中。小素娘随口说:“孩子,点点吧。”七兜接住钱,没有点数,却随便分出一沓来放在炕桌上说:“这些你们留下,我确实不该拿得太多。”小素爹抓起又塞回去道:“不要胡来,快拿着。你也不能把钱一把一把乱分。”看着七兜对钱无所谓的样子,小素心中甚觉舒坦,也就投向七兜以赞许的目光。七兜捏着钱,觉得实在太多,不知如何是好。小素说:“兜子哥,看你为难得很。不如这样吧,你把零头留给我爹,收个整数去。”小素爹忙制止道:“小素,你这就错了,说定了的怎能改变呢!况且那是你兜子哥用血汗挣的,我并没有给他多算一文。兜子,磨烦得够呛!你收起来得了。”
饺子包好,已经是半夜时分。小素爹觉得没有必要再坐下去,就宣布睡觉。七兜进了他的屋子,点上灯,把钱掏出来,拿在手中掂量。一面想道:“这就是钱哪,而且有这么多!曾经想你想得发疯,现在得了,却无所谓了。说的也是,我还真没处花去。先不管它,收起来以后再看。”他打开小素娘给他的箱子,把钱压在底层。
大年初一清晨,随着一片爆竹声,喜庆的气氛笼罩了全芮家疃。小素和她娘在厨房里忙,小素爹和七兜坐在上房炕上闲聊。不多时,进来了一群本家的孩子。他们一家家走,见到长辈就叩头拜年,拜完年自然嚷嚷着要压岁钱。当下,上房地上跪满了给小素爹叩头的孩子。小素爹面喜心愁,把孩子们唤起,一一打发。临近中午,芮天阳来了。他这一来,使七兜高兴万分,道:“天阳,多日不见了,太想你!”芮天阳紧攥七兜手,摇着道:“都忙,怎见得?”……说话间,小素上了几道菜,小素爹拿了一瓶白酒。小素爹指着饭桌说:“兜子,天阳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今儿来给你拜年,你得好好陪他玩。家里再没有喝酒的,就这酒,你俩尽兴喝就是。”芮天阳接着说:“对,兜子,你来这里已经一年了,对你的为人,大家都很赏识,好样的!现在,这就是你的家,我来你家给你拜年!”“可我从没喝过白酒呀。”七兜看着饭桌上的酒瓶直摇头,“还是喝茶吧。”“唉,这是贺岁,不是解渴!”芮天阳打开瓶盖,“我也没喝过,今天咱俩一起开这一戒。你会划拳吗?”“不会。”“会打砂锅吗?”“也不会。”“那咋个喝法?”“端起来喝。”“还算你来得痛快,那咱干杯!”他俩你一盅我一盅边碰边喝。大约喝了十来盅,七兜不行了,满脸绯红,身子摇摇晃晃,已坐不稳当,嘴里的话猛然增多。然而,他还一盅接一盅往下喝,甚至跟芮天阳不碰杯。小素见状,忙阻止道:“天阳,甭让他喝了,他没喝过这酒。”芮天阳也差不多喝大了,站起来道:“怎么,不给我们酒喝了?小素,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兜子和我都很高兴。来,兜子,咱继续,争取喝醉!”七兜应声端杯。小素很着急,赶忙去对父亲说:“爹,你快去给劝劝,喝多了不好嘛!”她爹听了笑着说:“让他们喝吧,酒我已劝过了。”小素莫名其妙,说:“从他们一开始喝,你就在这里坐着没动,咋劝的?”“你没发现我只给了他们一瓶酒吗?喝一瓶不成问题。我们再不往出拿就行了。”“爹真会做安排!”父女俩正在七兜屋里说话,突然从上房传来喊声。“快拿酒来,没了!”这是七兜的。“怎么没有人招呼我们了呢?小素哪儿去了?快拿酒!”这是芮天阳的。小素起身要去,他爹举手挡了,道:“你娘可能做好了饭,你去给他们端。”当下,七兜芮天阳在椅子上东倒西歪,两嘴仍不停地喊。芮天阳喊的全是有关酒的话语;七兜的喊话已与喝酒无关,却是心事,道:“不知是我们弟兄伙儿多,还是我爹娘没本事,反正,我们家可是穷透顶了的!”他那闭着的眼睛外有泪珠挤出,看来真醉了。“爹娘啊,当初不让我念书,误得我好苦!既然嫌我多余,为啥要生下来!”这哭诉声,使端着饭来的小素伤心至极。她无法克制,便跑到自己屋里偷哭。小素爹在屋檐下站立,心里同样不好受,想道:“酒后吐真言,这孩子也是满肚子的悲酸。”芮天阳虽神志有些恍惚,但还能辨清七兜的喊话。不禁大声道:“兜子,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人活在世上都有不如意的时候。鼓足勇气生活!只要你永远这样忠诚勤劳,永远这样朴实善良,天终究会睁给你一只眼睛的。再不要说了,走,我扶你去休息,等你醒了上我家里再玩。”
芮天阳搀扶着七兜朝他屋里走,七兜嘴里还不停地喊,直到被按在炕上为止。睡到晚上,七兜酒还没有醒。小素叫他起来吃饭,死活叫不动。她娘道:“素儿,你不要叫,让他一下睡醒,明天多吃点。”
从正月初四起,小素爹就安排小素走亲戚。七兜便迫不及待,才兼用白天的时间学习。他把小素读过的书全要了过来,并按九木文说的,从小学一年级起开始学语文——不管字词句,遇到什么就背什么,背下来就默写,不认识字就查词典。他只凭浓烈的兴趣、抱着一个念头——学得越多越好——学。他终于隐约觉得,有文化似乎比有钱更像人,除此外,他并没有任何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