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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铣看了他一眼回道：“天道重理，人道重情。天道多是王公贵族所求，享尽世间一切万物，无论何种欲望都能获得满足，自然会谋求更多。明万物之律，改天地之理，掌控天地甚至成为天地本身皆是其所求。”
“如果是流民或者奴隶，”薛铣继续说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处于最下层自然追求人道，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繁衍生息。”
“确是如此，不同人有不同欲，即使如此，贫道想请少侠代为探究一二。”老道捋了捋手上的拂尘。
“何也？”
“人族繁衍至今，生存要害上，天道人道均试炼过。法家阴阳家重天轻人，而六世之秦一朝覆灭；儒家墨家重人轻天，两汉四百年也终究归于尘埃。于此，贫道恳请少侠代替贫道探求天人之道，若是想兵戈止息永享太平，世间万物协力共造大同，天道人道如何抉择。”
薛铣笑道：“可惜我学术不精，而且既非求道之人，又只是无名小辈，何以担此重任？且世间万物各有不同也各有所感，我悟来的道怕是难以令人信服。”
“是也，想要求道择道，自然要历经足够多的世上事，让自己心性足够高才能悟道；况世道险恶、变幻无常，不谈平安温饱，何来余力去所谓求道？”
“不过少侠剑术独步天下，想来能让自己在求道路上平安渡劫，这也是贫道如此看重少侠的缘由。”老道微微一笑并说道，“另外，少侠本就经历甚多，上至王公贵族，下到流民乞丐，上下两个极端少侠又何曾不经历过呢，你说是吧，公子薛铣？”
闻言薛铣猛地停下自己手中事抬起头用夹着疑惑和几分威胁的眼神看向老道问道：“你认得我？”
老道哈哈大笑道：“早在二十年前我们就见过了，开元二十三年春，长安五星连珠夜后，贫道应皇帝诏而入朝面圣，堂下之人众多，薛郎那时虽年仅六岁亦在其中。”
“你是张果？当年把圣人气得半死的那个？可你不是已经……”薛铣思考了一会问道，“你是天神，亦或是妖兽？”
“道者，先天地而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为天地之母。天神妖兽，只是善于隐藏自己罢了，把力量当作伪装引得万物敬仰或畏惧；它们同生天地之间，与其他生灵无异，就算超凡脱俗也逃不出道。至于贫道，你只当是一风烛残年的老人即可，只是最近我苦于探究人们乃至天地万物应当如何抉择自己前进道路，所以拜托薛郎你代为寻找答案。”
说罢，张果静静等候薛铣回答。而此时浮现在薛铣脑中是当年张果入宫时大明宫含元殿里的场景。
“朕自与太平公主起事，诛韦后，后诛太平公主，总揽朝政，继承太宗皇帝遗志，励精图治，大行改革之事。于内，轻徭役、薄赋税，府库不足以堆金银，仓廪不足以屯粮米；对外所向披靡，万国来朝，敌不敢正视天军，匪不敢袭扰商贾，军威更甚于贞观。”
“如今之大唐，下辖三百州、一千余县，大唐子民超九百万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派歌舞升平，盛世景象从未有之。朕治朝二十年，功盖秦皇汉武，业追尧舜禹汤，现欲效仿前人循黄老之道行无为而治，潜心修身以求突破天地界限指引万民。就算如此，尚不能向长老求道？”李隆基朝着堂下的张果呵斥道。
“万事成与不成，皆关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堂下之人传来浑厚的声音，“陛下之功有目共睹，陛下天威人神共仰；然大唐之盛，不仅功在于陛下，也在于天不降灭世之灾、地不生断裂之危；在于官吏的公正廉直、百姓的辛勤耕作、军士的浴血拼杀，陛下怎可私据天地万民之功为己有？”
“道可道，非常道，黄老之学，在前汉武帝时期便已摒弃。今世以奢靡相竞，弃礼仪，捐廉耻日甚，天子理应以身作则教化天下。若世人骄奢淫逸又背信弃礼，陛下以‘勿为’置之；国之将亡而贼匪横行，陛下又以‘勿动’处之，如此国祚将覆，为之奈何？况陛下放权是为了寻求无为而治还是借机纵情贪欲而放诸国事抛弃万民陛下自己心中何尝不知。此番陛下携全族及百官召见贫道，名为讨教观星宿占卜之法，实则只为求得长生不老之术以求永世享乐。”
堂上正坐之人脸色已变，大殿内已经没有人敢直视他脸上的阴沉，殿内人只能一边默默祈求一边任由冷汗打湿自己的华服和官服。
但是说话的张果似乎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变化。
“至于陛下所求道学，贫道实无能为力。天子自诩圣人；然圣人之性，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陛下身处高堂之上，何曾感受过处于为人厌恶的底层贱民奴隶的滋味？陛下如此执着于一人得道而罔顾天下苍生，却是辜负了万民，反而偏离了正道。唐王朝现在正盛，然盛得一时易，盛得一世难，陛下在过往二十年之功震古烁今，然行百里者半九十，以后二十年又将如何尚未可知，若轻易懈怠，唐王朝只需片刻也可由太平盛世陷入山河破碎、万劫不复之地。”
李隆基气急败坏，大吼着抓住身边的一切东西向他扔去，愤怒之情朝堂众人皆未见过，所有人不敢言语只得站在堂下瑟瑟发抖，随后神策军快速进殿将张果拖出并腰斩于宫门外。
回想于此，薛铣看向面前的张果，眼神里竟然有一丝畏惧，他小心回答道:“我非小人，张道长既然有恩于我，我自当回报。只是，道法之妙玄之又玄，求道一事，张道长怎知我不会懈怠，况且我非习道之人，不知如何修道，如果张道长只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我现在就可给出，我选天道。”
“我早已和世界绝缘，再没半点留恋，唯一牵挂也隐于世，世间万民万物如何，那是庙堂之人该考虑的，不关我事，我也无能为力，我既不是当今圣人，也非权臣，只是个为了生计各处奔走的剑客，是万千世界里的沧海一粟，如果可以超脱于三界外那正合我意，我本无欲无求，正好借此斩断和世界的一切联系，抹去自己在世界上生活过的所有痕迹，也可以看看掌控天下的道究竟是何物。”
“不急，不急。”张果摸着胡须摇头笑道，“薛郎当年既没有选择渺渺人道，更没有踏入莽莽天道，十几年来浑浑噩噩，现在的薛郎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话虽如此，”张果话锋一转，“道法自然，薛郎不管经历什么，如何选择，结果怎样，都是薛郎经历过的修行，人生之路未必不可另辟蹊径。”
张果看着沉默的薛铣继续说道，“另外薛郎也无须妄自菲薄，棋盘虽小包罗万象，星星之火亦可燎原。求道一事，非我所托，是凡人乃至天地万物所托，事关其生存发展之要，就是薛郎自己也想弄明白为何而活。眼下乌云密布，天下将要大变，好自为之吧薛郎，贫道告辞。”
薛铣抬起头，眼前那个慢慢远去的背影在消失前传回一句话：
“比起求道，薛郎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回自己丢失的魂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