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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卫国连哄带骗把母亲拉到自己家。家已经不成为家了。自从温尔雅死后,家里就死气沉沉没有了人气。墙纸经过三十几年的岁月洗礼,已经开裂卷曲了,吊顶的灯坏了也没有换。厨房台面下的三合板做的厨门都碎成小片掉下来了。
曾卫国把母亲安排左边的卧室,大床紧靠客厅的墙壁,靠窗户的一边架起折叠木板床,打算让八姐睡在上面,方便照顾病人。
曾卫国出去买菜,然后回来做饭。八姐就围着母亲忙前忙后,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母亲的床边,听母亲讲过去的往事。
“1948年,那一年我十二岁。”母亲缓缓说着,往事的记忆又清晰地浮现在脑子里:
1948年的秋天,十二岁的春汝背着三岁的弟弟在村子里的小路上走着,不远处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不知不觉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隔着木头格子的窗户,有两个小女孩爬着窗户向里面看,春汝也站在窗户外面向里面看。里面八九个孩子正在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走出门来,在春汝前面停下来,“想读书吗?”
“想。”
“你是谁家的孩子?”
春汝没有回答。
老先生又问了一句,“你爸叫什么名字?”
远处传来啪啪几声枪响。
春汝背着弟弟急急忙忙往家里跑。
一群国军包围了村子,在村子里乱串,追逐着年轻的男人。
在一间破旧的低矮的两层楼房门口,春汝看见四个穿黄色军服的国军士兵正在把哥哥春生拉出门,春生挣扎着向后向下坠着身体,母亲挺着大肚子冲出来,死死地抱住儿子的腿,一个士兵用枪托砸了母亲头一下,母亲松了手。
“妈!妈!”春生叫着被连拉带推抓走了。
春汝放下弟弟,抱住母亲的头,母亲额角红色的血正在流下来,流的满脸都是,“妈!妈……”
春汝吓得哭了起来。
黄昏,在母亲睡觉的里屋,母亲光着屁股正坐在木桶上沿,一阵一阵的宫缩使她痛苦地摇晃着脑袋,头上缠着一圈白布,额角的地方有一滩干枯的黑色血迹。春汝把一桶刚刚烧好的热水放在母亲面前。
母亲两手捂着肚子困难地对女儿说,“你把剪刀和面线放锅里煮一下,再找一条干净的毛巾……”
春汝出去,过了一会又折了回来,“剪刀放哪了?”
母亲痛的无法说话,不断哼哼着,过了一会说,“在柜子下面的抽屉里……不用煮了,在火上烧一下……”
春汝把剪刀放在土灶里的火上,烫的脱了手,用火钳子夹了出来。这时候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
“好了吗?”母亲嘘弱的声音传过来。
“好了。”
春汝看到浑身是血的肉团在木桶里蠕动,哇啊哇地哭着,一条长长的脐母带和母亲连着,母亲下身到处都是血水。
春汝呆呆地看着,心里咚咚地跳着。
“把面线拿来。”母亲看到春天探出头来张望,急忙喊道,“把春天零开。”
春汝看着母亲用面线把脐带扎成两个死结,从一头剪断,“你别傻站着,去煮点稀饭……”
等春汝把煮好了的大米粥端到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床上,旁边旧衣服片拼接起来的破布里躺着一个脸色红扑扑的婴儿。
春汝小心探过头去看了一眼,“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妹妹……”母亲断断续续地吩咐着,”你把脏水倒掉……把胎盘洗洗,放清水里泡着……记得放一把盐……”
当天晚上父亲赶了回来,当听到儿子被抓走后,一拳头砸在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的桌子上,喊了一声:“什么世道!”
桌子稀里哗啦散了架,不得不一块一块地复原用钉子固定,重新安装好。
第二天母亲就早早起来了,饭已经做好了。
春汝看着母亲把洗干净的胎盘放到锅里,倒上米酒,加入姜片煮了一个小时。
饭锅里一半是大米,一半是地瓜干,大家吃的都是地瓜干拌饭。
桌子上就一碗炒淹腌菜。
“新米就要有了,你也吃点米饭,不然哪有奶水?”父亲对母亲说道,“别委屈了自己。”
“我知道,心里有数,你别管了。”母亲说着,把锅里的胎盘捞了出来,切成小块,分到每个人的碗里。
春汝咬了一口,一阵翻江倒海,直接吐了出来。
“好东西,吃了不生病,”母亲劝道,“快吃下去。”
春汝直摇头,“我不要!”
“傻孩子!”母亲嘟囔了一句,从桌子上捡起来,放到自己的嘴里。
父亲农闲时节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收一些山里的土特产到城里的卖给商店,回来的时候带一些山里人需要的生活用品的。
这时候邻居万老爹过来取定好了的煤油、火柴。
“打算晚上给您送过去呢。”父亲把装着两斤煤油的瓶子和一包火柴递给老爷子,“小心点……”
万老爹把钱递给父亲,气哼哼地说,“晚上等着用……该死的刮民党,把家里东西都打烂仗……老二也被抓走了,听说春生也被抓走了?”
“嗯,把老婆子头都打破了……什么世道!”
“老王家的二娃,李老头就的狗子……一共有六个后生,唉,这一去生死难料啊!”
老头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父亲在家呆半个月就出去了,回来的时淋了雨发烧了,高烧七天一直不退,请了老中医,说是肺痈,吃了一个星期的中药也没有好,吐出来的都是脓血,虚弱的不成样子,有天晚上看着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看起来是好不了了……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母亲眼睛都哭肿了,“你不可以撒手不管我们……”
父亲嘱咐春汝,“家里就你大……多帮帮你妈……照顾好弟弟妹妹……”
父亲昏睡过去,再没有说过话,第三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呼吸。
在城里工作的二哥春民回来了。
他跪在父亲的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抱怨道,“拖延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请一个西医?”
没有人回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本家的叔叔插嘴说道,“一大家子人,连个主事的男人都没有,稻子马上就要开割了,我看你辞了城里的工作,回来吧。”
“马上就出师了,可以挣钱了,回来是不可能的。”
“那一亩半分地的稻子怎么办呢?”
“农忙的时候我会回来帮忙的。”
秋高气爽,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大地。
春民和春汝抬着脱粒机去稻田的路上,春民把重量都拉到自己这边来,春汝摇摇晃晃走在前面。
春民在割稻子,春汝在脱粒机上脱粒。
中午,母亲背着妹妹拉着弟弟来送水送饭来了。
春民咕噜咕噜连喝两碗水。
母亲着被太阳晒的黢黑的儿子心疼地说,“你也太个草帽,把衣服穿上,中午的太阳很毒的。”
“没事的……今年的稻子长的不错,应该不用吃地瓜干了吧?”
“应该有三四百斤吧,一百斤交了地租,三百斤大米,添点地瓜土豆芋头凑合着吧,地瓜干肯定是吃的。”母亲估摸着说道,“要是一个人有三百斤大米就好了。”
“可以多租几亩地。”
“谁来种?你吗?春汝?”母亲摇头叹息,“再说,好一点的地哪里挨到你种啊?你还是好好工作,多挣点钱,也可以买米吗。”
“妈说的对,我一定好好干,多挣钱!”
晚上,母亲往春民肩膀上摸菜子油,春民黝黑的表皮暴裂,露出里面白嫩的新皮。
“和你说过了,就是不听,”母亲嘟囔道,“老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春民要回城里了,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自己,家里不用担心。”
春民拉着春汝的手嘱咐道,“家里的事全靠你了,你多做点,别让妈太辛苦。”
“我知道。”
春民走了。
母亲、春汝和弟弟妹妹站在门口,看着春民走去,消失在远处的拐弯处。
每一天都是繁忙的,春汝把稻子滩在竹子编的席子上嗮,用耙子翻,过风车把秕谷、糠皮和草屑杂碎分离,把沉甸甸的稻谷装道木桶里,用石磨给稻子脱壳……
地瓜熟了,春汝就到山坡地里刨地瓜,担着满框的地瓜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母亲出去了,春汝就背着妹子带着弟弟烧火做饭,干家务。
春天来了,春汝和母亲在水田里插秧,弟弟坐在田间地头看着妹妹……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啦。
1949年稻子熟了的时候,大哥春生回来了。
春生把一叠国民政府的纸币和五个袁大头银元交给母亲,“这是我一年来攒下来的,您放好。我只能住一晚,部队要去台湾,我回来看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你哪都不能去,既然回来了,就留在家里,”母亲拉住春生的袖子不放手,“家里不能没有你!”
“我不能像你们一样在这穷山沟里过一辈子,”春生固执地说道,你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不差我一个。我在外面挣钱了会寄回来……”
“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放你走!”母亲坚持道。
“妈!我现在是排长了,团长对我很照顾,我将来会当大官的,您别毁了我的前程!”
“刮民党能有什么前途,净祸害老百姓,我是不会放你走的,除非你……除非你……我死在你面前!”
在余下的时间里,母亲一步也不离地跟着春生,连春生上厕所也守在外面。
“妈!”春生绝望地喊了一声,“船早就开了,我想走也走不了!您别跟着我了……您毁了我一辈子……”
割稻子的时候,春民回来了,他的师傅也跟着来了。
“这孩子,”师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母亲说,“这地方出问题了,我现在把他还给你了,叫他在家好好休养吧……”
师傅说完就走,母亲急忙拦住了她,“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喜欢上一个姑娘被拒绝了,受刺激了……我走了……”
春民一天到晚神神兮兮、唠唠叨叨、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大白天穿着衣服到河里洗澡,母亲总要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割稻子的那几天就把他绑着家房间里木柱子上。
春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从来不下地干活,游手好闲在村子里游荡。
母亲在家里看着弟弟、妹妹,守着春民,烧火做饭分不开身。
春汝一个人在稻田里割稻子、脱粒,把稻子粒担回家。
两个哥哥在家,竟然没人干活了。
七天的活,春汝干了一个月才弄完。
母亲默默地在春汝面前流眼泪,“真是苦了你了,妈对不起你。”
“妈,我没事,”春汝安慰母亲,“能为家里干活,我心里高兴,我一点也不感觉累。”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会这样……”母亲不停地擦眼泪,“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春汝知道母亲的苦,只能尽力安慰母亲,“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共产党的土改工作队来了。
春生能说会写,在外面闯荡过,见过世面,又熟悉村里面的情况,当上了村里面的会计。
终于有了自己的田和山林,再也不用交租了。
母亲把林地里的半米直径的杉木筏了卖钱,给春民治病。
一年以后,春民慢慢恢复理智了,能下地干活了。
1956年,那一年春汝二十岁,春民一年前去了城里工作,大哥春生要取亲,为了把楼上让出来给大哥做新房,弟弟妹妹和母亲同住,春汝成了家里多余的人。
“你都二十了,该嫁人了!”春生见面就唠叨,“再大没有人要了。”
“弟弟妹妹大了,家里也没那么多的活要做,”母亲也劝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嫁人了。”
母亲托的媒婆有回话了,“石门村有一个当大官的,今年二十八岁,还没有取亲,现在回来探亲,想找一个姑娘。我看你家春汝正合适,就应承下来了。去见见,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二十八岁,”母亲迟疑了一下,“好像大了一点。”
“不大,八岁哪里大了,”媒婆劝道,“再说,人家吃公响的前途无量,打着灯笼难找啊!”
母亲询问女儿的看法,“你怎么看?”
“见一下也无妨。”春汝回道。
春汝第一次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二十岁的黄花大闺女,正是含苞欲放的花季,继承了母亲的长长的瓜子脸,五官端正,比例协调,看不出有什么缺点。高高的身材,因为干活而练就的发达的四肢……只是手有点粗大,布满老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