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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觉得她真的像个西方童话故事里的小天使，一个会随时离我而去的小天使。
2025年9月25日晴
不出我所料，她好像真的快离我而去了，她的胳膊渐渐僵硬，行动非常迟缓。与此同时，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不再模仿着跳舞了，她好像转变了兴趣。
我和周赫华没什么文化，也没有智力超群，但思思很聪明。当时为了给思思创造一个好的文化氛围，我们买了很多书来读，思思耳濡目染着也很喜欢看书，什么类型的书她都感兴趣。现在给她带来再多的书，她也不再翻阅。她的心里只剩那本天文书和学校这学期的课本了。在她醒着的时候，她总是用她僵硬的胳膊缓慢地翻动着那本天文书，轻轻触摸着书上的每一个星球。偶然翻着她的同学帮她带来的课本，一页一页看着。
她生病以后，经常看新闻，因为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接触到外面世界的途径。电视新闻里，有时候会播出一些学校相关的新闻，我以为她能展现和不能再跳舞时一样的态度，可她每每看到新闻里出现学校，她就会赶快换台。思思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很好，是班上的中队委兼数学课代表，像大家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每个老师都很喜欢她，以前她的作业总会被发在班级群作为榜样表扬，六一汇演的时候，她也总是那个站在中间的孩子。从前她每被表扬一次，周赫华就会偷偷给她买糖作为奖励，有次被我发现了思思夹在课外书里的一小叠糖纸，他们两个还相互掩护，说这是同学送的，餐厅给的，在写字楼前台拿的什么的，给了我好多理由。我知道这肯定是周赫华买的，晚上我看着思思睡着以后去找周赫华说，结果思思是装睡，一听到我谈论起糖的事情，她就出来爬上了我坐的椅子，趴在我的后背和我撒娇，我只能心软作罢。
我看着她如今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心里难受，所以我为她买来了她最爱吃的小笼包，她靠在我的胸膛上，用我的手机看着一部有关宇宙的纪录片。棕褐色的醋浸入乳白色的包子皮中，我把包子递到思思的嘴边，她专注地盯着屏幕摇摇头：“妈妈，宇宙好大。”
确实，宇宙真的很大，大到永远无法完全探寻。人类就仿佛是这浩渺宇宙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可是如此大的宇宙却容不下思思这粒渺小的尘埃存在着。
她问我我喜欢哪个星球，我说：“妈妈最喜欢地球，因为思思在地球，所以妈妈喜欢，思思喜欢哪个星球呢？”
她说她喜欢太阳。她问我记不记得，我们家里经常照不到太阳，偶尔阳光来了家里，我总是很高兴，那天我会洗好多衣服，整个家里都是洗衣液的香气，特别香。她说，爸爸总会在晴天带她出去玩，还会叫上楼上邻居家的大金毛，大金毛可喜欢思思了，即便是刚刚散步回来，只要是她叫它，它就会立马跑出去和她一起玩。而且有太阳的时候，我们家就变得暖洋洋的，可舒服了。
我点点头，把下一个包子递到她的嘴边。她咬了一口包子，突然让我把她的芭蕾鞋递给她。我想等她吃完饭再递给她，可她坚持现在就要拿到，我只好从柜子里给她把鞋找出来。她让我帮她穿上芭蕾舞鞋拍张照。
芭蕾舞鞋是两年前买的，早就不合尺码了，我硬塞着，把她的脚穿进芭蕾舞鞋里，正要穿另一只时，她说她另一只脚想穿我给她买的小皮鞋。我把她从病床抱到了椅子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并不合身，长长的裤子盖住了她的脚，她用僵硬的双手提起裤子，露出了她想要与之合影的鞋，我为她拍了一张照片。脱下她的鞋，把她抱回病床上，她的身体刚挨到病床上，她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妈妈，我想变成太阳。”
思思已经是太阳了，她是我的小太阳。
2025年11月13日晴
情况一天一天坏下去，八轮专家会诊依然没有带来任何转机，章医生安慰我，说再坚持坚持，总会找到办法的。可我自己心里知道，思思的命真的无法挽回了。
思思失去了活力，她戴着呼吸机，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的蓝天，看着窗外的小鸟自由飞翔着，斑驳的疏影随着风摇动着，映在她的被子上。我知道她心中的煎熬与痛苦，这样的苦楚就算是饱经风霜的大人也不能完全承受的，可她从来不说，她只是每天翻着课本，抚摸着天文课本里的行星图，麻木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她觉得我每天工作很忙，不能再为我增添烦恼了。于是，我今天中午回来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思思缓慢地转动着她僵硬的胳膊，用手隔空触碰着窗外的的鸟儿，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XJ的旅游宣传片，广袤草原的尽头是一座尖顶的高峰，山间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毯，窗外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树枝，惊走了小鸟，思思的手垂直落下，仰着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我听到她说了一句：“站在山尖上，会离太阳近一点吗？”
我狠狠掐着我的胳膊，被过身去坐在了楼道里的椅子上，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我不想让思思察觉到我任何的负面情绪。我站起来推开门，思思就朝我看过来，她的脸上洋溢着熟悉的笑容，她说她今天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关于XJ的纪录片，她想在病好以后去XJ看看。我点着头答应她，我说病好以后，一定带她去XJ看看。
春去秋来，这个病房里来来去去许多孩子都出院离开了，只有思思还日复一日再这里躺着。最近几天这个病房里只有她自己，电视就全权由她自己做主了。最近回来，看到电视上放映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旅游纪录片，有时还会是一些讲述太阳的纪录片，神情比她从前看动画片时还要专注。
等你病好了，妈妈带你去环游世界。
2025年12月18日晴
思思每天都很痛苦，我晚上透过玻璃看她，注意到她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她很疼。这发自五脏六腑的的疼痛，已经折磨了她半个月。在她还没转入ICU病房的时候，即便晚上睡梦中也能听到她的闷哼，她很多个晚上都睡不好觉，黑眼圈牢牢地挂在眼睛上，只有打了止疼针才能安然地睡一会。
她曾和我说：“妈妈，太阳那么温暖，人死了会去太阳上去吗？”
她曾让我附在她的嘴边，细声求我：“妈妈，我好疼，你把我杀了吧，我不想再疼下去了。”
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对她痛苦的漠然，我恨我无法把她拯救于苦海，我恨疼的不是我。我曾在手机上搜寻过安乐死，国内并不允许。我当时装了一把匕首在身上，如果能结束她的痛苦，我去坐牢也没有什么，可当我看到她瘦小的面庞，看着手机上我们两个紧贴着的两张笑脸，看着她放在一旁的芭蕾舞鞋，我真的下不了手，我知道我不能失去她，我不敢想象没有她的生活。刀从我的手中滑落，与地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思思没有睁眼，但她的眼皮却颤抖着，她是装睡的。我捡起匕首，抚开了横在她脸上的几缕头发。我自私地吊着她的命，日日看着她身体的疼痛，看着我心里的煎熬。
后来，我的内心饱受折磨，思思每天都求我让她离开这个世界，我又想着带她去国外安乐死，还没来得及计划，思思的病情就突然恶化，在她住院的第363天住进了ICU病房。我探视的时间更少了，更多的是站在窗户外，看着躺在许多精密仪器中间的小小的她。她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她原本就比同龄的孩子个子矮一些，现在的她看起来像是回到了两年前。
不知怎么，她今天的精神看似好一些，护士叫我进去和她说说话。
思思靠在摇起来的病床上，她对我说：“这个病房没有窗户，妈妈，我好久没看见太阳了。”
她说：“太阳太远了，否则我要埋在那。”
她说：“妈妈，你记得把我和爸爸埋在一起，爸爸会照顾好我的，只是妈妈以后你要一个人了。”
她精神头好，和我说了好多话，回忆了好多事情。
她最后说：“妈妈，我想去XJ看看，妈妈你替我去XJ看看。”
探视时间到了，我逃跑似的走出病房，出门时我听到她说：“忘记我吧，我爱你妈妈，妈妈再见。”我走到转角处失声痛哭。
我不明白老天为何如此不公，要这样对待一个小女孩，还要让她清醒地面对自己的死亡，她还要想办法安慰身边的人，为什么要索这么好的孩子的命，世上有那么多坏人活着，为什么不索他们的命，要索一个可怜孩子的命。我不知年幼的她犯下了怎样的错误，竟要如此折磨一个瘦小的孩子，一个还没来得及看看大千世界的孩子。我忽然想起那天那个神棍的话，我本不信所谓童子，可在此时，我忽然希望思思就是他口中的童子。
回到天上去，就不用承受痛苦了吧。
2026年1月1日中雪
今天是思思的头七，我在墓园看完她以后，我坐上了一辆公交车。
看着窗外的车流，我忽然想起来了思思下葬的那天，那是一个朗晴的下午，天气出奇的好，思思的骨灰由我亲手放置在了周赫华的身边，与他们度过的几年如同过眼烟云，在我的生命长河中留下了一点点的涟漪。
今天太阳没有露面，想必也是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哀悼。这是一趟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我买了一张去XJ的火车票，带着思思的芭蕾的芭蕾舞鞋，替她看看XJ的风景。
公交车上人稀稀拉拉，有一站上来了一个提着蛋糕的中年人，那个蛋糕很漂亮，盒子上还缠着一圈灯带，我忽然回忆起了思思最后一个全家人聚在一起的生日。生日是在公园的草坪上过的，八月炎炎烈日，可思思一点都不觉得晒，她手舞足蹈地唱着生日歌，周赫华端着思思自己挑选的卡通人物蛋糕，我为思思录着视频，思思旁边还坐着她的大金毛朋友，金毛的头上也戴着一顶金色的尖顶生日帽。我本想拿出手机翻出那个视频再看看，忽然又想起那个手机在一年前被偷了，所有的照片视频都没有了。
思思的遗像是那张我为她拍的，她倚在周赫华墓碑上的照片，我的太阳天使思思和周赫华葬在了一起，忽然想起她说她想埋在太阳那，我想太阳小天使一定会魂归故里吧。
愿你能到太阳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