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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阿青再进小楼。明月似乎好了很多，眉目间的疲惫似乎淡了些，脉象较前些日子稳了不少，气血已有所调养。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被丫鬟阻在了外头。
“明月姑娘，可是有事？”阿青听见屋外的动静，侧头问道。
门外的男人声音低低的，屋内隐约可以听到，他略带着些迟疑：“我只是……想见她一面。”
屋内的明月听见声音，手指微微一顿。她缓缓抬眸，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门口，语气平静：“他又来了。”
“是上次的那个书生……？”
明月目光微垂，过了许久才说起了和书生的事：
春水初生，正是沉静，河畔的柳枝随风轻摆，泛起微微涟漪。
闲时，书生缓步行于河岸，风里着湿润气息拂过衣角。前方画舫轻摇，隐约传来一阵悠扬琴音，时断时续，宛如流水潺潺，又似叹息低吟。
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画舫之上，一盏孤灯微微晃动，透过半开的窗棂，依稀可见一道素雅的身影，静坐在窗前，指尖缓缓拨弄琴弦。
这琴声，与坊间那些寻常听见的丝竹之乐不同，没有刻意的华丽堆砌，也无取悦之意，倒像是自说自话，一点点，将心绪倾诉于夜色之中。
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驻足，站在岸边，静静听着，琴音渐缓，直至最后一缕余韵融入江风之中。
画舫随即缓缓荡开，在水波中渐行渐远，终至夜色之中，这琴音，竟让他生出些许惆怅之感。
那日，书坊里人不多，竹帘半卷，风吹过案上的竹简，带起淡淡书卷气息。
书生立于书架前，手指翻动着一卷略显陈旧的竹简，眉头微微蹙起，“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他低声念道，语气带着几分沉思。
“是《小雅·正月》。”一道清淡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书生侧眸，看见一位着浅色衣裙的女子正站在另一侧，指尖轻触书卷，眉目间透着几分沉静。
“此篇讲君王失德，天降灾殃，百姓流离失所。”书生翻动竹简，语气郑重而笃定，“乱世之下，士人当挺身而出，以才学辅佐明君，匡正纲纪，解百姓于倒悬。姑娘以为如何？”
明月闻言，轻轻一笑，眉目间透着几分若有所思，“士人当匡扶天下，这话听来堂堂正正，可世间明君几何？”她合上竹简，声音不疾不徐，“百姓流离失所，真的只是因为君王无道吗？朝堂之上，士人高谈治世之策，可百姓要的，究竟是清谈天下的士人，还是能救他们一口粮，一席安身之地的人？”
书生微微蹙眉，思索片刻，方才正色道，“可若无人振兴纲纪，何以为世？”
明月抬眸，目光落在书生身上，语气平静却不容忽视，“若人人只知修明纲纪，而不顾眼前苍生，那所谓的天下太平，又与困苦之人何干？”她道：“士人治世，讲究立德、立功、立言，想青史留名，可百姓要的从来不是谁的千秋功业，而是当下能不能活下去。”
书生缓缓道：“如此，需长远之策，若只顾眼前一时，那世道岂不是永无安定？”
明月看着他，眼神平静：“若等天下太平再去救人，世上只怕已无可救之人。”
书坊内一时静了下来，窗外的风拂过，竹帘微微晃动，阳光透过缝隙洒在两人之间。
书生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天下安定，方能长久造福百姓。若只是治一人之病，救一时之困，而不去正本清源，那所谓的救人，不过是杯水车薪。”
“公子以为，士人之志，皆是天下苍生？”明月问道。
书生微微一怔：“否则呢？”
“若真如此，又怎会有贪官污吏、世道倾颓？士人未必个个怀天下，而百姓要的，也未必是士人遥望千里的大义。”明月轻声道：“公子念书，可曾读过《商颂·长发》？”明月道。
书生一怔：“姑娘说的是，先王克勤于邦，以绥四方。”
明月轻声道，“以绥四方，不是纸上谈兵的道理，而是实实在在的生计。先王治理天下，未曾只论治国之策，而是亲自巡狩四方，实察民生疾苦。百姓饿了，便先给他们饭吃；遭灾了，便先救他们的命。天下，是由千千万万的百姓组成的，不是只有庙堂上的几位君臣。”
书生看着她，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竹简，良久后，才缓缓道：“姑娘此言，倒是让我重新思量。”
明月笑了笑，语气平淡：“公子以为如何？”
书生沉思片刻，叹道：“士人虽有治国之志，却也不能忽视苍生。”他顿了顿，轻轻敲着竹简，“但若人人只顾眼前疾苦，而无长远之策，天下岂不始终陷于困境？”
“公子觉得，二者必须对立？”明月静静看着他，“士人既然愿意以天下为己任，为何不能先从百姓做起？”
他抬眼望向明月，认真道：“姑娘为何有此见解？”
明月垂眸，轻轻拂过竹简，淡淡道：“世道如何，并非书上之言便可尽信。”
过了片刻，书生轻轻笑了笑：“姑娘见解，倒让我意外。”书生看着她，心中却隐隐生出几分敬意。过往的交谈中，他曾与许多士人辩论过治国之策，探讨过天下大势，但他们的言辞往往充满理想，少有这般透彻而直指人心的见解。
他忍不住问道：“姑娘曾习经义？”
明月轻轻摇头，语气平缓：“只是听的多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转角处，他才低头看向案上的竹简，指腹轻触书页上那句“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良久未动。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意，只是自那日后，心绪时常牵动，不觉间，竟又多去了几趟书坊，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期待着与明月的相见。
两人谈诗论赋，偶尔也闲聊世事，时光在这些寻常的交谈中悄然流逝。书生惊异于她的见解，也为她藏于风尘中的清明而动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