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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鸷的话,打破了肃杀的气氛。
虽说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胡忠岳作为新任赤羽军统帅,五年来所立大小战功且不论,但就对于军容军纪的整顿,赤羽军也无愧于帝王之师。若皇帝,妄图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从而诛杀忠臣良将,那便是昏君,众人自然可以群起而攻之。
“老胡,在座的诸位,可还记得陛下的年岁?”刘鸷问道。
一时间场下议论纷纷,胡忠岳作为先皇最信任亲近的武将,自然不会忘记。
“应该是庆炎元年,到今年,陛下想必二十有一。”
“确切说二十有二。”刘鸷背对着众人,“陛下已经长大成人,我,在座各位将军,哪个手上没有几万、十几万的兵马?陛下或许是忌惮我们手中的兵权,想效仿那南楚永安王来个卸磨杀驴罢了。”
“狗屁!咱们这些人个个出生入死,半截身子早就埋进他老陈家的土里了。这小娃娃,不识体统。”大概是想不起那些“畜生”、“烂泥扶不上墙”等优美词汇,老将军赵仲恺以一种完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南楚的秦叶,给楚国卖命了一辈子,最后没死在敌人手上,却死在了鄂城的断头台之上,如今这陈子玉,比起当时永安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岳儿对之如何,我们都知道,他怎么下得了手啊。”胡康不停捶打着已经瘸了的右腿,此时似乎也隐隐作痛,“岳儿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在和大夏之战的疆场上,这样他就可以名留青史,我总说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活着不好吗?我打了一辈子仗,也才把大夏的军队挡在白塔河之外,他能比得上老子我?”
在场的老将军们此刻,都沉默了,没有人能替皇帝辩解,没有人能体会老将军的丧子之痛。
“这孩子一直都很听话,其实他出生的时候,我就和家里那口子商量了,让他学习诗书礼易,将来握着笔杆子,一辈子清净,甚至我们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见血,这样以后我就可以在他面前自豪的说‘这太平盛世,是你爹我打下来的!’”看惯生离死别的老人,早已干涩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真是讽刺啊,咱们替先皇打了一辈子仗,最后还要死在他儿子手上。”发觉到自己所言太过危险,刘全志止住了原本悲惨的笑意说道。
“诸位,按照你们的意思,当今蜀皇昏聩无道,陷害忠良,有失君德?或者说,诸位想要改朝换代,另立新君?”刘鸷站起身来,缓缓说道。只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从西蜀大将军口中说出来,堂内一片寂静。刘鸷在军中的威望,除了不及已经逝去的庆炎皇帝,几乎无法撼动,在给亲儿子关禁闭的那般决绝时,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刘鸷脸上的一抹异色,这西蜀,最有能力也是唯一能改变局势的人,便是这位为了西蜀征战三十余载的大将军。
其余诸位心中也明白,刘鸷多年严于律己,更是秉公办事,虽然手中握着重兵,但也没有丝毫野心表露,只有刘初温时常骄横跋扈。难道,大将军五年来故作严谨,其实心中早有谋划?
世道确也如此,若你手中只有十人,你只能做个地痞头头,抢些路人钱财;手中有百人,占山为王,成为绿林好汉;手中有千人,也算是地方一霸;然而当万乃至十万人,都听从与你时,很多事情都会变,或者说被迫改变。多年的安分守己,就算大将军没有心思,手下的将帅士兵五年来因皇帝的打压,心中早有怨言,只待将军的一身令下,便可揭竿而起。
刘鸷接下来的话语,让在场的人有喜有悲,只见他来回走动,说道:“这些年,陛下因为惧怕我,背地里也做了不少动作,让我也感到寒心啊,部下劝我把立场挑明,反正三十万雄兵,想要踏平邺城,一个时辰足矣。但是我不能啊,刘家,从先父始,到如今温儿,三代人辅佐了三代西蜀君王,刘家沐浴皇恩,我更是被先皇封为镇国大将军,这五个字,字字万金,字字都烙印在我们刘家的血液中啊!所以让我刘鸷悖逆陛下,那是万不可行,哪怕陛下昏庸,有一天要诛杀老臣,我也不会向陛下皱一个眉头!”
或许这句话说出口,只会引来更多人猜疑,毕竟新皇登基五年来,上至朝廷命官,下到黎民百姓,谁人不知皇帝与大将军不和。皇帝一年更是数道新政施与灵鹿军,裁军减响更是家常便饭。如此过分举动,即使普通人也难以忍受,何况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此番愚忠之言,胡康等人也是半信半疑。但胡康见大将军立场已明,气愤不已,撂下一句“儿子的仇,看样子就不劳大将军费心了”,愤愤之下便推门而去。其余几人,也是摇头轻叹,不知是感叹太平盛世下大将军的不思进取,或是感叹大将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情无义。初冬时节,不懂规矩的寒冷北风刮得那府门“咯吱”作响,下人们匆忙赶去关上。
看着满院关不住的雪花,刘鸷陷入沉思,多年来围绕在陛下身边的十万赤羽军一直让刘鸷心怀芥蒂,这支先皇刻意培养的皇家军队,名为护卫邺都北境,实则是皇族的亲兵,用来钳制自己这三十万大军,或者说是给自己的一个警醒。想到此处,刘鸷觉得这一场大雪下的一点也不冤枉,不光让这西蜀遍地凄凉,更是让自己心中感到无比寒冷。刘鸷喃喃自语道:“三十年了,陛下,臣与您纵马疆场,奋勇杀敌,为了这西蜀,刘家祖孙三代都赔进去了,到头来却依然得不到陛下的信任。”
庆炎元年,白塔河之战结束一年,举国上下都陶醉在久违的和平之中,西蜀的臣民们,饮酒赋诗,载歌载舞,烟火如昼。而战后,庆炎皇帝举杯,宣布了一件让三十万灵鹿军震惊的事。
“西蜀与大夏交战长达五年之久,国中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既已休战。我们也该去会会我们的老朋友了。”庆炎皇帝举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他口中的“朋友”,在座的所有人都熟悉不过,盘踞北方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北荒,每到冬天,它们便会骑着荒域饿狼南下,但颇为离奇的是,再与大夏交战的几年,北荒竟然毫无动作,犹如消失在这个世间。但朝中大臣都明白,敌人不在沉默中爆发,便会在沉默中死去。
“朕决定,从三十万灵鹿大军中抽出十万精锐,组成新的军队。名字朕也已经想好,就叫‘赤羽军’,暂由镇北将军胡康统领。”这道皇帝酝酿许久的旨意此番脱口如出不过眨眼,皇帝的豪气干云与远见卓识令在场官员拍手称快。而就在大家称赞陛下的英明神武的同时,场下只有一人眉头紧锁,似乎不那么愉快。
回想起二十年前,那道让刘鸷不那么愉快的圣旨,再到如今,一个莫名其妙叫宁炽阳的小子在万众瞩目的灵松武会上击败了自己苦心培养的接班人,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件事让整个刘家蒙羞,何尝不是陛下的刻意安排?而昨日胡仲恺的死,再到赤羽军的归属,锦蓉五年,一些匪夷所思的变化正悄然发生,灵鹿军与赤羽军虽然未上战场厮杀,但邺都的暗流涌动,却给两支军队带了不小冲击。
“先帝啊,您若在,西蜀的今天,何至于此。”刘鸷坐在椅子上,他支走了下人,一人轻轻拿起酒壶,孤独的喝着闷酒。他口中的先帝,便是西蜀近百年来最伟大的君王庆炎皇帝,早在其还是太子之位时便披上战甲,率军出战。战争结束后,更是整顿吏治,恢复国力,可谓是“上马平天下,下马能治国”的标杆,三十年来,这位传奇般的君王也一直作为刘鸷心中无比尊敬的对象。然而,庆炎皇帝却也犯下一生中无法弥补的过错,便是寿命过短,在位仅仅十五年便撒手人寰,更是将这繁华的盛世托付给了一个不谙世事、沉醉于花鸟逗唱的纨绔皇子。
在一阵落寞的飘飘雪雨之后,刘鸷从独坐中站起身,走到灯台前捻灭了烛火,放下了满载陈年美酒的夜光杯,拔出那柄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二十多年的宝剑,轻轻挥舞。叹昔年铁马金戈从容过,舞今朝沙场点兵怎堪说。
“其实陛下对刘家已经是百般荣宠,我又有什么不知足呢?无非是,温儿,对,就是温儿。那个叫宁炽阳的小子,凭什么能压过我刘鸷的儿子。”说话间,剑舞凌乱,刮起满地积雪。这是刘鸷多年来头一遭,为自己感到不公。
要不,反了?倒也干净利落。
御书房里,陈朝露心中焦急,走路的步伐也比平时快上许多,一改往日的沉稳,但当她看到坐在书案前不知疲倦的陈子玉时,瞬间转忧为怒,大声质问:“陛下昨日去哪快活了?”
听到此话的年轻皇帝,居然一改往日的怯懦和乖巧,甚至当作没听见般的轻轻回了句:“秋水楼,怎么了皇姐?”
很显然,这并不是陈朝露想看到的态度,就在她想继续训斥下去的时候,皇帝恰到好处的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知不知道,外面很危险?前些天邺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还都是灵松武会里的佼佼者,到现在都不知道何人所为?你居然还敢出去?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皇姐,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说着,陈子玉细心的整理桌上的奏折,这本是陈朝露每晚必做的事情,但今天,一向厌恶朝政的皇帝居然亲手批阅奏折。
陈朝露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陈子玉居然打断自己的话,而且把自己想说的以一种轻蔑的口吻说了出来,更匪夷所思的是,陈子玉竟然会批阅奏折,而且丝毫不觉得无趣。转念间,陈朝露又想到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随即不再愤怒,而是恢复了往常大家闺秀的轻步上前,说道:“胡忠岳的事,皇姐都听说了,陛下不要难过,现如今监察院已经在调查了,相信很快就会出结果的,但这些时日,陛下无必要谨慎小心,胡将军的武艺已是超群,凶手居然能轻易的……”看到皇帝眼神中闪过的那一抹烦躁,陈朝露停了下来。一直聪慧的皇长女,二十多年来审时度势,揣测人心善恶,权衡朝野,此时,她很轻易的发现皇帝虽然烦躁,但却有那么一点如释重负。
“还有事要说吗?朕倦了,先走了。皇姐若是对桌上的奏折有疑虑,明日早朝再说与朕听。”陈子玉挥手说道,接着就缓缓走出御书房。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在陈朝露记忆里,五年来,陈子玉似乎只出现在早朝两次,第一次是登基第二天,另一次则是先皇祭典。她想过有一天,不成器的弟弟也能浪子回头重新扛起一国之君的重担,但没想到是在这暗潮涌动的冬天,且不说那强敌环伺与伴君之虎,就外面几乎无休无止的凶杀之案,无数的百姓走到街头请求官府给个说法,另一边,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刚刚遭遇横祸。以往的陈子玉,或许早就找到某个隐秘角落等待,或者请求自己无所不能的皇姐出手。是的,陈子玉正如那些大臣所言“仁善之极但略输手段”。
这一天来的太快,有人说乱世出英雄,陈朝露如释重负,很多年了,在父皇重病在榻之时,在子玉登基为帝却无所事事之时,她都端坐在书案旁处理这西蜀二十一郡大大小小的琐事,诸如昨夜张家相公钻了朱家夫人的被褥,今天王家占了刘家两寸土地种种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六处飞花落君庭,满园青竹作琼枝。细碎的脚印顷刻间消失在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