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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手一抖,笔尖在“和羞走“三字上晕开墨团,像极了她此刻怦然的心跳。
正厅里八仙桌上的青瓷瓶插着新折的芍药,赵明诚端坐在太师椅上,月白衫子浆洗得挺括,袖口却沾着几点墨渍——那是三日前李清照与他合临《兰亭序》时,不慎打翻砚台留下的。此刻他正襟危坐,目光却忍不住瞥向屏风后若隐若现的藕荷色裙裾。
“......家父说这方汉代雁足铜灯权作信物。“赵明诚的声音穿过雕花隔扇,带着金石相击般的清越,“晚生斗胆,想求李姑娘新填的《如梦令》作回礼。“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传来玉簪碰地的脆响。
李清照倚着朱漆廊柱,看着掌心攥皱的薛涛笺。昨夜辗转反侧时写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还泛着杜若香气,此刻却被穿堂风吹得簌簌作响。
她忽然想起半月前两人在书房共赏《快雪时晴帖》,赵明诚指着“佳想安善“的飞白时,指尖曾不经意掠过她袖口的流云纹。
“小姐快看!“小阿姝气喘吁吁捧来描金漆盒。掀开锦缎,青铜雁足灯泛着幽绿包浆,灯盘上竟錾着新刻的小楷——“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李清照耳尖蓦地烧起来,转身从书案取过素绢,蘸着未干的墨汁写下:“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暮色渐浓时,赵家送来的红绸礼担与李家回赠的诗词匣子交错而过。李清照倚在月洞门前,望着赵明诚远去的背影,忽见那人回首扬了扬手中的素绢。晚风掀起他腰间玉佩的流苏,与西天霞光融成一片灼灼的胭脂色。
四:燕尔
洞房的红烛将青铜雁足灯映成琥珀色,李清照望着灯盘上那行“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忽觉鬓边金丝累凤冠沉得发慌。赵明诚执起却扇的手还沾着松烟墨香——黄昏拜堂时,他竟躲在书房给新得的北魏造像拓片题跋。
“夫人看这尊菩萨衣褶,“红烛爆了个灯花,赵明诚已从箱笼里捧出卷泛黄的麻纸,“流云般的线条里藏着十六国混战的血气。“李清照指尖抚过拓片边缘的裂痕,发间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妾倒觉得像乐府诗里的游丝,'东飞伯劳西飞燕',乱世里也要舞出个旖旎模样。“
更漏滴到三更时,妆台已堆满金石拓本。陪嫁过来的小阿姝已经是第五次来添茶,见自家小姐散着青丝趴在案头,正与姑爷争论《石门铭》里某个古字该释作“鹤“还是“鸾“,石榴裙裾与月白袍角在青砖地上缠成并蒂莲纹。
秋深时节的晨雾裹着书斋,李清照常被碑帖翻动的簌簌声唤醒。赵明诚总比她早起半个时辰,将新购的瓦当按朝代排成长列。
某日她揉着眼角寻到后院,见那人赤脚蹲在井边刷洗汉砖,霜白的里衣下摆浸在冷水里,手背上还沾着前夜共校《金石录》时溅的朱砂。
“快换上干衣裳!“李清照抱着织锦袄子追出来,却被赵明诚拉着蹲下:“清照你看,这方'长乐未央'瓦当的葵纹,像不像你昨日填的那阕《减字木兰花》?”
井水映着两人交叠的倒影,檐角铁马叮咚一声,惊飞了啄食碎柿的麻雀。
冬至前夜忽降大雪,他们裹着狐裘在暖阁赏画。炭盆煨着拓碑用的糨糊,李清照突然指着《雪景寒林图》笑道:“这山石皴法,倒与颜真卿《麻姑仙坛记》的笔势相通。“赵明诚闻言搁下茶盏,竟冒雪跑去书房取来碑帖比对。待他顶着满头琼玉返回,李清照早用银簪子挑开琉璃盏,将化了的雪水烹入龙团凤饼。
最喜是年关前同逛相国寺市。李清照在古董摊前驻足,赵明诚便默契地摸向钱袋。那日她捧着新得的晚唐菱花镜舍不得松手,镜背的鎏金鸾鸟在冬阳下振翅欲飞。归途牛车上,赵明诚忽然说:“这鸾鸟的眼睛该用李北海的'点如坠石'笔法来临摹“,话音未落,李清照已蘸着胭脂在他掌心画出个飞扬的墨点。
除夕守岁时,满城爆竹声里,他们并头校对新拓的《泰山刻石》。小阿姝端来桂花醪糟,见案头砚台早结成冰,正要撤换,却被李清照拦住:“这冰纹恰似秦篆的飞白,快取纸来拓印!”
赵明诚笑着往她发间簪了朵红梅,窗纸上的剪影便成了宣和画院最工致的《岁寒双侣图》。
只是偶尔夜半惊醒,李清照会就着月光细看枕边人眉眼。赵明诚梦中仍念叨着某方争议颇多的商周鼎文,她却想起那日在大明湖畔,海棠花瓣落在他续写的《鹧鸪天》上,恍如前世光景。檐角铁马又响,她将手轻轻覆在他研碑生茧的指节,像触碰一卷流传千年的竹简。
五:离殇
弹指挥间,建炎三年的秋风裹着烽烟味已然卷过了青州城头,李清照正用麈尾拂去《石鼓文》拓本上的尘埃。铜兽炉里的降真香突然爆出几点火星,惊得她手一颤,麈尾玉柄磕在案角——那处斑驳的缺口,是去年赵明诚临帖时失手摔的。
“夫人!“老仆赵忠踉跄着撞进书房,怀里抱着的战国青铜匜泼出半盏残茶,“金兵破徐州了!“李清照猛地起身,案头摞着的《金石录》手稿哗啦啦倾倒在地,墨迹未干的“周穆王刻石考“浸在茶渍里,洇成一片模糊的江山。
城守府前院的梧桐叶落得急,李清照提着裙裾穿过满地枯黄,远远望见赵明诚站在兵器架前系甲胄。夕阳将他投在照壁上的影子拉得老长,恍如那年新婚时共拓的《汉将军李广碑》拓片。
“朝廷急诏,命我戌时前赴江宁。“赵明诚转身时,腰间鱼符撞上剑鞘,叮当一声惊飞了檐下白鸽。
李清照盯着他甲片上晃动的光斑,忽然想起靖康元年的上元夜,他们在汴京虹桥买的那盏走马灯,灯影里旋转的刀枪剑戟竟成了谶语。
子夜的马蹄声踏碎梆子,李清照将装满拓片的樟木箱捆上牛车。赵明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粗粝的茧子摩挲着当年画鸾鸟留下的胭脂痣:“这些金石太重......“
“重不过山河。“李清照反手将雁足灯塞进他行囊,灯盘上錾的小楷映着月光微微发烫。
二十里长亭送别,她眼见那抹青甲渐渐融进霜雾,忽听得风中飘来半句《破阵子》,正是建中靖国年间他们打马御街时共唱过的调子。
留守青州的第七日,李清照在城头看见北天烧红的夜云。守城老兵说那是临安方向燃起的烽火,她却盯着手中《快雪时晴帖》摹本发怔——“佳想安善“的“善“字洇开了墨,像滴永远落不尽的泪。
腊月初八那场雪来得蹊跷,满城素缟中,李清照抱着最后两箱碑帖登上南渡的篷船。船过泗水时,她望见崖壁上有处新刻的摩崖,风雨剥蚀的字迹竟酷似赵明诚笔势。船公说月前有位青甲将军在此驻马良久,临走前凿石如刻碑。
李清照突然解下披风扔进江中,绛色斗篷在浪里翻卷成残破的战旗。她摸出贴身藏着的菱花镜,镜背鎏金鸾鸟的眼珠早被摩挲得发亮。当江宁城破的消息随冰碴子砸在船篷上时,她正对着江水梳理白发,突然将铜镜倒转——镜面映出的漫天烽烟里,恍惚有个月白身影在拓取血色崖刻。
六:
一个春秋何其之快,建炎四年的秋雨将临安城泡成褪色的水墨卷轴,李清照蜷在城南赁居的竹榻上,数着檐角坠落的雨滴。案头那盏雁足灯早已锈死,灯盘上“见之不忘“的刻痕却愈发清晰,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
“夫人,当铺的人来了。“老仆赵忠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李清照拢紧裹着《金石录》手稿的旧襦裙,瞥见铜镜里自己鬓角的白发——竟比箱底那方“长乐未央“瓦当的霜色还要刺目。
当铺伙计踩着满院破碎的拓片进来时,李清照正将赵明诚的松烟墨按在胸口。墨锭侧面还留着那年守岁时他咬的齿痕,如今混着她眼角滑落的咸涩,在宣纸上晕出“寻寻觅觅“四个字。
“这些碑帖抵不上三钱银子。“伙计踢开脚边的《泰山刻石》残卷,油腻的指腹抹过菱花镜背的鎏金鸾鸟。李清照突然夺回铜镜,镜面映出她骤然猩红的眼:“这鸾鸟的眼睛......该用李北海的笔法......“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案头陶罐里那枝枯海棠簌簌落瓣。
夜半雨歇时,李清照抱着未完成的《金石录》爬上阁楼。二十箱金石书画如今只剩三卷虫蛀的帛书,她借着月光辨认赵明诚的批注,却发现某处“商“字旁边添了朵墨梅——原是靖康元年上元夜,她趁他醉时偷偷画的。
寒露那日,巷口突然响起熟悉的金石相击声。李清照跌撞着追出去,却只见个卖锡器的货郎。她呆立半晌,忽将怀中雁足灯掷向青石板。灯盘滚出老远,在积水里映出一弯残月,恍如大明湖那夜的波光。
腊月里染了风寒,李清照在昏沉中望见赵明诚穿着月白衫子推门而入,袖口还沾着刷汉砖的污泥。“清照看这新得的北魏造像......“他笑着展开卷轴,指尖却突然化作飞灰。李清照惊坐而起,抓到的唯有半页被泪浸透的《如梦令》。
清明时节,她独往西泠桥边烧纸。火舌舔舐着最后一卷《金石录》校稿时,忽有少年踏青而过,口中吟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李清照怔怔望着灰烬随风散入桃林,恍惚听见建中靖国年间的打马声穿过时空,惊起满树鹧鸪。
最痛是夜半惊醒,总错觉身后有人研墨。某次翻身打翻枕边漆盒,滚出的却不是印章印泥,而是那年相国寺市买的鸾鸟镜。铜绿斑驳的镜面里,八十岁的李清照望着十八岁的李清照,一个鬓白如雪,一个笑靥如花。
临终那日,钱塘江潮声如雷。她将珍藏的《鹧鸪天》残稿塞进装过龙团凤饼的锡罐,忽然想起某个雪夜,赵明诚捧着糨糊说要把两人拓的碑帖传给千年后的知音。
江风穿堂而过,案头未干的《声声慢》突然飞向窗外,在暮色里舒展成一只衔着海棠的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