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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握紧手掌,将聚集的寒气控于掌中。这寒气乃是以咒术融冰强行聚敛,比之于自然生发凌厉何止百倍,因此必须先内化于自身,再以灵赋将其缓缓送出方能替旋鳌疗伤。
这种疗伤之法本已需要动用极上乘的灵赋,然而为了避免被察觉,又需要同时施展子虚幻境来加以隐遁,两相叠加,着实消耗非小。
随着寒气游遍四肢百骸,旋鳌脸上那些恐怖的纹路渐渐不再发红发亮,缓缓褪了下去。他的呻吟声也慢慢停止了,痛苦正在减弱。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盘膝坐起,开始依靠自身灵赋运行周天。
“属下惭愧……”旋鳌闭着眼虚弱地说道,此时寒气在他四周聚散周流,最凶险的时刻已经挺过去了。
“师哥,凝神。”
“已经无碍了。”旋鳌徐徐睁开双眼,眼中似乎泫然有泪。他始终低垂着眉目,年近不惑的脸上堆满了悲戚,鼻翼两侧的皱纹骇人地向上拱起,如同刀疤一样深深刻在他脸上。他突然怒目圆睁,连声吼着“废人!废人!废人!”一面发起疯来,每吼一声便以双拳猛捶在地,直锤得双手鲜血淋漓。
殷九忙按住他,“师哥噤声,若是招来侍卫,哪里再去寻这样的藏身之地?”
旋鳌闻言颓然安静下来,倚靠着一块坚冰坐在地上,如同被抽掉了魂。过了半晌,他神情木然地惨笑一声,说道:“如今看我这副德行,藏不藏身还有什么要紧?”
殷九听了,心中甚是难过,欲说些宽慰的话,却只道无论何样话语在对方十几年所历苦楚面前都显得过于卑渺,不说也罢。
当日在关帝庙相认后,因为旋鳌伤势过重,而不归山众人又穷追不舍,所以殷九不得不将他带回侯府地窖养伤。旋鳌昏迷了三天才复转醒,醒来见殷九在一旁守护,急忙起身参谒。
旋鳌虽比殷九年长,而且早早拜入师门,论辈分是师哥。但是无相宫向来以咒术高下定尊卑,所以师兄跪拜参见师弟在昔日宫中也属平常。
师兄弟二人阔别十余年,如今忽然重逢,自是百感交集,少不得将旧年往事、同门之情连同这些年各自的经历细细互诉一番。殷九叮嘱他,江湖上人人不与无相宫为善,以后不必再行这样的礼数,更不能再提青麟神使的名号,以“殷九”称呼便是。旋鳌只得遵命。
二人谈起昔年无相宫灭门之劫,无不椎心泣血。尊主惨死、殿宇被毁、宫人被屠……诸多情状,一时间涌在眼前。若不是当年尊主临终时留有遗命,令四使保全自身,不得无谓殉宫,他们四兄妹也早早一同赴死了。二人越说心中越是悲恨难平,说到极处竟至擗踊拊心,痛哭失声。
旋鳌告诉殷九,各大门派闯宫那天,他依照计划从垂云峰后山突围,几百名随行的咒术师为了护他出宫,一个不剩地死在了路上。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最终倒在一片荒林中,只剩下了半条命。在他将死未死之际,看见无相宫的方向已是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他心中悲痛万分只恨不能速死。可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正是那个人给他服下了燃心蛊之毒。
殷九忙问那人是谁。回答说苍冥山庄的主人,江离。
殷九听到江离这个名字,心中猛地一凛。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些个名字能让无相宫的护法都有所忌惮的话,那么江离算得上一个。而江离所执掌的苍冥山庄,更是江湖上非同小可的存在,人人谈之色变。
据说苍冥山庄的产业十分庞大,几乎遍布天下。有一种说法,从王朝的南端往北走上一年,有两个范围是走不出去的。一个是王朝的国土,另外一个就是苍冥山庄的产业,由此足可见其势力之盛。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它实际控制着王朝大部分的商业,可江湖上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山庄究竟在什么地方,庄主江离更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人们只知道一件事,江离其人不仅富可敌国,而且咒术高深莫测。不仅如此,他还四处网罗当世高手,利用各种手段驱策他们为自己卖命。所以早在十几年前,苍冥山庄的实力便已经可以和不归山、无相宫一较高下。
殷九狠狠攥着拳头,一腔怒火自心中熊熊燃起。无相宫遭难,那江离竟然暗中渔利趁火打劫,妄图使用这种下作手段逼迫师哥为他卖命。他明知道无相宫的人宁死也不会背叛旧主,于是便给旋鳌服下燃心蛊的剧毒。这样一来,不论是使用咒术催动毒发,或者让蛊虫自行苏醒,只要他手里握着解药,便可以让旋鳌被其任意摆布,当真是恶极毒极!
然而江离没有料到,他的算盘打得虽好,可是旋鳌偏偏生来一副硬骨头,死也不肯受被他控制。旋鳌说,那燃心蛊之毒发作起来如周身血肉在烈火中焚烧,生不如死,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折磨之后,他却逐渐了解了那蛊虫畏寒的习性,所以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躲在极北的苦寒之地。
可是灭宫之仇旋鳌一刻也不敢稍忘,心中更是惦念其余弟妹三人,尤其是烛龙。
四护法之中烛龙的咒术最强,可他年纪也最小。他那时只有六岁,却又身负尊主托孤和护卫《连山笈》两个重任。所以三人在分头突围之前,都将自己随身的武器给了他,便是陆吾的昆仑哨、秋凰的飞鸢令还有旋鳌的从辰剑。这三样武器个个来历非凡,加上烛龙自己身上的麟魂甲,或许能够在各大高手的围剿中杀出生路……
旋鳌回忆到这里时已经泪流满面,十几年前的一切皆是历历在目。他说躲在苦寒之地的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不在打探他们三人的下落——跟往来的商队,跟流放的苦役,甚至是杀人越货的盗匪。终于在几年前,他听人说昆仑哨在中原出现了,这才决定冒险南返。
既然已经南返,他又怎么能放过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呢?于是他模仿昔年烛龙杀人的手法,一个门派一个门派去杀,他们通通该死,连同他们的家人也通通该死。那些名门正派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可一想到无相宫竟然被那样一群连蝼蚁都不如的乌合之众肆意践踏,他下手时便更加不留余地。杀!杀!杀!——很快,江湖上便掀起了魔教复仇索命的传言。
看到那些门派一个个消失在他手中,旋鳌满意极了,即便燃心蛊毒将他折磨得非人非鬼,他也觉得值得,就算死了,也不怕没有面目去见他的尊主。中原四季分明,即便是冬天也没有极北之地那样寒冷的气候,所以他体内的蛊虫发作得十分频繁。可即是如此,他也再没有动过要躲回苦寒之地的念头。他只盼自己伪装成的烛龙,能够将真的烛龙引出来,然后召齐四使一同杀上不归山,报了大仇……
旋鳌此时背靠着坚冰已经蜷在地上睡着了,他眉头紧紧锁着,似乎在被一个可怕的梦魇纠缠。
“青山。”
这是旋鳌给自己取的新名字。殷九说不可再用旧时名号,于是他便给自己取名“青山”,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殷九安静地看着旋鳌沉睡的脸,那脸上的苍老显然已是超过他年纪的。他心中一阵酸楚久久不能消退,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吗,师哥?
03
殷九始终没有告诉旋鳌——现在应该叫他“青山”——自己是如何失去左臂的。他不说,青山便不会,也不能问。无相宫的规矩,属下只能执行长上的命令,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越矩。
殷九只告诉他一件事,当年雁去台一役,他虽舍命相搏,却仍没能保护好少主,任其落入了谭殊的手中,因此他是无相宫的罪人。少主被擒,殷九万念俱灰,只道辜负了尊主的重托,于是打开泥犁鬼们纵身跃入以谢己罪。没想到他历经万险,最终却九死一生活了下来。
从鬼门关逃出来以后,他一直藏身于靖安侯府,并且四处打探少主还有其余三名护法的消息。三名护法音信全无,可是少主的消息却不难探知。
原来,谭殊将当年从殷九手里抢来的婴孩带上了不归山,可是没想到,这婴孩却成了个棘手的大麻烦。
不归山被奉为名门正派之首,一向把除魔卫道视作本分。若留着魔教孽种不除,他日这婴孩长大得知真相,必思为父报仇,江湖岂还有宁日?可是转念一想,这无父无母的孩子刚刚足岁,毕竟无辜,贸然杀之不仅有干天和,更于正道形象有损。几经思量权衡,终是左右为难。最后是三名护教长老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那孩子以永婴之身镇在不归山的忘执塔之中。
相传,忘执塔是一个时间不会流经的地方,所以只要那孩子一直镇在塔里,便不会长大,更不会死,以婴儿的形态永远活着,这便是永婴之身。
好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就给他永恒的生命。至于那生命好不好、坏不坏、甘不甘、愿不愿、又或者是否有意义……通通都有什么要紧?
青山听到这里早已是怒目圆睁,发指眦裂。他像野兽似的低吼了一声,仇恨和屈辱让他理智尽丧。
殷九与他何尝不是同一种心情,只恨不能踏平不归山,杀尽一干贼道。只是眼下的情况,别说青山身中剧毒,其余二使下落不明,即便他们四使齐在,上山报仇也是难比登天。
谭殊如今已是不归山的掌门,殷九曾与他交过手,当年此人便已十分了得,如今功力必已大进。何况在他之上,更有三名神鬼难辨的护教长老,想要报仇救人,谈何容易?
殷九近日细察青山的伤势,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他体内的蛊虫日益蠢蠢欲动,一次比一次难以压制,这让殷九寸步都不敢离开。青山每日吃的很少,上一次给他带来的食物如果不用冰镇得凉透,他根本无法入口,因为任何一点温热都可能会刺激体内毒虫苏醒。到了后来,殷九不得不就近取材,去膳房偷来活鸡活鸭供其生食。
殷九看到师哥连番忍受这种非人的苦楚,心中实是不忍,当即打定主意要前往苍冥山庄,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要逼江离交出解药。
苍冥山庄的产业虽然庞大,但是隐蔽极深,对于辖下各个行当皆是暗中操控。但是有一个地方或许是突破口。
聆花楼。
将近十年之前,王城中心一带最繁华的区域突然大兴土木,然而兴建的却不是什么王侯宅邸,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青楼。这聆花楼甫一建成便以其奢华浮糜震动了京畿,而那按照楼层划定客人尊卑的古怪规矩,更是让它扬名天下。
殷九听青山说过,江离手下有“织女补衣,叶舟独笛”八名掌柜,分别掌管着苍冥山庄最具暴利的八个行当,其中每一个字代表一个行当。
“织”指丝织贸易;“女”指秦楼楚馆;“补”即是“卜”,指占星卜命风水堪舆;“衣”即是“医”,指医馆药铺;“叶”指茶叶贸易;“舟”指船业;“独”即是“赌”,指赌坊;“笛”指乐坊。
这八名掌柜不仅是这八个行当的首脑,更被江离视作心腹,因此个个也都不是寻常人物。只是和他们的主子一样,这八个人也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混迹茫茫人海之中,至今无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甚至连知道他们存在的人都很少。
殷九心中早已察觉这聆花楼不像是寻常的花门柳户,他看得出,从老板娘到伙计,个个都会咒术,而且其中不乏高手。听了青山的话以后,他更是一下便将其中的种种古怪与苍冥山庄联系起来。于是心中猜测,说不定“织女补衣”中“女”字之所指便是聆花楼,而那个叶送往来风,枝迎南北鸟的老板娘或许就是八大掌柜之一。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以聆花楼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去寻找江离便也没有那么困难了。
殷九为青山备齐了几天的吃食,便要出宫前往聆花楼。青山说他的断臂太过显眼,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交给他,要他先去城西的沈三棺材铺寻一个名叫沈三爷的人。此人号称“鬼枢千机”,据说是鲁班弟子的后人,天下没有他做不出的奇巧机关。如果他肯出手,当可为殷九造出一条足以乱真的左臂。当年青山曾经救过他全家的性命,因此带着这个玉佩去找他,他必然尽心竭力,没有推辞之理。
殷九听说自己断臂有望复原,登时大喜。手臂虽是假的,但按着青山的说法,如果用心去训练残肢的肌肉,假以时日能够灵活控制肌肉触发机关,倒也可以还原托举、抓握等简单的动作。然而青山看着殷九空空的袖管,仍是满面愁容,不禁惋惜道:“机关再巧,假的始终还是假的,比之常人仍有不足,充充样子罢了。以你的功力,又有麟魂甲护体,怎的竟能丢掉一条左臂……”说罢又是长叹一声。殷九听了,只沉默不语。
沈三棺材铺就在城西十五里之外的一个市镇上,门脸极小,挤在街上一排店铺之中,稍不留心便不容易发现。
殷九走进店里,见里面放着几口棺材,做工不精细,材质也一般。另有几口还没上漆,敞口斜抵在最里面的墙上,地下堆着厚厚的木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手里擎着一杆烟袋,坐在摇椅里半闭着眼,显然是活干了一半正在休息。见有客人进来,他眼皮只抬了一抬,也不招呼。
“沈三爷?”殷九先开了口。
那老者“嗯”了一声,仍是半闭着眼坐着不动。
“听说天下没有先生做不出的奇巧机关,”殷九用右手从上到下捋了一下自己的左袖,“在下想请三爷帮忙给做条手臂。”
那老者眯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马上又闭起来。喉咙里“咔”了一声,随后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又伸出一只趿着破鞋的脚去搓碾,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客官进来时没看见门上的招牌写的是棺材铺吗?老汉我只会做死人的生意……”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东西便朝自己飞来。那老者本能地伸手接过,一看,立刻吃了一惊,态度立即变了,忙问:“这玉佩是谁给你的?”
“自然是玉佩的主人。”殷九似笑非笑,“他让我来找你,请你帮我做一条手臂。”
那老者从摇椅中坐起来,匆匆走到殷九身后,扒着门在街上左右看了看,然后将店门关了。他的神色庄重而恭敬,垂着头低声对殷九说:“不知贵客前来,失礼了。”说着,走到算账的柜台前竟然打起了算盘。只听“噼噼啪啪”几声珠子碰撞的脆响,老者背后的墙突然翻转开来,成了一道暗门。
“这边请。”老者冲殷九颔首笑笑,然后转身率先迈入了暗门中,殷九紧随其后。
暗门之中是一个空间十分开阔的密室,与外面狭窄拥挤的店面全然不同。只见各种工具物件挂满了四面墙,有些是一般人家都会用到的寻常工具,可有些殷九却见也没见过;有些物件小巧玲珑,而有些构造却极其复杂……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直看得殷九目眩神迷。
沈三爷请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告诉他要造一条能够活动的手臂并不容易,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殷九心下焦灼,若是因为这个耽搁个把月,师哥又不知要多受多少苦,于是便问他最快需要多久。回答说要一整天。殷九一惊:一天?沈三爷脸上却为难起来,说客官如果实在着急,老汉赶一赶或许能再快点。不过再快,八九个时辰也是要的。殷九大喜,忙请老人家尽快开始。
殷九本想趁这段时间先到聆花楼附近暗中观察观察,可是沈三爷硬是要他全程配合量尺寸、做模具、试戴等等。他一会儿拿来一坨泥箍在他断臂上,一会儿用尺子量这里那里。沈三爷忙个不停,殷九也没得闲,竟然一步也走不开,只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