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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月仍是摇头不语,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惑。过了半晌,她突然吩咐竹桃:“你赶紧去书房,悄悄听着老爷夫人在和客人谈些什么。”
竹桃见映月神情端凝,不像是在顽笑,便也跟着紧张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小姐?”
“我也不知道……”映月深深吐出一口气,“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心慌,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抿着嘴,右拳紧紧扣在自己的胸口上,手中的锦帕被她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你快去。”她催促竹桃,将她往门外推,“仔细着点,别被人瞧见了。”
竹桃素知映月从小就心细如尘,断不会平白无故生出这种感觉,因而不敢多耽多问,拔步便往书房去了。
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竹桃喜眉笑脸地跑了回来,一进屋便嚷道:“小姐大喜!”
映月正在屋里教小丫头阮儿识字,被她这么大声一嚷吓了个激灵,疏忽间走了神,一笔下错,少写了一横。只好将错就错,将好好的“阮”字最后写成了“阢”。映月搁下笔,佯怒道:“死丫头,早晚给你吓死!”又忙问,“怎么样?”
竹桃不说话,只是喜滋滋地一个劲儿冲她挤眉弄眼。映月会意,随便找了个差事将阮儿指使开了。阮儿刚出去,映月便催道:“究竟何事?”
竹桃动作很大地屈膝一福,随后眉飞色舞地说:“恭喜小姐,马上就要当郡主啦!”
映月先是一愣,“郡主?什么郡主?”又将眉头一锁,嗔道:“尽卖些没用的关子!好好说,到底听见什么了?”
竹桃舌头一伸,悄声嗫嚅着“谁卖关子啦?”然后便将刚刚在书房廊下偷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映月。原来,今日造访府上的,乃是上官仁在宫中的一位旧识。他趁着出宫采办之机,特来府上告知一个消息,说王有意要在五日之后加封侯府千金上官映月为郡主。
映月听她如此说,心里非但未有丝毫喜悦,反而登时一乱,忙问:“可曾说过是为了什么由头?”
“别的不知道,只听那人说,是为了延请小姐进宫教宫女排练舞蹈,好在一个月后王妃的寿宴上表演。”
映月心中更疑,若说是为了让自己有名分进宫所以赐个封号,这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本朝从来没封过外姓的郡主,何以为了这样一件事就大加封赏?再说,宫中教坊司群英荟萃,又岂乏能歌善舞者?何苦费这一番周折定要让自己进宫不可?她越想就越觉得事有蹊跷,便又问:“我从未在驾前献过艺,王是如何知道我会跳舞的?”问完又觉多余,心想,她一个小丫头又怎可能知晓其中因由,问了也是白问。没想到竹桃接口便道:“听说是国师举荐的。”
这一下映月惊疑非小,她虽长在深闺,不懂朝堂之事,但日常听父母闲谈,焉能不知那国师与父亲两相扞格?如今二人在朝堂之上早已势同水火,国师此举究竟何意?又想到近段时间来,父亲似乎比从前更加忙碌,经常好几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难得在家中时,不是闭门独处,便是像今天这样在书房与人长谈。她还发现,最近府上经常来来往往一些生面孔,这些人映月从没见过。有的天不亮就来,有的甚至夤夜造访。他们通常都从府上某个不起眼的偏门进来,由早早等在那里的吴管家直接带到父亲的书房,与父亲一谈就是几个时辰。整个侯府表面虽然还如往日一样波澜不惊,但映月却早已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
竹桃见映月面容愀然,口中“咦”了一声,问道:“小姐要做郡主了,难道不高兴吗?”接着又大感困惑地嘀嘀咕咕,“这样天大的好事,怎么人人都是闷闷的?”神情显然十分费解。
映月听她话中另有文章,问道:“还有谁闷闷的?”
“老爷和夫人啊。”竹桃说,“尤其是老爷,听说小姐要加封郡主就像没听见似的,提不起一点兴致。再一听到给小姐的封号,居然脸色大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映月忙问:“什么封号?”
“就是郡主的封号啊。”竹桃皱起眉头,似乎在费力地回忆一个生僻的词,“好像叫什么……‘阳歌郡主’。”
映月沉吟片刻,只觉得“阳歌”二字似曾听过,却也再想不出这封号究竟还有何其他深意。正想不做理会时,紧绷的思弦却不知被什么猛然拨动了一下。她登时身体一震,终于忍不住轻声呼喊了出来。
“阳歌郡主?!”
04
不归山的晨钟在卯正时分敲响了。沉厚洪亮的钟声从天极峰上远远地送出去,直震得群岚千呼万喝。
晨钟一共敲了九下,无数白衣弟子从分布在山上各处的净舍里涌出来,朝着却月台的方向汇集而去。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赶来,又在山道上汇成一股,脚步杂沓却秩序井然,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白蛇附着暗玉色的山壁蜿蜒而上。
此次奉诏上山进学的各世家子弟也在这个队伍当中。他们一共来了四十二人,最小的只有十几岁,最年长的已过而立。他们并不正式拜入不归山一派,只是适蒙天恩在山上修行,修行期满即便下山,因此被称为“旒生”。这些旒生每七人被划成一组,分别由一名道士做督学,不论父辈官阶身份,食宿用度悉与山上众弟子一致。每日卯时,听得晨钟敲响,便需随众人一起前往却月台参加早课,早课的内容便是诵读道家经典。用过早饭后,再由各自的督学带去不同的地点传授武艺。
万川被分配到了一位姓谷的道士手下,十分庆幸的是,他没有跟葛雄分在一个组里。刚开始时,万川对山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可是很快便觉得十分无趣。早上钟声一响,不管多困都得爬起来,而每日诵读的那些经文比天书还枯燥晦涩。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到了晚上,早早便要回净舍睡觉。这样的日子,对于那些从小锦衣玉食,成日斗鸡走狗的世家子弟来说简直如同坐牢,所以没过几天,四十多名旒生们便已是怨声载道。
这天晚上,万川躺在净舍的榻上,横竖睡不着。晚饭他只吃了一碗稀粥加半个馒头,这时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听见同住的人轻轻打着鼾,于是蹑手蹑脚地下了地,随手披件衣服就走出了净舍。
此时屋外夜朗气清,万川抬头往空中一看,只见群星璀璨皓月当空,胸中不禁为之一畅。可是腹中辘辘饥肠,咕噜声大作,当下无心欣赏美景,拔步便往伙房走去。距离此处最近的伙房也有四五里的山路,万川跟着其他师兄弟们出早课的时候在路上见过。他便想,平日里的伙食就寡淡的很,此刻早已过了饭点,伙房里只怕也没什么可吃的,少不得看着有些什么残羹冷炙凑合凑合。没成想等他气喘吁吁来到伙房门口时,发现两扇门居然用一把巨大的锁头严严实实地锁着。顺着小窗再往里一瞧,只看见成堆成堆的柴火,别说残羹冷炙,连锅碗瓢盆都没有。万川只道伙房里就该有吃的,岂料偏偏这个伙房被用来做了柴房,只堆柴,不做饭。
万川又饿又气,一脚踹在门上。那伙房的门虽是木头,偏生坚硬异常,万川这一脚下去尽是为撒心中之气,岂不用力过猛。于是门被踹得“哐啷”一声,他被疼得“哎呦”一声,双方两败俱伤,谁也没落下好处。
万川抱着脚连连叫痛,看见月光将自己狼狈蹿跳的影子投在了地上,于是抬起头,又望见了天上那轮清莹皎洁的满月。他想起自己在家之时,过的是何等饫甘餍肥的日子,从小到大又何曾知道过什么是“饿”?如今竟背井离乡,跑到这山窝里日日清汤寡水,餐餐淡饭黄齑,思虑及此,委屈之情登时漫上了心头。又想自己离家数月,父母和姐姐必定牵肠挂肚,上回写的那封家书尽是一味的报喜不报忧,本意是教他们放心,如今他们是放了心,却哪里知道川儿独自一人在这里受的这些苦楚。想着想着,不禁眼泪都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嘻嘻的笑声突然在身后响起。万川猛一回头,却什么人也没见到。那笑声初时极克制,如同被闷在掌心里。可万川这一回头,反而让那笑声放肆起来。万川不曾想到深更半夜竟然还有旁人在此,直吓得汗毛倒树,忙擦了眼泪厉声喝问道:“谁?!”
笑声停下了,从伙房院里的榆树后绕出一名少年。万川借着月光去看那少年的脸,惊道:“是你?”
此人与万川一般年纪,也是旒生。只是他被分在另外一个组里,与万川只照过面,却从没说过话。万川曾听他在入泮礼上说过,他是塞北戍边守将,宁海将军贺冲的儿子,名叫贺钧天。万川幼时就常听父亲说,塞北边境气候恶劣,戍边的将士们常年餐风沐雨卧雪眠霜,又要时刻防御胡虏们的侵犯滋扰,生活条件极为艰苦。贺冲将军乃是世家出身,本可以凭借祖上的战功留守京畿,然而他却放弃荣华富贵主动请兵戍边,而且一守便是十几年。万川心中早已对贺将军其人敬佩无已,入泮时听钧天介绍自己的家世不免心头一震,立时便有心结交。只是连日来琐事繁多,丝毫不得空闲,不料今日竟在这里遇上。
“上官兄既是肚子饿了,只一味跟那门较劲有什么用?”
万川见那钧天只瞅着自己嘿嘿地笑,既不寒暄也不见礼,又听他一番快人快语毫不婉转。便想,他虽在王城出生,但很小就被父亲带去了塞北,一个自幼见惯了长河落日的人,性情之中果然自带一股豪气,因此也并不见怪,转而笑了笑,抱拳一揖,寒暄道:“原来是贺公子——”
“上官兄不必客气,”钧天朗声打断他,“你叫我钧天就行了。”
万川点头称是,边说:“那你也别叫我‘上官兄’了,我叫上官万川,你就——”
“我知道!”钧天语速很快递截住了他的话,“我叫你万川!”
万川从小被教育要谈吐雅致,慢条斯理,所以颇难适应这种口角生风的语速,只得笑着又点了点头。他见对方暂时还没有开口的意思,遂见缝插针赶着说道:“贺……”没想到一启口便又来了文绉绉的那一套,于是忙把“公子”二字咽了回去,改口叫了声“钧天”接下去又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睡不着啊。”钧天大喇喇地说。万川见他身上穿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白色直裰,那是旒生们的统一装束。可不知为何,万川觉得这身衣服他穿起来显得十分别扭,或许甲胄披挂才更适合他。接着又听他说道:“我原想在院子里随便走走,没想到看见你也从屋子里出来了。我以为你也是睡不着,刚想去找你说话,却见你转头往山下走。我瞧着有趣,便一路跟着,原来是饿了,跑到伙房找吃的来了。”他说着又哈哈笑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饿得哭鼻子的人。”
万川从小到大没在外人面前掉过眼泪,此时被他一语揭穿,神情甚是尴尬,嘴巴张了几张,终究是无可辩驳。没想到钧天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却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万川面前。万川借着月光看去,见是一个拳头大小又用蜡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硬物。
万川迟疑着,没有伸手去接。
钧天将那包东西硬往他手里面一塞,命令道:“吃!”
万川将厚厚的蜡纸一层层拆开,一股膻味立刻飘了出来,原来是一块风干发黑了的牦牛肉。他大惊失色,忙道:“你这是……你怎么会……”
钧天颇为得意地一摆手,对万川的支支吾吾显然缺乏耐心。他以为万川那一惊是赞他本事大,在禁食荤腥的不归山上竟还能变戏法似的变出块牛肉来,于是更加眉飞色舞地放起了连珠炮:“塞北行军一连几天吃不上饭,全靠这东西充饥。作战时粮食运起来费事,哎,塞北那地方也没啥粮食,所以将士们人人身上都背上一包。你别看它黑乎乎不大不小的一坨,特别抵饱,比你吃一筐菜帮子还有用。”说着,又十分热情地帮万川撕下来一块,送到他嘴边,催促道:“你快尝尝,我特意大老远背过来的。”
万川早已涎水四溢,可是不归山上禁食荤腥,这是他们第一天上山就被三令五申过的。于是他只好强咽口水,将牛肉重新包起来还给钧天,说:“……山上有规矩,我还是不吃了。”
钧天先是一怔,又扫兴似的“哼”了一声,然后将撕下来的牛肉放进自己嘴里大咀大嚼起来,一面说:“你们这儿的人规矩怎么恁的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万川听他一口一个“你们这儿的人”,心想,他本来也是中原人,只是从小生活在塞北,如今倒把他乡当故乡了。这也罢了,只是既然现在又回了中原,若是对礼仪和规矩一无所知,日后难免要吃亏。于是万川顺着他的话,好言劝道:“咱们这儿有句话叫‘入乡随俗’,既然咱们现下客居于此,那么主人定下的规矩自当遵守才是。”
钧天见他态度谦抑,出言相劝实是一片好心,本来咽下牛肉之后还有一番高论要发表,可此时也不好冲犯对方,只是嘿嘿一笑,问:“那你到底饿是不饿?”
万川的肚子非常适时地咕噜噜又叫了一声,这一声甚是响亮,似是忙不迭地回应了钧天的问话。两人同时一愣,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钧天说:“他不归山的规矩约束的自然是不归山的弟子,咱们什么时候成不归山的弟子啦?再说,禁食荤腥的本意是有助他们道家修行,须得长期坚持才见益处,可是几个月后咱们就下山啦,到时候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何必现在白白苦了自己?”
万川听他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但仔细一想又像是狡辩。正想出言反驳,可是肚子不争气地一声比一声叫得更响,加上钧天又从旁连番引诱,于是万川便故作为难说:“那我就尝一小块?”说着撕了一条下来放在口中细细咀嚼。这一口非同小可,多日不知肉味的舌头甫一触到此等鲜香,口中登时如同发了洪水一般。于是尝了一块又是一块,三尝两尝竟将整整一大坨牦牛肉都送进了肚子里。
“怎么样,好吃吧?”钧天在一旁看得直乐,“早知道你胃口这么好,我就多带几块出来了。”
万川嘴里此时已被牛肉占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一边点头一边竖大拇指以视称赞。他心道,想来这是塞北行军时的习惯,否则谁夜里出来散步还背着块牛肉。不过也亏得他随身带着,否则今晚定然饿得难以入睡。
吃了牛肉,二人也熟络起来,边说笑边往回走,到了净舍也便各自回房睡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