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乡（基于原第一章暂定改）（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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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胡佛利落地翻身下马，在略作寒暄之后，当即请求老管家乔伊尽快通报男爵：自己已经带领商队按时抵达。他眼望着这帮在数九寒天的风雪之中长途跋涉了数日的伙计在棚屋前围着火炉歇一歇脚，准备喝上一碗主人家预先准备好的土豆浓汤时，已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挥舞着马鞭在雪地中大踏步走来，厉声叱骂着这群懒汉，催逼他们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下以便交割。间或有几个汉子嘟嘟囔囔地发几句牢骚，立马结结实实地挨上一记鞭子——随着数声唿哨，这些壮汉总算不再瑟缩着身子，甚至是热火朝天地搬运起各式各样的货物来。

如果任何人依据眼下的情形就将杰克·胡佛其人判为势利、悭吝的东家的典范，那么这一论断显然是片面而荒谬的，甚至于那些刚受了鞭挞的帮工们也会为他打抱不平。姑且不论是否所有东家在对待佣工时都不可避免地采取某些暴力手段，起码杰克·胡佛在寻常时节是相当平和的，同时也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粗野、笨重，在当地人中也颇受尊敬——胡佛的姓氏在鲁内斯王国南部的塞雷非尤城中可谓小有声誉，虽然他们的祖辈出身微末，但自打杰克·胡佛祖父开始，便潜心经营这门倒卖货物的行商生意，倚仗处事勤勉、为人诚恳的品性与塞雷非尤城毗邻外邦、交通便利的地利，至于杰克·胡佛手中，家族的生意已经颇具规模，一些在南部省份的乡绅贵族也愿照看他们的生意。杰克·胡佛本人更是手腕灵活，情愿出不薄的薪金聘请帮工，维持着当地一支最大规模的货运商队；又凭借机敏的头脑以匪夷所思的低价收购原材料，在城中广置地产、建造仓库，以囤积各式货品，不仅保障了平民百姓日常所需的布帛粮米四时不乏，也颇能满足缙绅贵人对外国珍玩的嗜好。而他的货品不仅能够按时送达，同时物美价廉，也终于使胡佛的招牌在同行中脱颖而出。

然而今年的冬天却令杰克·胡佛忧心忡忡——自塞雷非尤城至格兰特城的商路他往来过不下千次，可今年这样严寒的冬天，却是他首次遇见。自十一月开始，风雪便席卷了南部省份以外的鲁内斯全境，暴雪甚至在某些地区持续了数周，从而造成了近乎毁灭性的灾害——积雪造成的交通瘫痪导致国内许多贸易中断，一些商队不得已被困途中而损失了大批货物，山贼和盗匪在边界地区趁机抢掠百姓财物……尽管杰克·胡佛所在的南部省份尚未波及，但日渐趋近愁云惨雾显然预示着暴风雪将不日而至，而紧迫的脚程让他在途中不敢有片刻耽搁，这也无怪乎他会如此急迫的交割订单了。

杰克·胡佛正在心里盘算着的，倒是和不久前雪乡主人卡尔·莱昂男爵向他提出的一项请托有关。虽然打他的父亲开始就已经接受当时的莱昂男爵的特别订单，可他们对男爵和其背后的家族的历史所知甚鲜。事实上，尽管杰克·胡佛每隔三个月就会接到卡尔·莱昂男爵的订单，尽管订单上胪列的货物名目繁复地令人咋舌，但几乎每次都是由老管家乔伊负责核算货物、清付货款，他见到男爵本人的次数寥寥无几，而莱昂家族的处事风格本就与多数贵族相悖：虽然整座哈立德山谷都是莱昂家族的私产，可他们家族的历任族长都对经营田宅的事务不甚热衷，仅在山谷南隅开辟了数亩薄田；在南部省份甚至于塞雷非尤城，莱昂家族也算不得人丁兴旺，更不与当地的贵族们互相通婚、往来交际；家族中上上下下的仆役世代相承，未曾有所增减——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不仅让其他贵族将莱昂视作异类，更引起了纷纭杂沓的流言传说：或者认为莱昂家族曾是鲁内斯王室的姻亲，不知因何触怒了王族，乃至被贬于此；或者以为他们是外国的贵族，为了逃避旧日的仇敌才隐居他乡……虽然众说纷纭，可这些无稽之谈似乎都笃定莱昂家族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鲁内斯王国建立之初——可一旦有人向这些凡夫伧客提出质疑，要他们拿出任何可能的证据，他们便只能眨巴眨巴眼睛并置若罔闻了。

杰克·胡佛明白鲁内斯人对于魔法的态度，因此他对这些有关于莱昂家族的闲言碎语从来嗤之以鼻。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起过疑心——毕竟如此规律且频繁地购入大量对于一般贵族而言并不稀罕的家火什物的行为本就值得玩味——虽然只是数面之缘，基于某种天生的商人禀赋，他便自信于男爵老爷的品性。而他踌躇不定的原因恰在于此：虽然老爷通情达理，但打破事先的约定，有违于他商人的信誉与名声；另一方面，数十年来他受到老爷各方面的恩惠，使他不愿拂了老爷的情面。这本不是难事，可他不得不做最糟糕的打算。

“胡佛先生，”管家乔伊打断了他的思绪，“老爷有请。”

“啊，好。”杰克·胡佛随口应道，大步跟在管家的身后，工人们正将货物依次搬入男爵府中，庭院中闹哄哄的。

“请。”管家将杰克·胡佛引至门厅便欠身退去——他还要回头料理工作。

杰克·胡佛先是拽了拽自己的短皮袄，又低头扫了眼长靴，在台阶前重重地跺了两脚，径直走进前厅。算起来，这是他第六次进入男爵府内，前厅中的陈设一如既往，在环形楼梯的中央是一张桃花心木案几，案几的正上方悬挂着莱昂家族的银白六芒星家徽，一条赭色的绦带分别将案几两侧垂挂的朱红帘幔束起，穿过帷幔之后的侧门便是正厅。正厅中悬挂着的水晶枝形吊灯在卡尔奇诺式软地毯投下狭长的阴影，和华丽繁复的纹理交错成趣；正厅西侧的壁炉正熊熊燃烧，在暖和的炉火旁陈列着软榻、靠椅与矮几，在不远处的角落摆放着一架钢琴；正对着壁炉的陈列架上摆放着历任男爵从玛基·维尔大陆各国收集而来的奇珍异玩，而自诩见多识广的杰克·胡佛对这些千奇百怪的仪器或摆件的用途也不甚了然；在正厅的中央，是这座宅第的创造者、第一任男爵哈立德·莱昂的肖像，卡尔·莱昂男爵端坐在肖像一侧。

“下午好，胡佛先生。”卡尔男爵的声线沙哑低沉。他身形消瘦，眼窝深陷，用左手撑扶着矮桌向客人致意。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杰克·胡佛恭谨地回礼道，顺着眼角余光瞟了眼侍立在卡尔男爵身后的青年，虽然在明暗之间看不真切，但模糊的光线微微照亮青年的侧脸，巧妙地润饰了他那稍显生硬的颌骨轮廓，同时将他那过于锋锐的眼神恰到好处地钝化，使一双湖蓝色的眸子显得愈发深邃柔和，而这标志性的银发蓝瞳已经告知了杰克·胡佛答案：这位青年定是约瑟夫·莱昂少爷。

“我本不应该耽误你的时间，但这样的天气，一定给你带来了难处。”卡尔男爵轻微地咳嗽着，将身子斜倚在椅背上说，“在你到来前，我已经和我的孩子就此事进行了讨论，我没能改变他的主意。强人所难并不是我们的愿望，因此有必要再次征询你的意见，请你不必顾忌；由你本人来说明其中的难处，或许能够打动我这执拗的孩子的想法。”

“是，老爷。”杰克·胡佛直截了当地说，“想必您也知道，暴风雪随时都可能降下，万一运气不好，我的商队都要在半道儿上撂挑子；如果早些时候，或者等到来年开春天气好转，我绝不会有二话。当然，也要看少爷愿不愿意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卡尔男爵不动声色，转过头问：“说说你的想法吧。”

“是，父亲。”约瑟夫·莱昂走近前道，“胡佛先生，您说得没错，考虑到天气的影响，如果坚持烦请你在途中携我同行，显然不近情理，但我的决心不会动摇。父亲，你应该能够理解，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趁着这个当口儿，杰克·胡佛又将青年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的五官肖似画像中的初代族长哈立德·莱昂，嘴唇显得更薄，因此在微微抿起之时，为这张俊美的面孔添了一分居高临下的傲慢之色。

“好吧，”卡尔男爵无奈地笑笑，“既然如此，我还是另想法子吧；胡佛先生，你不必再等候了。”

杰克·胡佛伸出舌头舐了舐干涩的下唇，像是在瞬间打定了主意：“老爷，如果说少爷决心已定，我想还是照着原定的计划行事，允许少爷和我同行。”

这种突如其来的转折并未令约瑟夫·莱昂欣然变色，卡尔男爵则微微皱眉，反问道：“胡佛先生，你确定这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潜在的麻烦吗？”

“不，老爷，”杰克·胡佛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暴雪还没有降下，道路还没有断绝，只要抓紧时间在暴雪之前赶到格兰特城，那就没什么问题；要是路上遇到了风雪，无论少爷是否随我同行，都是没法避免的。只是有一条，必须得到了老爷和少爷的同意才成。”

“请讲。”

“总之，”杰克·胡佛望向约瑟夫，“在到达格兰特城之前，一切以赶路要紧，因此少爷必须轻装简从，路上也要处处听从安排，这么着我才能保证无论如何都将少爷您平安送到。”

卡尔男爵摆了摆手，自知阻挠已无济于事：“他是随行，理当听从您的安排。时间紧迫，行李之类，我会安排仆人尽快送去；至于交割货物的事宜，请你自行同我的管家接洽。”

“是，老爷。”杰克·胡佛没有二话，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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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在庭院当中驻步，身后跟着名个头儿才到他胸口的仆童。小童见主人停下脚步，当即抛下缰绳，在寒风中不住地搓起手来。夜里的积雪已经被踩成一片泥泞，他左右张望了一眼，步履轻捷地跨过泥坑。落在后面的小仆立马手忙脚乱地拖拽着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磕磕绊绊地躲避着骂骂咧咧的帮工们，蹚过泥水跟上主人。杰克·胡佛正双手叉腰，厉声呵斥着其中一位笨手笨脚、差点儿没把货物打翻的工人，没注意约瑟夫已经到了跟前。

“您好，胡佛先生。”约瑟夫出声提醒道，“您看看我的行李应该搁在哪儿？”

“啊，约瑟夫少爷，”杰克·胡佛好像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且得等上好一会儿呢，“行李，啊，”他瞅了瞅马背上的木箱说，“只有这些吗？”

“是的，总共三件。”约瑟夫拎起手提箱说，“主要是些衣物、书籍和旅行用具。”

“这样就方便很多了，出门在外首要考虑的是实用性。”杰克·胡佛说，“我这就派人搬过去。”

“不，不用再麻烦您了，让我的仆人送过去吧。”

杰克·胡佛瞥了眼那位正在吸溜着鼻涕的小子，倒也没有客套：“好吧，出了院门，左数第三列第二排的马车。”旋即歪着头，怀疑地打量了一眼这位贵族少爷，虽说他在束腰长袍外头罩了件斗篷，仍旧有些衣衫单薄。他犹豫了片刻说：“约瑟夫少爷，你应该知道，咱们有很长一段路要赶，虽说你愿意骑马，但这天气说变就变。老实说吧，我虽然只和老爷保证了将你送到格兰特城，但要是您在路上要是闹了病，我总是过意不去，也不好向老爷交待。既然我答应老爷接下了这份差事，也不可能亏待了您，吃喝说不上好，但我总会拿咱们手上最好的招待；所以呢，还是由我安排，腾出一辆马车，也方便你休息。”

“这未免太麻烦您了。”约瑟夫局促地说。

“这就不用约瑟夫少爷你费心了，”杰克·胡佛爽快地说道，“请跟我来。”他走在前头，一边自顾自地把话题扯开，“其实啊，我一直想不通，要是少爷你想要出去，又何必要屈尊请我帮忙呢？不是我不乐意接这份差事，而是你瞧吧，以老爷的能力，哪轮得上我效劳呢？”

“您误会了，胡佛先生，”约瑟夫答道，“我并不是外出游玩，而是以增长见闻为目标进行游学，如果大张旗鼓，带着一群从人，就违背了我的初衷了。”

“原来如此。不过，我恐怕你不会喜欢我们这帮粗人的，要是在路上有谁言语冒犯了你，我肯定饶不了他，约瑟夫少爷。”

“没有这样的必要，胡佛先生，你们并非我的仆人。”约瑟夫坦言道，“在家门以外，贵族的头衔毫无意义，自矜身份只会造成隔阂与误解，我无意于炫耀我的姓氏，所以您不必称呼我为‘少爷’。我相信这段旅程中会令我受益良多，我也感谢您对我的照顾。”

“哈哈哈，”杰克·胡佛放声大笑，扭过头说道，“约瑟夫少爷，你的想法不错，但你不明白，老爷就是老爷，下人也该遵守下人的本分，像你肯称我为‘先生’，已经是我莫大的福分了。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他一甩胳膊，转眼瞧见那可怜的小仆人正费劲地扒拉着马背上的行李。

于是杰克·胡佛一声高呼：“科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