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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声裹着落叶跌在窗纸上时,谢夫人正对镜数着鬓间银丝。铜漏浮箭指向亥时三刻,她却觉得这个秋夜格外漫长,连烛火都在青瓷灯盏里蜷缩成颤抖的橘色泪滴。
“夫人,该添安息香了。“侍女捧着鎏金香炉立在珠帘外。谢夫人摆摆手,菱花镜映出她眼底的霜色:“都退下罢,今夜不必守着了。“
待最后一道裙裾拂过门槛,她忽然攥紧妆台上的象牙梳。梳齿间纠缠的几缕乌发是今晨新落的,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镜中容颜依旧端丽,可眼角细纹里分明嵌着十三载独守空闺的寒霜。
窗外忽有夜风穿廊,卷起案头未写完的《妙法莲华经》,雪浪笺扑簌簌落进铜盆。纸灰腾起时,她恍惚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倚在尚书府的海棠轩,看那个青衫书生在月门处投来惊鸿一瞥。
“小姐,这是新来的西席顾先生。“管家的话音未落,她手中纨扇已坠地。那年春深似海,顾明夷教她临《灵飞经》,笔锋转折间总带着三分剑气。他说簪花小楷太拘着女儿家,该学卫夫人的飘若游云。
铜漏突然发出滞涩的声响,谢夫人猛地惊醒。镜中人仍穿着缟素中衣,襟前却无端多出几点暗红——原是方才失神咬破了唇。她伸手去拭,指尖触到个冰凉的物件,是压在妆奁底层的翡翠禁步。
这是顾明夷赴任那日留下的。记得那夜疏星淡月,他在后园竹墙外吹《折柳曲》。她将禁步系在竹枝上,玉鸣声碎在子夜风里,倒比宫商角徵更摧心肝。
“夫人!“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击声,“北疆八百里加急!“谢夫人霍然起身,禁步坠地裂作两半。透过窗纸望见管家举着的朱漆木匣,那抹猩红刺得她眼前发黑。十三年前也是这样朱红的官牒,送来夫君战死玉门关的讣告。
指尖触到冰凉的匣面时,她忽然听见极轻的玉碎声。满地翡翠残片里,竟滚出枚褪色的同心结。谢夫人踉跄着扶住妆台,铜镜映出她鬓发散乱的模样,像极了那年得知顾明夷被父亲逐出京城时的自己。
“小姐莫怪老爷。“乳母曾悄悄告诉她,“顾先生是太子旧部,如今东宫式微...“后面的话被呜咽吞没。那年深秋她奉旨嫁入将军府,花轿经过朱雀大街时,正遇新科进士游街。她在盖头缝隙里瞥见顾明夷青衫磊落的身影,胸口金花映得他眉眼如画。
更漏声忽转急促,谢夫人惊觉掌心已被木刺扎破。殷红的血珠滴在朱漆匣上,竟与匣中素帛的墨迹融为一体——“顾参将率轻骑夜袭敌营,身中七箭犹力战不退...“
铜盆里的纸灰突然腾起,在月光下凝成个人形。谢夫人望着那道虚影步步走近,发间玉簪竟自发脱落。青丝如瀑垂落的刹那,她看清虚影手中握着的正是当年那支湘妃竹笔。
“明夷?“她伸手去触,虚影却化作流萤四散。妆奁被衣袖扫落在地,几十年的胭脂水粉泼洒成朱砂色的河。在满室馥郁的甜香里,谢夫人突然听见极轻的笑声,像是少女时代躲在屏风后偷听顾先生讲《楚辞》时的窃喜。
寅时的梆子声穿透浓雾时,她已将翡翠碎片尽数拢入袖中。菱花镜里,满头银丝不知何时竟复作鸦青。谢夫人对着虚空盈盈下拜,再起身时眼中霜雪尽消,唯余两点星火。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守夜侍女惊恐地发现夫人房中的铜镜碎成齑粉。满地琉璃碎屑间,只余半阙未干的墨迹:“何故似人间,徒然起自怜。“
廊下白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吟诵起《上邪》,那本是顾先生当年写在洒金笺上,被她偷偷教给鸟儿的句子。秋阳穿过破碎的窗纸,将翡翠残片照得宛如碧血,而本该悬着贞节牌匾的正堂,不知何时多了幅墨迹淋漓的《塞下曲》。
“昨夜西风凋碧树...“老管家颤巍巍拾起飘出院墙的纸鸢,忽见褪色的绢面上题着卫夫人体的诗句。纸鸢线头系着半枚带血玉珏,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十三年前随将军棺椁送回的那枚,恰成完璧。
菩萨蛮
情怀应断如何断,冰心已乱何由乱。落叶数寒更,残宵梦不成。
遥怜天上月,辛苦为谁缺。何故似人间,徒然起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