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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活人饮酒偷生、睁眸即是修罗场的年月。
羊脂玉如意在摇曳烛火下泛起冷芒，竹帘被朔风卷起寸许，银纹莲心折射着月晖。沈家二小姐屈指叩击錾银纹饰三响，将沁着湿意的玉器递给身旁丫鬟：“戏台上唱了三天，咱们累得脱了形，洋大爷倒还有兴致——前儿法兰西总领事偷溜去巷子里听清吟班，昨儿个意大利公使烟灰落进曹次长新姨太的旗袍，反比正经唱段更有看头。“
“仔细炭盆灼着。“阿秋摸出紫檀匣，红绸衬底卧着相同形制的玉件。捆着美国时报的铜框西洋镜滑落脚边，青白磷火透过碎璃映出城外乱坟光景。沈佩华扬脚拨开镜子，珐琅三足暖炉应声倾覆，银狐裘襟前的东珠钮子霎时蒙了层苍白，倒似冥婚配饰。
车轮轧过冰棱的声响里，德胜门雉堞轮廓割裂雪幕。寅时梆子穿过飘雪的街巷，总统府秘书长千金与交通总长公子的联姻，随着法兰西使团马车驶离，在零落更鼓声中褪尽最后虚伪的体面。
那本该是废帝的婚礼。
琉璃瓦遮蔽的宫阙内，戴大礼帽的洋人与穿朝服的遗老对着台上假凤虚凰三跪九叩；朱漆大门外，军警岗哨森严，水龙车候在巷口随时防备乱民。一堵宫墙割出两个世界，里头是前清僵尸们涕泗横流的荒唐戏，外头是市井百姓嗑瓜子看热闹的茶余谈资。
前朝礼部改组的太平署，特意为这场闹剧编排了三天大戏。当红坤伶齐聚畅音阁，卯正登台，戌初收场。天光未明，阿秋已将镶银戏折递至她眼前：“卯时三刻开场的《麻姑献寿》，署里定了程老板主唱。“
车辕骤然顿住，沈佩华顺着掀开的锦帘望去。百十面白布横幅在朔风中翻卷，学生队伍如素色长蛇蜿蜒至街尾酒楼。她轻叩厢板吩咐：“候着，莫冲撞。“
这条街密布着老字号铺面，熏腊铺的油纸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有眼尖的伙计认出这是沈家二房的车驾——那户人家向来只置一辆代步的福特牌轿车，今日这般阵仗，必是那位遭宗族除名的叛逆千金出行无误。
沈家二爷本是族中弃子。当年分家，庶出的次子只分得几间库房，却凭着与洋人周旋的本事翻身成了大买办。膝下无嗣的困境迫他过继了大哥的儿女，谁料嗣子已然殇逝，如今唯剩养女守在身侧。
床前侍疾三年，族老们明里暗里撺掇她归宗。若这丫头离了二房，海河畔的商行、租界的洋楼自然尽归宗族。谁知十六岁的姑娘竟说动领事馆的洋状师，硬是赢回被族中侵吞的产业。隔年开春，四份京津大报同时刊登了父女断义的告示，而当日申时她便在全国发行的新闻纸上以双倍版面奉还同样文书——这场被茶楼说书人编成活本的官司，在她十七岁寿辰当日尘埃落定。
要说沈家二小姐的故事，纵是把宫里排的三十四出连台本戏唱尽，怕也难述其详。
楠木车窗忽被叩响，阿秋正待开窗，却见递进来一块残损的鎏金怀表。
指针静止在三时四十分的金轮上，裂纹蛛网般爬满玻璃表蒙。沈佩华指尖掠过时间刻度，冰凉的金属触感唤醒落灰的往事——宣统三年阴历冬夜，两艘染疫的客轮分赴津门与兰州。结义兄弟在船锚起碇前砸毁随身怀表，约定若于乱世幸存，后辈当持此物相认。李家老爷腕力劲健，表针精准停在诀别时分；斯文书生力有不逮，终究偏差了数十弹指。
去年那封误投的西北来信，便是这段尘缘的续篇。驿马传书中裹着给养父的信笺，相约来年立春领儿辈拜谒。原以为尚有时日斡旋，未料提前半年便来了催命符。
“即刻约见。“她将表链缠在指间轻旋，“知会对方，今晚改在西堂子胡同碰面。“
月色斜照在阿秋发间的素银簪子上，返程的轿车穿过纷飞雪片，丫鬟仍惴惴捧着信物：“那位怎么比原约提早这许多...“
“怕是西北有变。“沈佩华倚着天鹅绒椅背，墨绿丝绒旗袍下摆扫过车座皮面，“把这些年李氏商行的货单清出来，今夜要用。“
改道的轿车穿过学生游行队伍，最终停驻在暮色笼罩的官银号街。斜刺里钻出辆灰扑扑的道奇轿车，引着她们拐进青云胡同。瓦檐覆雪的院落前，两名未配衔章的军人将蓝布棉帘掀起半幅。
沈佩华解下貂皮大氅时，雕花木门“吱呀“洞开。穿将校呢大衣的青年斜倚门框，左手随意插在裤袋，眉梢挂着三分讥诮打量过来：“沈小姐比画像里多了些戾气——李家的聘礼备了八抬，你说该用哪顶轿子抬这身反骨？“
银匙拨动炭火的声响里，青烟袅袅升起。她越过跳动的火苗望去，对方衬衫领口松着两粒铜扣，额发垂落遮住左眉疤痕，慵懒神色下藏着鹰隼般的审视。这场相亲倒像审讯。
茶汤在铁壶中翻涌，李承风忽然倾身向前：“令尊与法兰西领事签的航运契约，用的可是柏林银行的保单？上个月他们刚冻结三笔华商汇款。“
“李家公子何时改行当起巡捕房探目？“珐琅杯盖碰着盏沿脆响，沈佩华瞳仁映着跃动炭火，“莫不是西北军改弦更张，也想学洋人开保险公司？“
哔剥作响的炭块爆出火星，青年忽然低笑：“法兰西商会许诺的三分利，买不走浦江上漂着的十三条英魂。“他指尖在檀木案几划出水痕，“上周三，虹口码头吞了七条性命的货轮，保险单写的是你英文名。“
沈佩华倏然起身，提花缎鞋跟碾过青砖缝隙：“五年前直隶商会那批军械...“
铜壶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彼此面容，李承风晃了晃半满的玻璃瓶：“令尊用关东烟叶换的步枪，走的是沈家货轮。“琥珀色液体溅落在炭堆，腾起的火焰映亮他眉骨阴翳，“去年过世的沈知行先生，死前烧掉的全部货单里…“
雕花木椅在地面拖出刺耳声响，沈佩华抓过斗篷疾步走向门廊。寒风卷着雪粒刮过面颊时，背后飘来淬毒的尾音：“沈小姐不妨猜猜，令尊那场蹊跷的船难，烧的是谁的斩魂香？“
子夜雪霰拍打车窗，阿秋望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胡同口，递过鎏银手炉欲言又止。沈家二小姐扯断珍珠项链，浑圆珠粒滚落车座夹缝：“明早给英租界发急电，查去年十二月所有船籍登记。“
福特轿车碾过结冰的车辙，青云巷四合院的窗纸上，两个剪影正将加密电文稿凑近烛焰。断续的摩斯码声中，怀表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