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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的蝉鸣骤然沉寂。臧爱亲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父亲臧焘在她及笄时赠的南阳独山玉，此刻却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她望着刘裕额角暴起的青筋，忽觉这七月的晚风里裹挟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刘公子可知，这恨石裂缝中曾埋过三柄断剑？“她的声音似清泉激石，在渐暗的天色中泠泠作响。绿萝惊觉自家小姐竟将团扇倒持，白玉扇骨正抵住袖中暗藏的短匕——这是臧氏女眷自幼习练的防身术。
刘裕霍然转身，战袍下摆扫落几片枯叶。这个动作让臧爱亲想起月前在刺史府瞥见的场景：父亲与北府军将领议事时，那些甲胄铿锵的武人转身时也是这般虎虎生风。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布衣青年的骨骼里，早已铸进沙场征伐的韵律。
“甘露寺的扫地僧曾说，每逢雷雨之夜，恨石中就会传出金铁相击之声。“臧爱亲缓步走近，绣鞋踏碎满地夕照，“就像此刻刘公子的心跳。“她抬起团扇，虚指刘裕的胸膛。
绿萝倒吸冷气。她从未见过小姐用这般近乎挑衅的姿态对待男子，更惊异于刘裕竟不闪不避，任由扇尖抵在胸前。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纠缠在青石板上宛如困兽。
“建元三年，王恭在此埋下断剑；隆安元年，庾楷又续半截残刃。“臧爱亲的语速突然加快，每个字都似淬火的铁星，“如今这第三柄断剑——“她猛地掀开道旁灌木，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剑柄。
刘裕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半年前他在京口郊外遗失的佩剑！当日与流民帅张猛厮杀时，这柄铁剑卡在对方肩胛骨中，他竟不知何时遗落在此处。
“臧氏祖宅的《吴地兵要》有载：'北固恨石，三剑镇之，当出帝星'。“臧爱亲突然用吴语低吟，这是只有江东士族才懂的古调。刘裕的北地血脉在耳鼓震动，却莫名辨出其中金戈铁马之意。
暮色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檀韶策马冲上山道，缰绳在掌心勒出血痕：“德舆兄快走！刺史府来拿人，说你私藏前秦细作！“话音未落，山脚下已亮起火把长龙，甲叶碰撞声惊起夜枭。
刘裕反手握住恨石中的断剑，铁锈簌簌而落。臧爱亲突然将团扇塞入他手中：“扇骨是精钢所铸。“她的指尖划过扇面，露出内里寒光——这哪里是女儿家的玩物，分明是臧氏暗藏的兵械图谱！
火把的光晕已漫至山腰。刘裕望见追兵中竟有北府军旧识，忽然记起三日前在酒肆撞见庾楷亲信与鲜卑商贾密谈。当时只道是寻常走私，如今想来，那鲜卑人腰间玉佩的纹样，分明与月前截获的前秦密信上的图腾相似。
“往凤凰池方向！“臧爱亲扯下披帛系在竹枝上，就着松脂火折子点燃。绿萝会意，将燃烧的披帛抛向反方向的山坳。火光冲天而起，追兵果然调转方向。
三人奔至凤凰池畔，却见池水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刘裕突然按住臧爱亲肩头：“水中有毒！“话音未落，池中跃出五个黑衣人，刀刃在月下泛着幽绿——竟是淬了漠北狼毒！
檀韶挥刀迎战，钢刃相撞迸出蓝火。刘裕将臧爱亲护在身后，团扇展开竟成尺余钢盾。最险处一柄毒刃贴着他咽喉划过，却在触及皮肤瞬间被钢扇震开。臧爱亲这才惊觉，刘裕方才在山道上的羞赧之态，与此刻判若两人。
池畔古柏忽然传来鸦鸣三声。刘裕精神大振，吹响骨哨相和。只见树影中跃出三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正是他往日同袍。五人结成雁阵，顷刻间扭转战局。最后一个黑衣人坠入毒池时，池水翻涌如沸，浮起层层死鱼。
“是慕容垂的死士。“刘裕踢开黑衣人面罩，露出额间黥印，“前日我在盐渎截获的辎重里，就有这种毒蒺藜。“他从尸身怀中摸出青铜虎符，符上刻着句章水师的印记。
臧爱亲突然按住他手腕：“此物不可现世。“她的指尖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三吴士族与鲜卑暗通款曲，建康台城那位只怕...“话未说完，山下又传来号角声，这次却是北府军特有的三短一长。
刘裕将虎符塞入她掌心：“烦请姑娘将此物交与令尊。“转身欲走时，忽觉袖口一沉。臧爱亲将贴身玉佩系在他腕上：“见此玉如见臧氏。“她的眼神忽然柔软，“活着回来。“
夜色吞没了青年的背影。臧爱亲望着掌心虎符，忽然明白父亲为何常说“乱世儿女的姻缘，总要沾着血色才能长久“。凤凰池的毒雾漫上来，在她裙裾上绣出诡异的蓝花。
山脚下，刘牢之的亲卫举着火把列阵相迎。刘裕摸到怀中半块麦饼——这是清晨离家时母亲塞的——突然想起臧爱亲说的“恨石三剑“。第一剑属王恭，第二剑属庾楷，第三剑...他握紧断剑的豁口，任由鲜血浸透缠手的布条。
北府军的号角响彻云霄。刘裕不知道，此刻建康城的乌衣巷中，谢琰正将写着“寄奴“二字的密折投入火盆。更不知道，千里外的广陵渡口，孙恩的战船正在浓雾中升起血色帆旗。
但凤凰池畔的毒雾记住了这个夜晚。当二十年后刘裕站在初宁陵前，仍会想起臧爱亲系玉佩时颤抖的指尖，想起恨石裂缝中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月光。
斜阳将三人身影拉得细长，臧爱亲绣履踏过石阶斑驳的青苔，忽而驻足望向江面。远处艨艟战船如墨点悬于金波之上，桅杆顶端的燕尾旗被江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刘公子可知，前日京口渡口新泊了十艘运粮船？“臧爱亲指尖轻抚凤凰池畔的石栏，池中倒影被涟漪揉碎成点点金鳞，“听闻北府军要扩编新营，谢将军正在广募江淮子弟。“
刘裕心头突地一跳。自永嘉南渡，北府军便是晋室倚仗的虎贲之师，当年谢玄以八万之众大破苻坚百万雄兵，何等煊赫。他攥紧腰间柴刀粗糙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把刀上月才劈开过偷袭村落的流寇头颅。
绿萝忽闪着杏眼插话：“臧姐姐总说这些军国大事，倒像是男子般......“
“噤声！“臧爱亲难得肃了神色，“如今三吴之地，孙恩妖道聚众十万，会稽已陷月余。北府军募兵檄文里写得明白：凡应征者赏帛三匹，斩首一级加粟五石。“她转身凝视刘裕，丹凤眼中似有星火明灭，“我观公子方才论及恨石时，眼中锋芒更胜龙泉宝剑。“
江风裹挟着咸腥扑面，刘裕忽觉喉头发紧。他忆起上月替人舂米时，主家小儿诵读的《吴越春秋》：“夫剑之在匣，犹龙之在渊。龙无尺水，无以升天；剑无砥砺，何以断金？“此刻池畔柳条拂过面颊，竟如鞭子抽在心上。
行至洁园巷口，暮色已染透青石板路。臧爱亲忽然从袖中取出绢帕包裹之物：“此物乃家父前日得于广陵商贾，说是从长安流出的稀罕物。“素手轻展，竟是半枚青铜虎符，断裂处犬牙交错，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刘裕瞳孔骤缩。他曾在赌坊听退役老兵醉语，说这等信物能调百人队正。正要细问，巷内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十余骑玄甲骑兵疾驰而过，当先者擎着朱漆令旗，正是北府军传令兵的装束。
“看到没有！“檀袛不知从何处钻出，兴奋地扯住刘裕衣袖，“方才过去的，是冠军将军孙无终的亲卫！我听城门守卒说，北府军要在蒜山设演武场，明日就要开始考校新兵！“
臧爱亲将虎符塞入刘裕掌心，低声道：“家父常说，乱世之中，明珠岂能久沉沧海？“语罢带着绿萝翩然离去，留下刘裕怔立当场。那半枚虎符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似有热血自其中汩汩涌出。
是夜，刘裕跪在生母赵安宗灵位前。残烛将三足青铜爵的影子投在斑驳墙面上，恍惚化作张牙舞爪的饕餮。他轻抚灵牌上“先妣“二字，想起那日母亲弥留之际，枯瘦手指死死抠住床沿，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喘息：“裕儿...要活得...像个人样...“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初夏暴雨倾盆而落。刘裕猛地站起，蓑衣都未及披便冲入雨幕。泥水溅湿的裤管紧贴小腿，让他想起去年冬日，为给继母萧文寿抓药，赤脚蹚过结冰的漕河——那刺骨的寒，此刻却化作胸腔里沸腾的岩浆。
次日破晓，蒜山脚下列阵如林。刘裕挤在应征人群里，望见高台上那面玄底白虎旗时，呼吸陡然急促。忽然鼓角齐鸣，身披明光铠的主将登台，左额刀疤在晨光中宛如活物——正是威震江淮的北府军司马孙无终！
“第一项，开两石弓！“监军官的吼声惊飞林间宿鸟。前排壮汉涨红脸也拉不满弓弦，颓然退下时，腰间柴刀突然被抽走。刘裕握着自己削竹为箭的硬木弓大步上前，搭箭瞬间想起昨日臧爱亲的话：“公子可知，当年楚霸王举鼎，看的不是鼎重几何，而是胸中那团火？“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百步外的草靶应声洞穿，箭簇余势未消，竟钉入后方栎树三寸有余。孙无终抚掌大笑：“好个神射手！报上名来！“
“京口刘裕，表字德舆！“
校场东北角的槐荫下，臧爱亲放下车帘，唇角漾起浅笑。她自然没看见，演武场西侧茶寮里，有个戴幂篱的男子正将鸽信塞入竹筒。那信上赫然写着：“蛟龙已现鳞爪，速报主公。“
更远处江心沙洲，五斗米道的祭坛青烟袅袅。祭酒手持桃木剑指天画符，台下信众山呼海啸般跪拜。供桌上血淋淋的牛头旁，摊开着从会稽快马送来的帛书：“天师已聚船千艘，不日将顺流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