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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响起来了,不知不觉中夏日已至。
家中传信来说,阿姐要成亲了。
皇帝给我特别关照,同意我回家省亲,送阿姐出嫁。
我别过皇后娘娘她们,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那家我与阿京常去吃酒的酒家还营业的火热,店小二站在门口揽客,街道两旁熟悉的叫卖声还不绝于耳。
然而我却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跑下车去玩耍了。
轿子停在曲府大门口,锦瑟和其他几个宫女扶着我下轿。
父亲母亲早已经等在大门口,见了我规规矩矩的行礼道,“见过昭嫔。”
“父亲母亲快快请起。”我上前扶起他们,动作上却难免带了许多疏离。
“阿姐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她。”
他们带着我来到平日里我与阿姐嬉笑玩闹的卧房。
“今日你阿姐便要出嫁了,烟烟又难得归家,你们姐妹二人好好说些体己话。”母亲抹着眼泪关上房门,整间卧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
“妹妹先祝贺阿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想不到阿姐最后竟会和先生成亲,你们二人也实在般配的很。”一盏茶喝下,我笑着看向她说。
曲若雪见了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开心,她躲闪着我的目光,支支吾吾的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
“妹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可好?”
我一愣,“好,陛下待我极好,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
她又垂着眸一言不发,似乎就连身上的嫁衣都变得黯然失色了。
“阿姐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今日这大喜的日子,阿姐怎的不高兴?”
我正要起身安慰她,却见她下一刻便跪在了我面前。
“阿姐这是做什么?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该跪天跪地跪爹娘,给我下跪是做什么?你快起…”
“是姐姐对不住你!”她打断了我的话。
“你哪里会对不住我?”
“是…是我,我早就得到了消息,圣上要选曲家嫡女入宫,看画像选的原是那位温柔大方的嫡长女,可是烟烟你知道的…我与沐司相爱已久,我怎能进宫与他分离啊烟烟…我便找人…找人将…将那画中人称做是你…还叫沐司马上提亲……烟烟…都是姐姐的错…是姐姐对不住你啊……”
我愣在原地,耳边一片轰鸣。
很久很久,我才费力的张了张口,每说一个字都像往心口捅了一把刀子般疼痛。
“你…你嫁与所爱之人白头……我…我却替你被朱墙困顿一生?阿姐…双生花有明有暗,却为何…为何暗的总是我?”
“阿姐…我也想…我也想嫁给心仪之人,你知道的呀…我要嫁给阿京的…我要做阿京的新娘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母亲也知道的对不对?全府上下只瞒着我一人…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啊……”
我呜咽着,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人的低语。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是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对不起,可对不起又能怎样呢?对不起不会换来我的自由,对不起不会换来我和谢京和好如初。
“今日谢京也来了,他就在…就在卧房后的靶场中等你。”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说。
我泪流满面,摔门而出。
过了许久,我一个人来到靶场,果然看到我的少年背对着我站在靶场中央。
这里似乎是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我记不清了,记忆中是父亲招待一众京城权贵来家中做客,阿姐作为乖乖女的典范被父亲炫耀似的带到权贵们面前。而年幼的我则跑到靶场内,看一群世家子弟们投壶射箭。
谢京是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中的人。
除了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还有出彩的射箭技术和他散发出的,即使年幼仍旧很强大的气场。
总之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早晚一定是要嫁给他的。
我与锦瑟偷偷打赌,这次投壶一定是这个最好看的哥哥赢。
果然他不负所望,赢得了投壶比赛的第一名。
那次的奖品似乎是一支羊脂白玉簪的。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投壶也好准!”我小跑上前就是一顿彩虹屁。
他笑了,“你这个小丫头还挺有意思的嘛!”
见我一直盯着他手中的簪子,他笑着问我,“你喜欢这个?”
我点点头。
那支羊脂白玉簪很快被簪在我的头上。
我摸摸头上的簪子,一时间笑开了花,“哥哥你真好!哥哥,等我及笄了以后就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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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将军。”我强忍着心中翻涌的痛觉开口,装的冷漠而又疏离。
他回头看向我,我们目光相对。数月不见,他憔悴了许多。完全不像是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了。
他走上前,似乎想拉住我,却被我退后躲开。
“曲若烟…你…你还好吗?”他显得有些局促,一只手停在半空中不知该落下还是继续往前。“小将军该唤我一声昭嫔才是。”我侧过头努力不去看他,开口冷冷的说。
“昭…昭嫔,你过得还开心吗?”
“想必你也听说了,皇上对我宠爱有加,入宫半月有余就晋了嫔位,这次又特赦我归家省亲…我过得自然是极好的。”
他直愣愣的盯着我,眼中似有泪花。
“我是问,你过得开心吗?”
我一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爹阿娘的偏心,姐姐的欺骗,无法嫁给心爱之人的不舍,为人替身的无奈…所有的委屈不甘,因着他的一句话,似乎全要倾泻而出,最终也只能化为几滴泪和一声叹息。
他始终是特别的。所有人都只看得见人前的显贵与光耀,只有他会问我究竟开心与否。
“别哭了。不开心的话,我带你离开。我们去边疆,去漠北,去哪里都好,我带你走,你仍旧是那个自由热烈的曲若烟。”
这是他第二次说要带我走。
我看着他,阳光照在他身上,刹那间竟恍惚浮现出,我们初遇那日,他问我要不要嫁给他那日…那样的幸福美好。
我张口,差点就要答应他。
就差那么一点,全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阿爹阿娘的养育之恩,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们可以离开京城,去到天涯海角,那曲家怎么办?谢家怎么办?整整两家的身家性命,满门抄斩的罪过,难道都要让其他无辜的人去一概承担吗?!”
他愣在原地。
“谢京,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幼稚行事了。”
我转过身,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谢京…忘了我吧……就权当…当做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我没有答应你的求亲,你也没有准备娶我的打算。一切就这样结束吧………”我深吸一口气,拂袖离去。
“我谢京这辈子都非你不娶。”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生命中的许多事情都是毫无预料的突然降临的。
就像我五岁那年没有想到只是去靶场看热闹就会遇见谢京。没有想到会和他有以后。十四岁那年没有想过真的有可能会嫁给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进宫。
没有想过会被一母同胞的姐姐算计。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盛宠。我也没有想过这转身前的匆匆几眼,就是与少年的最后一次相见。
……………………………………
我又回到了这红墙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贵妃娘娘的棋艺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打从我入宫以来,在深宫中闲来无事之时,便跑过来拜托她教我下棋。
时间久了,我这样一个臭棋篓子竟也深得婉贵妃真传,现如今我的棋艺已经能与贤妃娘娘相媲美了。
贵妃娘娘十分自豪的拉着我向阿媪炫耀,我如此厉害的棋艺养成离不开她的谆谆教导。
然而阿媪对下棋并不感兴趣,她哦了一声,继续对着铜镜抚弄她的步摇。
“哦!就只是哦?!黎媪,你这简直是对我教学成果的不尊重!”
为了维持难得的和平,皇后娘娘轻咳一声,朝着阿媪挤眉弄眼。
她这才放下面前的铜镜,堆起一脸真诚的笑容(假笑),“贵妃娘娘实在不愧为宫中的棋圣,竟能将烟烟这样一个对琴棋书画完全不通的人教到如此地步,臣妾着实佩服。”
琴棋书画完全不通……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我默默转过头,擦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贵妃娘娘这才变得高兴起来,她脸上的笑意止不住,“其实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出山教教你的。刚好帮你陶冶一下情操,免得你总是那般粗鲁。”
眼看着阿媪脸上真诚的笑容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了,我连忙挡在二人中间,嬉皮笑脸的冲着贵妃娘娘道,“娘娘有臣妾一个徒弟还不够呀?德妃娘娘不喜欢下棋的!”
“也是,有你一个徒弟就够啦!”贵妃娘娘拍了拍手,转身同淑妃娘娘她们聊皇帝去了。
皇后娘娘冲我点点头,投来无比赞许的目光。我同样点点头,报以欣然接受。
想来我入宫半年有余,像刚才的场景已然不知上演了多少次,我早已段就了一身和事佬的好本事。
“喂!什么叫我粗鲁!你说!我粗鲁吗曲若烟!”她气鼓鼓的指了指婉贵妃,又指了指自己,似乎下一秒就又要冲过去与贵妃娘娘对峙了。
我扯扯她的衣袖,又按按她的肩膀,硬生生的将她气势汹汹的火药味压下去几分,“才不呢,阿媪是最美丽大方温柔懂礼的娘娘!好阿媪,要时刻保持温柔的形象!”
“行!我不跟她一般计较!”她终于重新坐回镜前,整理她那变得有些凌乱的发丝。
“贵妃难得有此兴致,本宫今日便赠一副棋给你。”皇后娘娘拍拍手,叫宫女们抬上来一副上好的和田玉围棋。
不过没过多久,这棋盘便成了我与贵妃娘娘下棋的筹码。
“烟烟,若是你今日能赢了本宫,这副棋便归你。如何?”
临安宫内,她摆出那副棋,笑容灿烂。
“好啊,不过娘娘可要小心咯,臣妾最近可没少偷偷练习。”
我正与婉贵妃坐在殿中下棋,突然听到殿外远远传来小太监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贵妃娘娘的眼睛里好像突然有了亮晶晶的光芒,她匆忙起身,提起裙摆小跑到门口迎接。
我紧随其后,与她一起跪在门口,“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爱妃平身吧。”他走上前,先扶起的却是我。
我感到婉贵妃那炽热的目光刹那间暗淡了几分。
“听皇后说昭嫔最近正跟着贵妃学下棋,起初我还不信,昭嫔这样性子张扬急躁的人,怎肯静下心来研究这棋局呢?如今看来,倒真是朕的贵妃教导有方了。”他拉着我,坐到那棋局的旁边。
贵妃娘娘站在原地,她脸上并不见被夸奖的喜悦,而是颇有些牵强的扯出一个笑容。
“陛下谬赞了。若不是昭嫔自己悟性高,光凭臣妾的棋术是没办法教出如此出色的学生的。”
她福了福身子,后知后觉似的坐到皇帝另一侧。
“朕今日来,是要同贵妃商量一下过几日北阳国献来的美人入宫的事。”
又要有新人进宫了。
北阳国是我朝周边的一个国家,北阳,顾名思义,是北边太阳最先升起的地方。因为受我朝庇佑,近几年都会朝贡给我朝不同的奇珍异宝。
只是没想到,今年被献来的竟是个美人。
“过几日,她会随着北阳国来拜见的使臣们一同入京,朕会在宫中设宴迎接。”
他默了默,又对着贵妃娘娘语重心长的说,“密探有报,北阳国近半年来招兵买马,恐有造势策反之意…此女对维持我朝同北阳国的关系万分要紧。”
贵妃娘娘会意的点了点头,这意味着这个美人从入宫开始,便要对其多加防范。
“好,朕还有奏折要批,便不在贵妃这里多留了。”他笑着看看我,“昭嫔要好好向贵妃学习,修身养性才是。待朕忙完这几日,到你宫中与你好好下上一盘。”
我福下身,“是,那臣妾就恭候陛下啦。”
贵妃娘娘跟着皇帝走到殿门口,“陛下…能不能留下来用晚膳?今日臣妾叫小厨房准备了陛下最喜欢的…”“好啦,朕今日当真有许多奏折要处理,等以后朕有空就过来陪你。”娘娘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只留下她一个人,还维持着想要抓住皇帝衣角的动作,狼狈而又无措。
“臣妾恭送陛下!”她说。
我在临安宫正殿中央,看着贵妃娘娘静立于殿门口。
很久很久,她就只是望着那一个方向,那是心上人离开的方向。
如今已是初秋时分了,她一个人站在那儿,身后是傍晚将落的夕阳与逐渐凋零的落叶。
皇帝已经有很久没踏足临安宫了。哪怕是德妃娘娘,与婉贵妃斗嘴时渐渐的也不再拿皇帝的事攻击她。
皇帝渐渐变成了婉贵妃心中的一根刺。他何其凉薄,甚至常常忘了看望深宫里最爱他的发妻。
今日是他近来第一次踏入临安宫的殿门,却只是短暂的嘱咐了贵妃娘娘几句话便离开了。
我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面前的女人,她是如此的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她似乎什么都已经拥有了;
她又是如此的孤独。
刹那间,我竟没来由的有些同情起她来。
十岁那年,她父亲被奸人所陷害,整个江家被判处流放之罪,处于一片水火之中。她的母亲便是病死在流放的路上。
那时的皇帝还是宫中备受冷落的三皇子,先皇将江家的烂摊子交与他手中处理,却没想到他竟能为江家翻案,使江家得以回京重任左相之位。
我想,她大抵是自那时起爱上了皇帝,并决定一生追随他左右。
皇帝呢?除了他那已经故去的白月光,他爱不上任何人。
许多男子都是这样,一生都在追寻着已经逝去的事物,却从不懂得要珍惜眼前人这般浅显的道理。
是以他在我身上找许昭柔的影子,将无尽的宠爱都赐予我妄图弥补心中对亡妻的亏欠。
是以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真正还爱他的人。
刻舟求剑,徒劳无功。
“娘娘!我们的棋局还没有解呢!今日臣妾定要好好研究一下您的棋路!”或许是觉得眼前的这番景象令人过于感伤,我如此唤她,打破了寂静的局面。
她如同恍然梦醒,回过身看向我。她带有些歉意的笑笑,重新坐回到我对面的位置。
“娘娘,您输给臣妾了。”良久,我看了看面前大局已定的棋盘,又看了看她。
“烟烟的棋艺越来越好了。”她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愿赌服输,这白玉棋便送给你。”
其实并非如此。若是今日皇帝不来,我是万万不可能赢了婉贵妃的。
我捧着那做工精细的白玉棋盘走出临安宫,心中五味杂陈。
很快,北阳国的使臣便入京了。
宴会上,我坐在阿媪身侧,看着这些流水般源源不断抬到殿上的朝贡之物啧啧称奇。
排在这些奇珍异宝最后的,是一个以薄纱半遮面的妙龄少女。
她弯下腰,像那使臣一样对着皇帝行了大礼。
我的座位离她极近,于是仗着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我细细的端详起她来。
面前的美人肤色如初雪般洁白,身材窈窕多姿,竟衬得身上鲜艳的蓝色绸缎也黯淡无光。
那使臣笑着向皇帝介绍,“这便是今年我国送给陛下的宝物了。”
“不愧是进献而来的美人,她生的可真好看。”我听到阿媪在我身边轻声赞叹。
“你竟不担心吗?”我有些困惑。
“担心?担心什么?”
“担心她会分你的宠呀!”我趴在她耳边悄悄说。
阿媪是因有倾城之姿才得以宠冠六宫的,若是来了这样一个绝色佳人,将阿媪的宠爱分去了可怎么办?
她却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傻烟烟,皇上若是喜欢上谁,我担心又有什么用?况且……”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有这么美的美人在旁,我都要沉迷于温柔乡里了!”
她吃了几杯酒,红着脸笑的更开心了。
我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阿媪才不是只有貌美这一样好。
说话间,那位为首的使臣拍拍手,伴随着琴声响起,以那美人为中心的少女们开始在殿中翩翩起舞。
我见过阿媪跳舞,眼前的美人跳的舞与阿媪略有不同。
谢京曾带我去看过酒楼里塞外来的艺人们表演,这是边疆的舞蹈。是谢京无数次说要带我去的边疆。
若是我没有入宫,嫁给了他。
若是我在入宫前一晚同意与他出逃。
若是我在阿姐大婚那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那我此刻会不会同他一起策马奔腾于塞外的草原上?
可惜一切假设都是镜花水月。
我是曲尚书家的嫡女,他是谢将军的独生子。
我们此生注定不会有以后了。
现如今对边疆的向往和对谢京的思念交织在一起翻涌,融化在面前这一舞里。
伴随着琴声愈来愈急,她的身姿同样舞动的愈来愈快,脚下蓝色的裙摆翻飞,整个人如同隔雾之花般变得朦胧而又飘渺,乌黑的发丝飘摇。
一曲终了,美人转过身去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别说是皇帝了,就是我也被勾去了魂,痴痴的看着她。
我终于收回了视线,偷偷的望向那高位之上的帝王,却发现他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不是吧?难道这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吗?
我正暗自腹诽着,却见他望向了我这边,我跟他的视线相撞,好不尴尬。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冲我露出一个颇为欣慰的笑容。
哦,我知道了,不知道是哪里叫他触景生情,他又思念他那已故的亡妻了。
每次他一对我笑的时候,我就知道在他眼里,我已经不再是曲若烟了,这张脸赋予了我另一个名字,许昭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