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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的夜风裹着血腥气,卷过连营的牛皮军帐。江蓠掀开医帐门帘时,腐臭味扑面而来——不是寻常伤口的溃烂气息,而是脏腑溃败的甜腥,混着蛆虫蠕动的黏腻。满地草席上横陈的伤兵,面如金纸,创口处黄水横流,蝇虫在腐肉间起落如黑云。
“此乃金疮火毒,当以草木灰敷之!”老军医孙邈抖着花白胡须,枯枝般的手指戳向药筐。他身后几名学徒正将陈年艾灰撒向伤口,灰烬沾了脓血,凝成腥臭的泥浆。江蓠蹲身细看,忽见灰中混着几点黢黑的颗粒——分明是未燃尽的炭渣。
“孙医官可曾嗅过这灰?”她捻起一撮灰烬,指腹搓出尖锐的碎屑,“草木灰若未筛净,入创如撒沙砾,反催脓血。”
孙邈广袖一甩,案上《灵枢》竹简哗啦作响:“黄毛丫头懂甚么!此法载于《金匮要略》,乃扁鹊真传!”
帐外忽传来马蹄嘶鸣,萧牧野玄氅挟着夜露闯入,铁靴踏过草席时,碾碎了一只肥硕的绿头蝇。他肩甲狼首吞口溅满新血,眸光扫过满地哀嚎的士卒,最终定在江蓠手中灰烬:“三日折损五百人,军医帐该换血了。”
江蓠立在大锅前,沸水翻滚的雾气模糊了眉目,将最后一块麻布投入滚水,看着血污在漩涡中化开:“内经有云,上工治未病。创毒未发时,沸水煮帛可断邪气。”
孙邈的冷笑混着学徒的嘀咕:“祖宗传了百年的法子,倒不如这妖女的戏法?”
江蓠不语,捞起煮透的麻布拧干,水珠滴入火堆,腾起的青烟中浮着细小的虫卵——那是昨夜从伤兵绷带上刮下的秽物,此刻在沸水中蜷缩成灰。
萧牧野的剑鞘突然压住孙邈肩头:“传令三军,伤兵敷料皆用沸煮之帛。”
老军医踉跄跪地,怀中跌出半卷帛书——正是太医院经方派的手札,边角处盖着公孙衍的私印。江蓠瞥见“乌头三钱”的字样,忽想起椒房殿那碗堕胎药中的雪麝。
日头最毒时,军需官王扈的侄子王昶率众围住医帐。他踢翻沸水铁锅,滚烫的水花溅在江蓠手背,瞬间燎起血泡:“妖女惑众!这劳什子煮布法,耗柴十倍,耽搁疗伤时辰!”
伤兵中站起个独眼老兵,创口处的麻布渗着黄水:“老子宁信孙医官的灰!前日用了这煮布,夜里创口疼如刀剜!”
人群骚动,有人扯下沸煮的敷料掷向江蓠。萧牧野的玄甲卫拔刀出鞘,却被江蓠抬手制止。她拾起沾满脓血的麻布,当众浸入清水——浑浊的水中浮起密密麻麻的虫卵,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此乃匈奴巫医的尸蛊卵。”她将铜盆端到王昶面前,“敷料不煮,便是给蛊虫送养料。”
王昶面色骤变,腰间玉佩忽地裂开,滚出颗黢黑的虫蛹。萧牧野剑光如电,蛹壳劈裂的刹那,红头蜈蚣窜出,毒颚直扑江蓠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影自人群中窜出,破布幡子一卷,竟将那蜈蚣兜入其中。来人顶着鸡窝乱发,山羊须上粘着半片甘草,粗布袍子打满补丁,活像件行走的药渣。他晃着幡杆上“赛华佗”三个歪扭大字,咧嘴一笑:“蜈蚣泡酒,大补!”
孙邈绿豆眼一瞪:“周葫芦!你这江湖骗子又来添乱!”
周葫芦不以为意,从袖中摸出个瓷瓶,倒出几粒朱红药丸:“此乃‘百毒消’,以雄鸡血、朱砂、壁虎尾炼制,专克蛊虫!”言罢将药丸塞入王昶口中,后者顿时面色涨红如猪肝,喉间“咯咯”作响。
江蓠银针一闪,刺入王昶合谷穴,逼他吐出药丸——丸心裹着靛蓝蛊卵,遇空气即爆裂成丝状寄生虫。周葫芦一拍脑门:“哎哟!拿错了,这是‘百蛊欢’!”
萧牧野的剑锋已抵住他咽喉:“谁派你来?”
周葫芦嬉皮笑脸地摸出块桃木符:“将军莫恼!小老儿受人之托,来送个关键物件——”符上刻着月氏星纹,与江蓠锁骨胎记如出一辙。
残阳如血时,江蓠在停尸帐剖开第七具尸身。刀刃划开青紫的肚腹,成团的蛊虫涌出,甲壳上赫然烙着鸾鸟纹。她蘸取脓血涂在《流沙医简》残页上,月氏文字逐一亮起:“金疮毒非天灾,乃人祸。”
萧牧野掀帘而入,玄氅下摆沾着王昶的血。他抛来半枚青铜虎符,符上鸾鸟纹与蛊虫印记严丝合缝:“经方派与椒房殿的勾当,倒是比匈奴人狠毒。”
江蓠将虎符按在尸身创口,腐肉遇铜即燃,腾起妖异的绿焰:“《孙子兵法》云,未战而庙算胜。他们算准了河西缺药,却算不到……”
“算不到本将要掀棋盘。”萧牧野突然扯开肩甲,露出溃烂的旧伤,“从今日起,凡抗拒沸水煮帛者——”剑光闪过,孙邈的医箱劈作两半,陈年艾灰扬如雪霰,“犹如此箱!”
江蓠指尖抚过他伤口边缘,金针蘸了九死还魂草的汁液:“将军这伤,若早三日用沸煮法,何至溃烂如此?”
萧牧野身形微僵。女子指尖温热,混着药草清气,竟比剑锋更令他无措。他忽地扣住她手腕,眸光暗沉:“你屡次涉险,究竟图什么?”
帐外风声骤紧,江蓠垂眸轻笑:“图将军欠我的命,还没还清。”
月光浸透营寨时,江蓠立在晾晒麻布的竹架间。沸煮过的素帛随风轻晃,似万千招魂幡。独眼老兵蹒跚走近,创口已结薄痂:“姑娘,前日诋毁之事……”
“老丈可记得这味道?”江蓠递上艾草香囊,“沸水煮帛时,我添了薄荷与苦参。”
老兵独目忽湿。漠北征战二十年,这是头回嗅到伤药中的草木清气,而非腐肉与死亡。他颤抖着摸出枚护身符——褪色的红布包着半片龟甲,其上刻着“平安”二字:“若早三十年遇见姑娘……”
梆子声骤起,北营忽腾起火光。江蓠奔至时,见二十口煮帛铁锅尽数倾覆,滚水浇灭火堆,腾起的白雾中浮着曼陀罗花粉。周葫芦蹲在焦黑的粮袋旁,捏着块未化的冰晶啧啧称奇:“未央宫冰窖的贡品!陈婆子这回下血本了!”
萧牧野碾碎冰晶,眸光森冷:“传令!凡私藏冰块者,就地正法!”
周葫芦却从裤裆里掏出个油纸包:“将军莫急!此物名‘火龙鳞’,遇冰即燃——”他抖出几粒赤红药丸,掷入冰堆。霎时烈焰冲天,冰晶融作毒水渗入地底。
孙邈跪在火堆旁,怀中紧抱祖传的《金匮要略》。老医官花白胡须沾满晨霜,忽将竹简投入火堆:“祖宗之法……误人啊!”
火光中,江蓠展开染血的《流沙医简》,月氏巫医的秘术与《黄帝内经》的医理在残页间交织,绘出条前所未有的医道。萧牧野的剑鞘忽然压上简册,扯着一抹笑:“班师回朝后,你当入主太医院。”
闻言江蓠笑而不语,周葫芦凑过来挤眉弄眼:“小老儿愿当药童!专治将军这‘心病’——”话音未落,被萧牧野的剑气削落半截胡子,他捂着下巴窜出帐外,荒腔走板的调子惊起夜鸦:“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冰火两重天哟……”
五更梆子响过,第一缕天光刺破尸气,江蓠倚在药柜前,看着晨露沿沸煮的铁锅边缘滑落。萧牧野的玄甲卫抬着新制的竹甑进帐,蒸汽裹着药香漫过伤兵熟睡的面庞。
暗处,周葫芦的破幡在风中轻晃,幡角暗藏的羊皮卷露出一角——其上月氏星纹与霍氏族徽交错,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江蓠抚过锁骨处灼痛的狼头烙印,那里新生的皮肉下,蛊虫的躁动渐息。
她望向祁连山巅的积雪,恍惚见万千魂灵在蒸汽中升腾。这场沸水煮出的生机,终将熔尽未央宫檐下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