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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惊蛰
三清铃的铜舌撞在香炉边沿，惊得供桌上烛火一跳。陈青河跪在泛潮的蒲团上，偷眼瞧着师父布满老茧的脚后跟——那双十方鞋破了洞，露出冻得发紫的拇趾。
“茶。“张九川的声音从神像阴影里传来。
青河捧着粗陶碗的手直抖。八年了，他还是怕这个独眼老道。碗里浮着几片碎茶末，水面上却映出那夜的纸钱火桥，黑水里探出的枯手差点勾住他脚踝。
“哐当“一声，三清铃重重砸在香案。张九川转身时道袍带起一阵阴风，左眼蒙着的黑布条下渗出黄脓。青河慌忙低头，瞥见师父右手小指缺了半截——听村里人说，是那年从青铜棺里取槐木时被咬掉的。
“过仙桥时，你看见几个灯笼？“
青河手一颤，茶水泼在膝头。他记得那两盏飘在雨里的绿灯笼，灯笼纸上还沾着河泥，像溺死鬼浮肿的脸。“两...两个。“
“错！“张九川突然暴喝，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乱飞。老道枯瘦的手掐住孩子下巴，独眼里泛着血丝：“桥头两盏，桥尾还有盏白的，藏在马面脖子后头！“
供桌上的烛火倏地变绿。青河感觉后颈发凉，仿佛真有根铁链在暗处晃荡。师父的指甲掐进他肉里，混着朱砂味的呼吸喷在脸上：“记着，阴差索命最爱凑三，见了两盏，第三盏定在...“
话没说完，西厢房传来瓦罐碎裂声。张九川脸色骤变，抄起桃木剑就往院里冲。青河趁机抹了把冷汗，却见门槛上留着串湿脚印——不是雨水的潮，是河底淤泥特有的腥黑。
枣树下，瘸腿老猫正对着一地陶片炸毛。碎陶中蜷着条青鳞小蛇，蛇头七寸处钉着枚生锈的棺材钉。张九川蹲下身，独眼几乎贴到蛇身上：“寅时三刻方向，取三钱雄黄。“
青河翻药匣的手直打颤。他知道这是“蛇报丧“，上个月村东王寡妇咽气前，屋里也钻出过这样的青蛇。雄黄粉洒在蛇尸上腾起青烟，烟雾里浮出个模糊人影，穿的分明是王寡妇下葬时的蓝布衫。
“滚！“张九川剑指虚画雷纹，袖中飞出张皱巴巴的镇尸符。人影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化作滩黑水渗入地缝。老道转身盯着青河惨白的脸，突然嗤笑：“这就怕了？当年你躺在棺材盖上啃供果的胆子呢？“
青河攥紧雄黄袋子。他记得那个暴雪夜，师父背着他住进这座破道观。神龛后堆着五口薄皮棺材，说是给没主孤魂备的。有回他半夜尿急，瞧见个穿长衫的影子蹲在棺材边啃蜡烛，嘴里啪嗒啪嗒往下滴红蜡油。
“跪下。“张九川不知何时坐回太师椅，缺口的茶碗在他掌心转着圈。青河膝盖刚沾地，一捧冷茶就当头浇下。
“这碗叫'阴阳汤'。“老道用桃木剑挑起孩子湿漉漉的下巴，“喝了它，往后你见鬼如见人。怕吗？“
青河盯着茶碗底部的符咒残渣，突然想起献祭那夜的血槐树。树根缠上脖颈时，他听见林投姐在耳边哼小调，唱的是“童男子肝肺嫩，腌了下酒正好“。舌尖顶着上颚，他哑着嗓子问：“能学劈鬼雷吗？“
张九川独眼微眯。晨光透过窗棂斜照在孩子脸上，额间那道被槐树根勒出的疤泛着青。老道想起青铜棺里那截生辰槐木，想起过仙桥下窥见的莲花胎记。香炉里三炷安魂香突然齐根而断，他猛地攥住青河手腕。
“丑时三刻，带上这个去后山乱葬岗。“老道甩出个油纸包，“找座碑上缠红绳的新坟，把里头的糯米撒在坟头。鸡叫前回不来...“他拍了拍腰间三清铃，“就摇这个，摇到黑白无常来领你。“
油纸包渗出腥气，青河不用拆也知道是黑驴蹄子粉混着女人天葵血。上个月师父给李铁匠家驱煞，就是用这个破了产鬼的怨气。他摸着袖袋里偷藏的护身符——是阿秀姐用百家布缝的，针脚里还掺着朱砂。
子夜的山风格外阴冷。青河举着白灯笼穿行在荒坟间，灯笼纸上画着歪扭的镇鬼符。月光照在残碑上，忽见东南角有团红光闪烁。走近了才看清是褪色的红绸，缠在一块裂开的青石碑上，碑文被苔藓蚀得只剩“显妣陈门王氏“。
青河刚掏出油纸包，背后突然响起银铃声。不是师父的三清铃，是女人戴的脚镯声。他浑身僵住，灯笼火苗蹿起三尺高，映出碑前蹲着个梳麻花辫的姑娘。蓝布衫，黑布鞋，辫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
“小兄弟，借个火。“姑娘转头，下半张脸血肉模糊，牙床上沾着泥屑。青河手里的糯米簌簌往下掉，那些本该驱邪的米粒，落地竟变成蠕动的蛆虫。
“你洒的是招魂米呀。“女鬼歪头笑，脖颈发出竹节断裂的脆响。青河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块冰凉的石碑。月光忽然暗下来，四周坟包上浮起密密麻麻的鬼火，每团火里都裹着张人脸。
油纸包掉在女鬼脚边。她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指尖刚触到油纸，突然发出凄厉惨叫。青河趁机咬破舌尖，混着血沫喊出偷学的口诀：“天地玄宗，万炁...“
“蠢货！要踏坎位！“张九川的暴喝划破夜空。老道从天而降，桃木剑穿透女鬼心口时带起一串火星。青河被师父踹翻在坟堆间，耳边炸开声惊雷，等再睁眼时，四周坟头插满了画着血符的柳木钉。
女鬼在雷火中挣扎，麻花辫燃起幽蓝火焰。张九川独眼赤红，道袍被阴风鼓成帆：“敢动老道的人？“他咬破中指在剑身一抹，桃木剑竟发出龙吟之声，“三千鸦杀！“
无数黑羽凭空出现，暴雨般刺向女鬼。惨叫声中，青河看见师父后颈的黑纹又蔓延了半寸，像蛛网爬向耳根。最后一根黑羽钉入女鬼眉心时，东边传来鸡鸣。
回观路上，青河数着师父的脚印。月光把老道的影子拉得很长，盖住了他单薄的身板。路过村口老槐树时，张九川突然开口：“知道那女鬼是谁吗？“
“王...王寡妇？“
“是她妹子。“老道摸出酒葫芦灌了一口，“十六岁被卖给痨病鬼冲喜，合棺前咬舌自尽的。“葫芦里的酒香混着血腥味，“怨气太重的，超度不了就只能打散。“
青河盯着师父缺指的手。那只手正在发抖，不知是酒劲还是别的什么。道观破门吱呀作响时，他听见张九川低声说：“明天开始，寅时起床练禹步。“
供桌上的蜡烛突然爆了个灯花。青河揉着跪麻的膝盖，看见师父在给三清像上香。香灰落在神像掌心，积成个小坟包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