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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贴着草尖掠过,枯叶在男人皂靴下碎裂成齑粉。他居高临下睥睨着瘫坐林间的少年,枝影在玄色锦袍上斑驳游动:“为何停下?”
病容男子青底银线的皂靴点落枯枝时,墨绿竹叶正滑过小川鼻尖。少年向后倒向老榉树,衣褶沁出血梅:“累了,剔骨蒸髓随你便。”
男子两指捻起山风,他望着重伤少年竟露出悲悯神色,恍若冷月照在古刹残碑:“凡人百年,终究枯骨成尘。可曾听说血珀崖上尚有驻颜花?谣曲里唱的天梯,乃是云兽脊骨所化。”
指尖山风在虚空凝成师徒契约的模样,“我等供奉的是这方天地最初那缕晨曛,楚地安然千余年,你可知为何?”
他向前踏了半步,山风又化作尸山血海在其青缎云履下流淌:“当年十七国联军逼得楚地开城献降时,掌教亲临战场,用十万生魂炼就辟邪灯,方可安得楚地千年无恙——至今我等冠帽上镶的玉珠,皆是诸侯冠冕的旒。”突然收声,抬指轻点小川眉心,“你这筋骨,埋没此地可惜了。”
少年胸腔剧烈起伏,五指深深抠进腐殖土层:“取人性命的邪魔...也敢假作怜悯!”尾音尚未消散,猛然发力后仰的背脊撞向古树苔痕斑驳的躯干,倾力拔起手中木栓。
簌簌抖动的不止落叶。
男人拂袖如鹤影收翅,足尖点地时玄纹暗涌:“愚钝。”语带轻蔑,掌心却已凝起淡淡星芒,“区区捕兽套索——”
话音戛然而止。
老山风蓦地收声。千百片悬铃木叶凝滞在暗红色的黄昏里,少年左腕青筋暴起。浸透狼毒的麂皮绳骤然绷直,斜刺里乌光破风,整株老榉树发出垂死的呻吟。这是最原始的陷阱机关,铁栗木削尖的三棱刺藏着某种疯兽的决绝。
男人面皮抽搐着后掠三尺,金丝滚边的广袖已渗出血珠。他分明看清少年瞳仁里燃着的不止恨意——那是被山火反复淬炼过的矿石,闪耀着令修仙者都心惊的冷芒。
“疯狗!”
惊雷般的咒骂声中,第二道机关触发的轰鸣震碎林间寂静。少年如钢铁般的手臂死死抱住病容男子。
“此子竟有如此神力!”男子恍惚间竟挣脱不开。
冲天而起的七丈巨岩上布满晶状裂痕,恍若困兽森森利齿。玄袍猎猎作响的刹那,男人咬破舌尖喷出精血,绘成八角星芒的血盾堪堪罩住方圆五步。
金铁交击声如地狱驱动磨盘。千斤岩石砸在猩红屏障上时,气浪掀飞了方圆十丈的落叶。修士明显晃了晃,那张惨白的脸终于显出慌乱。
小川在轰然倾塌的尘暴中露出狼崽般的笑。他被气浪掀翻在地,断骨刺破皮肉的闷响反而点燃某种凶性。喉头腥甜翻涌,竟在男人收势调息的瞬间合身扑上。
两颗头颅狠狠相撞,天地间只剩下骨骼断裂的脆鸣。少年森白齿缝深陷进男人苍白的颈脉,温热血浆与狂乱的咒骂同时在风中迸溅。这是市井混混的打法,却比任何仙术法宝更令修士胆寒。
男子周身炸开琥珀色气旋。小川感觉迎面撞上了一辆疾驰的马车,整个人倒飞着嵌进松树虬结的瘤节里。最骇人的是左手软绵绵垂在身侧——方才抱着修士的胳膊此刻拧成了麻花。
当琥珀色剑气将少年钉上远处冷杉时,整个山坳都在簌簌落雪。男人颤抖着抚过颈间血肉模糊的缺口,袖中玉简已亮起夺命青光。掐诀召唤出六柄悬浮的飞剑,剑锋却犹豫地停在少年周身三寸。最终只是掷出禁锢符咒。
“好苗子...”喑哑笑声裹着血腥气。
...
暮色涂染红松针叶之际,少年破碎的躯体被符篆层层包裹。封魂朱砂更艳了三分,恍若毒蛇吐信时舌尖那抹猩红。远山瘴雾深处,千丈石阶上符箓明灭如鬼火,檐角风铃摇碎遍地星光。
穿过百丈瘴气结界时,漂浮在病态男子身后小川的衣袖正往下滴血。血珠坠入紫雾的刹那,斜刺里探出条黝黑巨蟒——那血盆大口刚咧开,男子腰间的玉牌闪过青光,大蛇便化作腐水散了。
天梯是一千八百级赭红石阶,每阶嵌着九百枚铜钱大小的天星砂。隔远了看,还真像那漫漫星空。两尊怒狮像披着青铜苔藓,兽爪按着不知名兽骨堆砌而成的雕塑。由此转折,迎面撞进眼底的是浮空栈道。那些玉白色廊桥错落得让人眼晕,倒像是神仙打翻的棋子。檐角挂的却不是铜铃,而是晶莹的骷髅首级,眼眶里跳跃着冷火。
廊下素衣弟子穿梭如织。丁级弟子扛着米缸过浮桥,胸口两只灰鹰绣得歪歪扭扭,水渍顺着粗布料往下淌;丙级黄衫的捧药匣走得四平八稳,腰间玉牌刻着“百草阁丙戌”;有个乙级蓝袍的负剑而过,袖口黼黻纹随步伐明明灭灭,绣的分明是晴雨术的符咒。
“甲字辈都在战阁听长老传道呢。”修士冲云霄中若隐若现的鎏金穹顶努嘴,“那位玉衡长老上月刚把不听话的记名弟子炼成器灵。”
六层塔峰是倒悬的。首层院落里晾着百十件杂役弟子服,苦艾草混着皂角味往鼻腔里钻;第四层议事堂飘出袅袅青烟,隐约听见有人在喊“楚北妖群又祸害了一座城池”;而千米高空处的穹窿像是被狠狠掐过的金箔,褶皱里渗出丝丝缕缕黑气——据说那里锁着一千年前开宗祖师的业障。
子时更漏声中,素纱灯将两道剪影投在青铜簋兽面纹上。老者探指轻叩冰玉台,咒文顺着少年周身三百六十穴位游走:“残魂几近溃散...即成矣!”
符纸窸窣声里,暗红色经脉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下搏动。阁楼檐角突然掠过鸢鸟惊啼,那是被夺舍蛊虫破茧之声惊动的生灵。而此刻的瘦弱男子正倚在星辰紫砂丹炉旁,满脸病态的潮红——鼎中九阴玄芝即将成丹,足够再续他十年灵脉。
“过了今晚,便可不再受此丹之苦了。”男子一把抓住鼎中丹药,微微发力,吞之如万虫噬心的灵药化为粉雾。
他记事起就活得像块薄胎瓷。炼丹房长大的孩子本该粗粝似火岩,偏他下生时连啼哭都细若游丝。六岁生辰那日被师兄们按进药泉“强筋健骨”,出来时咳了三碗带冰碴的血——有人在他绢袍里塞了两斤寒髓草。
母亲的青玉梳总缠着药香。夜半听着他胸肺里破风箱似的杂音,那双手会蘸着星辉在他脊背上画养气符:“我们胜儿将来要炼天下第一炉九转金丹。”
转折在惊蛰雨夜。十三岁的他蜷在丹室角落,看怒雷劈裂了十年来第七尊验药鼎。同门嘲弄声里,离火珠突然在炉膛爆出焰花。昏迷前最后一幕只剩下母亲扑过来时的背影,待他醒来,床头染血的药笺记着“九阴玄芝第八十回,药成。”
无人知晓那夜他咽下了多少琉璃似的丹药碎片。十年后首次出关,昔日欺凌他的六个师兄陆续成了哑仆或器皿。据说他窗边悬着串青玉梳碎片串的风铃,檐下侍女总听见玉片撞击声里混着呜咽。
男子拿起他腰间挂着枚赤玉髓似的坠子,掀开竟是中空琉璃球,养着当年母亲替他挡劫时烧焦的半根小指。
拿起那干瘪的断指,捧在手心,贴上脸颊,似仍能感受到他母亲的温度:“娘亲,胜儿终于能如你的青玉梳一样,完美无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