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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六年腊月初七,陇西道的风卷着砂石砸在破窑土墙上。裴昭蜷在灶灰堆旁,就着豁口陶碗喝黍米粥。米是昨夜从鼠洞掏的,掺了晒干的灰灰菜,熬得稀薄见底。她小心用木勺刮着碗沿——这是阿娘留下的楠木勺,勺柄刻着“悬壶”二字,经年摩挲已模糊了半边。碎雪从窑顶裂缝漏进来,落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葛布裙上,粗麻纤维被雪水浸得发硬,磨得膝盖生疼。裴昭蜷了蜷冻红的脚趾,把最后一口粥含在嘴里暖着,舌尖慢慢碾开未去壳的黍粒,喉头被糙粒刮得发痒也不敢咳出声。阿娘说过,咳嗽最耗气力。
枯枝断裂声从窑外传来时,她正将空碗塞进柴堆夹缝。三个流民踢开挡风的草帘,领头的手腕系着褪色红巾,鹿皮靴尖磨出个洞,露出裹着脏布的大脚趾。裴昭盯着那道疤——三日前屠城的叛军里,正是这人一刀劈开阿娘的药柜。
“小娘皮躲哪儿了?”疤脸男吐掉黍壳,短刀插进柴堆乱捅。
裴昭贴着窑壁挪步,烧火棍横在胸前:“军爷寻错人了,这儿只剩鼠洞。”
“放屁!”矮个儿流民踢翻米缸,黍粒“哗啦”撒了一地,“昨儿瞧见你往地窖塞——”
话音未落,裴昭扬手将灰烬扑向他眼睛,趁对方揉眼时猛撞窑壁某处。腐木“喀啦”裂开,露出阿娘临终前挖的地道。她贴着湿土往下滑,后颈忽地一凉,刀尖挑破她衣领:“跑啊!老子剁了你这耗子腿!”
“第七烽燧的兄弟!”沙哑吼声裹着马蹄震响,“跟这群杂种拼了!”
疤脸男咒骂着缩回刀,裴昭趁机滚进地道。腐土混着血腥气灌进鼻腔,她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指甲抠进泥壁的草根。阿娘缝在袄子里的艾草灰簌簌掉落——这是防蛇虫的药囊,此刻倒成了指路的香粉。爬出百步远,头顶传来马蹄踏碎陶罐的脆响,叛军的咒骂声渐渐模糊。
三日后,裴昭从荒坟堆的出口钻出。晨雾里,凉州城墙像块发霉的胡饼贴在灰白天际。她抠下鞋底最后半块干泥,就着露水抹了把脸,碎发粘在结痂的额角。城门口流民排成长蛇,守卒正拿矛尖戳查褡裢。裴昭盯着卒子靴筒上沾的马粪——新鲜的、还冒着热气,必是清晨换岗时踩的——阿娘说过,晨粪未干时最好混进城。
“小叫花子,筐里装的什么?”守卒矛尖挑起她背篓。
裴昭佝着背咳嗽,袖口早被她搓出破洞:“军爷行行好,俺娘病重,挖点车前草……”
篓底灰灰菜盖着《千金要方》,书皮裹了层鼠窝掏的陈年羊脂,油腥味冲鼻。守卒皱眉踢翻篓子,书册“啪”地掉在泥里。
“晦气!”卒子见是本破书,靴尖一挑把篓子踹还她,“滚去西市摆摊,别污了贵人眼!”
凉州城西的屋瓦鳞次栉比,裴昭数着第三十六块“仁心堂”匾额拐进暗巷。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她赤脚踩过时,脚底裂口像被针尖反复戳刺。“济世堂”的幌子终于撞进眼帘——赭色绸布褪成猪肝色,“世”字缺了半边,倒是门楣上“童叟无欺”的乌木匾额擦得锃亮。
她跪在青石阶上数到第一千三百下时,猩红遍地金的袍角扫过手背。账房先生翡翠扳指磕在门框上,叮当响:“苏掌柜说了,想当捣药婢,先劈三日柴。”
劈柴斧比裴昭还高,榆木疙瘩冻得梆硬。她按阿娘教的“握斧如持针”,腕子一翻换了巧劲,木纹“噼啪”裂开的声响竟有些像捣药声。管事的来验柴时,裴昭劈的柴爿大小齐整,裂口都顺着木纹。管事踢了踢柴堆底:“这捆怎的用甘草扎?”
“甘草柔韧耐潮,”裴昭抹了把汗,“比麻绳省三文钱。”
管事扔来块杂面饼。裴昭没急着吃,掰碎泡进热水,就着豁口陶碗慢慢嚼。这是阿娘教的法子,冷水泡饼伤胃。暮色漫进后院时,她摸出《千金要方》,就着灶火余烬辨认字迹。雷公藤解毒篇被血渍污了,她蘸水在柴堆上默写,手指冻得发僵,字迹歪斜如虫爬。
苏九娘撞见这一幕时,裴昭正对着“砒霜”二字发呆。药铺主人猩红的指甲掐住她下巴:“裴元方的孙女?十二年前他拒炼五石散,被节度使剁了手指喂狗。小丫头,想活命就背熟这张《陇右毒草考》。”
羊皮卷上的墨迹混着奇香,裴昭嗅出曼陀罗与乌头的味道。她跪在冰砖地上抄写,手指肿得像胡萝卜,却不敢哈口热气——苏九娘最厌人软弱。第三日抄到“雷公藤忌配防风”,前厅忽地喧哗起来。裴昭从门缝窥见个盲眼妇人,葛布覆目,拄着乌木杖,杖头雕成衔珠凤首。
“避瘟丸多用了一钱雷公藤。”妇人银针一闪,精准刺入病患合谷穴,“苏九娘,你连裴家小丫头都不如。”
裴昭攥紧胸口的楠木勺,勺柄“悬壶”二字烙进掌心。阿娘的声音忽在耳畔响起,混着二十年前尚药局的风:“昭儿,医者眼里只有病厄,没有仇雠。”
苏九娘赤金护甲叩在羊皮卷上,“嗒”的一声:“既认了裴家血脉,明日便去城东送药。”她甩袖离去时,妃色夹袄扫翻药碾,柴胡籽滚了满地。裴昭蹲身去捡,指尖触到颗圆润的南五味子——这不该出现在河西的药材,表皮还沾着岭南特有的红土。
寅时三刻,裴昭抱着漆盒穿过永兴坊。晨雾未散,打更人的梆子声粘着露水,沉甸甸砸在青石板上。漆盒里“避瘟丸”的酸苦味渗出缝隙,她忽地想起阿娘教的辨毒诀——真鹤顶红遇唾液会泛蓝光。舌尖小心舔过药丸,幽蓝微芒在齿间一闪而逝。
“小娘子好胆色。”盲眼妇人拄着乌木杖自巷尾转出,凤首杖头的东珠映着朝霞,“苏九娘要杀的人,从活不过三更天。”
裴昭攥紧漆盒:“前辈既知药性,为何不当场揭穿?”
“老身要看的,”妇人枯指点向她怀中,“是你敢不敢用《千金要方》卷三的法子。”
城东棺材铺的门板“吱呀”裂开条缝,王瘸子独眼闪着凶光:“药呢?”
裴昭递上漆盒,袖中银针已蘸了雷公藤汁。王瘸子捏起药丸对光端详,黑黢黢的指甲盖住半片蓝芒:“小娘子可知这是给谁……”
话音戛然而止。裴昭的针尖抵住他颈侧动脉,另一手翻开《千金要方》,就着晨光念道:“防风三钱配雷公藤,可解鹤顶红之毒。掌柜的要试药么?”
瓦当上的麻雀“扑棱”惊飞,王瘸子独眼瞪如铜铃。裴昭腕子一抖,银针精准刺入他合谷穴。王瘸子浑身抽搐着瘫倒,喉间“嗬嗬”作响,怀中掉出块鎏金牙牌——安西都护府的标记。
“第七烽燧的狼烟,”盲眼妇人忽然开口,乌木杖挑起牙牌,“烧的是河西三十万将士的卖命钱。”她覆目葛布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烧伤的眉骨,“裴元方当年拒炼五石散,为的就是这桩腌臜事。”
裴昭的楠木勺从袖中滑落,勺柄“悬壶”二字正对着牙牌上狰狞的狼头。阿娘临终前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那双被剁去食指的手,在血泊中死死指向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