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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内，李稷望着面色惨白的沁羽，将火盆中的西凉炭挑起，让草庐内的温度能高一些。
沁羽看了眼他，嘴角牵扯出一丝牵强的冷笑：“想不到，我最后还是要死在你的面前，莫非这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天定？”
李稷摇了摇头，在牙凳上坐下来，低头瞧着火盆内燃起的青焰，忽然说道：“我的金针最多只能帮你续命一天，最晚能撑到明日寅时。”
“一天嘛？”沁羽仰起头，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地哈气，“将死之人，多一天少一天也无所谓了。”
“你后悔嘛？”李稷看向她，“如果当初知道潜入长安会是今天这个下场，你还会来嘛？”
沁羽看向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跟他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出生在乾州一个乡村之中，父母皆是村正家里的奴仆，她七岁的时候，便要去伺候府里的老爷，给老爷洗脚，村正的儿子自幼便是乡童，可以去上私塾启蒙，她跟阿兄却要给人当奴做婢，后来到了她十五岁及笄，村正的儿子看上了她的美色，便要强行霸占她，被阿兄撞见，阿兄打了村正的儿子，结果被村正活活打死。
她的阿兄自幼才思敏捷，村里的先生都说他是读书的料子，但就因为出身贫贱，阿兄连蒙学都进不去，只有乡绅村正家的孩子们才能进去读书。后来，阿母哭瞎了眼睛被村正卖给了过路的牙郎，阿耶活活累死在了磨坊里，只剩下她与妹妹相依为命。
可村正的儿子色心不改，盯上了她的阿妹，她决定不再沉默。夜幕降临，她悄无声息地夺去了村正一家的生命，烈火吞噬了那座象征着不公与压迫的宅邸，带着阿妹逃了出去。
沁羽抬头，看向李稷：“只是我不懂，这个世界为何如此不公，所谓的国子学实则是公侯学校，太学是卿大夫学校，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及地方州县学为下级官员子弟学校。对于像阿兄一样的出身乡村的贫贱孩童来说，他们有生之年能够进蒙学，便已经如登天，更遑论这些地方。”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生贫贱便意味着处处低人一等，就连科举也因此被人按照家世划分为三六九等，择优而取！”李稷缓缓说道，“可是，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
“规则？”沁羽冷笑，“什么狗屁的规则，老娘反的就是这规则，既然世间没有公道，那我便用手中剑杀出公道来！”
李稷一怔，沁羽的话让他想起来了一个人，黄巢，黄巢为何要反唐，只是因为命运不公嘛？天街踏尽公卿骨，杀得那些高傲的世家人头滚滚。
沁羽继续说：“天王说长安城是人间之都，与东都洛阳并称二京，是大唐的中心，所以我们要来长安，要在长安城里完成一个惊天壮举，只要我们成功了，天王就会建立真正的平等乡，在平等乡里人们再也没有贵贱之分，所有的孩子不但可以进入蒙学读书，以后还会进入县学、太学乃至弘文馆这样的权贵子弟学校。”
“你相信你的天王？”李稷问。
“我一直都相信，当年是天王救了我，我这条命都是天王给的。”沁羽望向了他，“所以，我不会出卖天王。”
李稷看向沁羽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想她终究也是一个苦命之人，问道：“你临死前，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草庐外突然传来了烟花爆竹的声音，随着祈天大典的临近，长安城也越发的热闹了。沁羽望着草庐外的天空，喃喃自语：“我想看一看这长安，我从未生活过的长安，它到底是什么模样！”
李稷想了想，点了点头，走出了草庐，半晌之后，他折返回来，用一张薄毯裹住了沁羽，将她横抱出了草庐，偷偷放进了一辆苇軬车中，避开了懿德寺内的看守，径直驶出了寺庙的侧门。
此时已经到了宵禁时刻，但为了营造祈天大典前热闹的气氛，圣人宣布剩下的五日取消了长安城的宵禁，与民同乐。
此刻，朱雀大街宛如一幅生动的长卷，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他们肩摩毂击，人数之多，难以计数，仿佛一片深沉的海洋，密不透风，连微风都难以穿梭其间。
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来自五湖四海的杂耍艺人竞相献技，彼此斗法，争奇斗艳。一侧，身着绯衣的舞姬反弹琵琶，动作曼妙；另一侧，半裸大汉敲击着四面羯鼓，气势磅礴。两者身旁，乐班随奏，旋律悠扬。
无数观众簇拥四周，高举绸棒，汗水如雨，齐声呐喊，热情高涨。
苇軬车中，沁羽静静躺着，眼前的盛景，是她此生未曾目睹的繁华。望着这一切，她的眼眶湿润了：“这便是长安的模样吗？”
李稷沉默不语，驾着车，奋力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
四周烛影摇曳，彩灯璀璨，琴鼓之声震耳欲聋。
不时有春胜与花钱被剪碎抛向半空，又缓缓飘落，引发一阵阵惊叹。
整条大道上，脂粉香、汗臭味与数千支蜡烛的浓郁香气交织在一起，浓郁得仿佛要溢出来，让人沉醉其中，忘却尘世烦恼。
在这一片喧嚣中，沁羽与李稷，还有他们那辆马车，默默地前行，与周围兴奋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车上的沁羽，收敛了往日的杀伐之气，不再是济善道的左使，不再是潜入长安的女贼，也不再是三陕侠女。此刻，她在这杂乱的人潮中，如潺潺溪水般洗涤着身上的浮夸，露出了最真实的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