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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堂的晨钟敲破金陵城薄雾时,蜀椒正倚在药柜前把玩着铜秤。他玄色衣襟上绣着赤金云纹,腰间缀着的胡椒状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廊下煎药的学徒被这声音惊得手抖,陶罐里翻滚的汤药险些泼出三分。**
"当心些。"干姜从竹帘后转出,素白襕衫在晨光中泛着淡淡姜黄。他伸手扶稳药罐,指尖在罐口轻点:"这位病家虚阳外浮,附子需用淡盐水浸泡三个时辰方能入药。"
蜀椒嗤笑一声,腕间银铃骤响:"迂腐!寒邪直中少阴,就该取我蜀地七月的红椒配乌头,三碗煎作一碗......"
"然后让病人七窍流血?"人参的声音从药碾旁传来。他月白长衫上沾着参须,手中玉杵不紧不慢地捣着药末:"前日那个贪凉饮冷的书生,被你加了双倍蜀椒的大建中汤灌下去,腹痛是止住了,却燥得咳了整夜血痰。"
药堂忽然安静下来。檐角铜铃被秋风撞响,送来饴糖温软的劝解:"蜀椒哥哥驱寒止痛确是一等一的,只是总忘了病家脏腑娇弱。不若下次......"
"没有下次!"蜀椒甩袖转身,腰间银铃串撞在紫檀药柜上,惊得格间熟地黄瑟瑟发抖。他抓起案上脉枕掷向门外:"这般畏首畏尾,不若都去做那庸医的十全大补汤!"
辰时三刻,建中堂前已排起长队。排在首位的布衣汉子面色青白,双手紧按脐周,额角冷汗将垂落的发丝粘成绺状。干姜执起他冰冷的手腕,三指轻按寸关尺,眉间渐蹙起川字纹。
"昨夜可曾食生冷?"
汉子齿关打颤:"在...在码头卸货,热得慌...吞了...三碗冰镇酸梅汤......"
蜀椒突然从药柜顶端翻下,赤金云纹在晨光中划出流火。他抓起病人另一只手,指尖在掌后高骨处重重一按,疼得汉子惨叫出声。"寒邪直犯太阴,腹中冷痛如绞,四肢厥逆。"他转头瞪着干姜,"此时不用大建中汤,更待何时?"
人参疾步上前按住蜀椒取药的手:"且慢!你看他舌苔白滑而腻,中焦虽寒却挟湿浊。若径用饴糖甘缓,恐......"
"恐什么?"蜀椒拍开他的手,蜀地口音越发浓重,"椒姜辛开,参糖甘守,本就是祛寒化湿的绝配!"说话间已将九粒赤红花椒投入药臼,指尖碾碎时爆开的辛香激得旁侧白术连打三个喷嚏。
饴糖捧着青瓷药盏过来时,正见干姜将三钱老姜切片。黄玉般的姜块在晨光中泛起琥珀色,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当时蜀椒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加量,结果病人半夜呕出带着花椒碎片的黑血。那日之后,堂主便定下"蜀椒不过七粒"的规矩。
"饴糖妹妹发什么呆?"人参将淡黄晶亮的糖稀注入药汤,温润眉眼映在琥珀色汤液中,"且去劝劝那位,莫要再加蜀椒了。"
药汁沸腾时,蜀椒突然将三滴姜汁弹入陶罐。辛辣气息猛然升腾,惊得罐中汤液翻涌如怒涛。干姜眉头一跳:"你用了多少蜀椒?"
"九粒。"玄衣青年抱臂冷笑,"既知是寒邪直中,就该用雷霆手段。"
未时刚过,汉子腹痛已止,却扶着廊柱咳喘不止,掌心赫然见红。学徒慌张来报时,蜀椒正在擦拭他那串银铃。铃身雕刻的花椒纹路里渗着暗红药渍,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
"这便是你要的疗效?"人参指着窗外佝偻的背影,"中焦燥热灼伤肺络,现在还得用我的独参汤善后。"
蜀椒指尖银铃叮咚作响:"至少他腹中寒邪已祛!"
"却添了血燥之症。"干姜掀开药罐,露出底部未化的饴糖,"你为求速效减了饴糖用量,又不让人参补气固本,如今这局面......"
檐下忽有环佩轻响。饴糖捧着一盏蜂蜜枇杷露经过,细声细气道:"那位客官咳血,许是花椒的辛燥伤了阴津。我加了麦冬、百合......"
"用不着你充好人!"蜀椒突然暴起,银铃串扫落案上脉枕。青玉枕坠地裂成三瓣,惊得药柜里的当归缩进角落。
堂中死寂间,忽闻门外马蹄声急。小厮搀进个裹着狐裘的少妇,她面色如纸,指尖死死扣着怀中暖炉,裙裾间隐隐透出血腥气。人参神色骤变——这分明是小产后的虚寒之症,可眉间又凝着化不开的郁结之气。
蜀椒的银铃突然静止。他望着少妇发青的指甲,想起三日前那个咳血的书生。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中,干姜已执起少妇冰冷的手腕:"准备大建中汤。"
酉时的建中堂染着茜色霞光。竹榻上的少妇裹在杏子红锦被里,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被面上绣的百子图。她小产后恶露断续月余,前医用的四物汤越喝越觉腹中冷痛,如今连米汤都呕得艰难。
干姜执起她细若葱管的手腕,三指甫搭上寸口,便觉脉象沉细如风中蛛丝。正要开口,忽被蜀椒抢了话头:"寒凝血瘀当用温通!取我蜀椒配当归、川芎......"
"且看舌象。"人参忽然出声。少妇伸出的舌体淡胖如浸水的棉絮,边沿齿痕深陷,苔薄白而润似初雪,"此乃气血双虚,中阳不振。若再施辛燥,犹似雪上加霜。"
蜀椒抱臂冷笑:"依你这慢郎中,该当如何?"
"当以大建中汤为底,椒姜各减两分。"人参从青玉匣中取出五年生的辽参,参须间还沾着关外黑土,"饴糖倍增至八钱,佐黄芪三钱升举清阳,当归五分养血不留瘀。"
檐下药吊子开始咕嘟作响时,饴糖正将新熬的麦芽糖徐徐注入药汤。琥珀色的糖稀裹住辛烈的椒姜,人参的甘香在氤氲水汽中舒展。蜀椒突然夺过药匙,在将沸时撒入七粒花椒:"总得留些破阴之力。"
少妇服下首剂后,苍白的唇色透出淡淡樱粉。然至夜半,值更的学徒忽闻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那妇人蜷在榻上干呕,指缝间渗着冷汗染透的帕子。
"脉象虚数,关部弦紧。"干姜眉峰聚起阴云,"此乃虚不受补之兆。"
蜀椒的银铃在死寂中轻颤。他忽然抓起药渣细嗅,指尖捻开未化的花椒:"我减了分量......"
"非椒姜之过。"人参将少妇沾血的帕子浸入清水,血色如烟散开,"你看这血色淡如桃浆,分明是气虚不能摄血。饴糖何在?"
廊下的饴糖应声捧来新制的八珍糕:"已按参哥哥嘱咐,将饴糖改作米汤溶化,佐大枣三枚同煎。"她腕间的糖丝在烛火中泛着柔光,"晨起那剂药,该用文火煨足三个时辰的。"
三日后,当少妇第一次安稳睡过子时,蜀椒正蹲在药圃里翻弄泥土。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腰间银铃沾满夜露。人参提着灯笼走近时,听见他闷声发问:"那日你怎知要减椒姜?"
"观其指甲。"人参指尖掠过新发的参苗,"甲色淡白似贝壳,甲床泛青如冻土,此乃阳虚不能温煦四末。若单用辛热,犹似在冰窖生火——"
"火灭则寒气更甚。"干姜的声音从竹篱后传来,他手中捧着少妇晨起的药渣,"故而要用饴糖的甘缓作薪,人参的补气为炉。"
蜀椒突然抓起一把花椒,辛辣气息惊飞栖息的夜莺。七粒赤珠滚落泥地,在月光下如凝结的血:"所以那日......"
"那日你掷碎脉枕时,"饴糖提着食盒从梅影中转出,"参哥哥就备好了五年生晒参。"她打开盒盖,露出温在棉絮里的姜糖茶,"就像此刻备着桂枝汤——门外那位真寒假热的老者,该进堂了。"
霜降寅时,建中堂的灯笼在寒风中明灭不定。两个杂役抬着竹榻冲进前厅,榻上老者腹大如鼓,裹着三层貂裘仍瑟瑟发抖。面颊却赤如涂朱,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要饮冰水。
蜀椒的银铃突然发出刺耳鸣响。他掀开老者衣襟,胸腹间暗红斑纹如烈火灼痕,指尖触及肌肤却冷若玄冰。"脉象弦紧而数,重按却空如葱管。"干姜三指压住寸口,转向家属:"前医开的方子呢?"
家属颤抖着呈上药方,桂枝笺上赫然写着"白虎汤加味"。人参猛地攥碎掌中参须:"石膏一斤,知母六钱...这是要杀人!"他指着老者舌尖赤红无苔的舌象:"阴盛格阳至此,竟被当作实热来治!"
饴糖忽然轻呼:"快看指甲!"老者十指月牙泛着青紫,甲床有细密血线如蛛网蔓延——这正是三日前少妇指甲的恶化之相。蜀椒银铃骤停,他想起那夜药圃里人参说的"冰窖生火"。
"寒邪入髓,逼真阳外越。"干姜已解开药囊,"大建中汤加减:蜀椒破阴,干姜回阳,人参固脱,饴糖......"
"饴糖减半。"蜀椒突然出声,惊得众人侧目。他抓起三钱蜀椒投入药臼,碾碎时竟未溅出半点碎末:"甘缓太过恐滞邪气,用生姜汁送服助药力直抵厥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