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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刘副科长鼻腔里拖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长长的尾音。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只有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动作快如闪电,细微得如同微风拂过水面,稍纵即逝,让人几乎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然而,那眼底深处,分明闪过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穿对手伎俩的得意,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不屑。“原来如此。”这四个字在他心中无声地炸开,带着冰冷的嘲弄。侯本福这条藏在暗处的毒蛇,果然在洞口摆了饵!这掀开的床单,哪里是疏忽?哪里是内务不整?分明是挖好的陷阱,精心布置的舞台,就等着他刘某人一脚踩进去!只要他下令拍照留证,这照片立刻就会成为对方反戈一击的铁证。侯本福绝对会第一时间跳出来喊冤,什么“风吹的”、“被人陷害”、“检查前刚整理好”,再动用他在监狱系统那些盘根错节、连自己都要忌惮三分的关系网,小事变大,无限上纲上线,牵扯出“索贿不成,蓄意打击”的旧事,把他这个坐稳不久的副科长掀翻在地!这手段,阴险!狠毒!
“哼,这点道行,也配跟我玩?”刘副科长心中的鄙夷和不屑如同沸腾的岩浆。他不再看那张如同挑衅旗帜般惹眼的床铺一眼,仿佛那只是墙角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根本不值得浪费他一秒钟的目光。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门口呆若木鸡的老象皮身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这床单,风吹乱了,你帮他理好。” 他甚至没有指明是谁的床铺,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刘副科长的精明,他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去刺激那个极有可能会对他带来不利的侯本福。说罢,他头也不回,干脆利落地一甩手,仿佛要挥开什么污秽之物,带着身后的队伍,如同退潮般,毫不犹豫地涌向隔壁监室。脚步匆忙,竟给人一种避之不及的感觉,仿佛这间监室里的空气都带着致命的剧毒,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上麻烦。留下老象皮一个人愣在原地,对着那张掀开一半的床单,茫然无措地搓着手,完全不明白这“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第二天下午,全监突击检查内务环境卫生的结果出来了。
“嘿!听说了吗?昨天狱政科检查全监内务环境卫生的结果出来了!”
“这么快?咋样?”
“邪了门了!咱们七监区第一名!拔得头筹!”
“啥?不可能吧?刘矮子能这么好心?”
“千真万确!通报都贴出来了!重点表扬了积委会成员的内务,说是什么‘标杆示范’!……”
“嘶……这唱的哪一出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谁知道呢……不过,侯主任……啧,真不是一般人……”
依着锻造车间搭建的两间平房是积委会的办公场所,侯本福正在其中一间看着书喝着茶,违纪员跑进来讨好地说:“侯主任,昨天狱政科检查卫生我们监区第一名,还表扬了积委会寝室起到了标杆模范带头作用”。
侯本福一口茶含在嘴里还没吞下去,听维纪员说积委会寝室起到了带头作用,“噗”地一下把那口茶喷了出来:“扯他妈的蛋!真他妈的高手,佩服佩服!”说完,他又恢复了沉静得近乎木然的样子。只是嘴角,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向上扯动了一下。拉出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弧度。这笑里没有半分温度,没有得意,没有喜悦,只有一股尘埃落定的了然,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淡的嘲讽——刘矮子,你总算是学乖了,知道老子给你挖的坑不能跳。
卫生检查的事,从老象皮口中“侯主任故意把床弄乱,刘副科长不仅不抓反而还表扬”的传奇渲染开始,随即在七监区犯人们口耳相传的惊叹、猜测中渐渐冷却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监区长踱着方步走到车间旁边的积委会办公室,他随意坐在一把木椅上,摸出烟和打火机来点燃一根烟含在嘴里,他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圈,目光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要被隔壁车间机器的余响淹没:
“有个事,狱政科那边……托过来的。”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透过烟雾观察着侯本福的反应。从监区长进来侯本福就只是看着他,连礼节性的打招呼也没有,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干部进来,侯本福只是像行瞩目礼一样看着,不先说话,等待干部吩咐,但是有好多次,干部进来站一会或是坐一会,一句话不说却又走了。侯本福听监区长开口说话了,也同样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更集中了注意力听下文。
监区长从警服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桌上:“刘副科长点名,”监区长又吸了一口烟,声音更低,仿佛怕被无形的墙壁听了去,“想请你帮忙,修订一下咱们监狱执行了快二十年的这本《狱政工作管理制度》。”他再次停顿,加重了语气,“刘副科长这人吧……咳,就那点水平。”他干咳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又心照不宣的神情,“意思你明白的,无非是想……缓和一下?”他把“缓和”两个字咬得有些含糊,但其中的试探和传递信息的意图,侯本福心知肚明。
侯本福微微眯起眼,慢慢浮起一层薄薄的笑意。那笑意先是浮现在嘴角,像初冬湖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然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浸润到眼睛里。然而,那笑意却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像冬日河面上反射的惨白冷光,带着洞察秋毫的锐利和一种玩味的审视。
“哦?”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高,却像砂纸摩擦着听者的神经,带着一种将对方心思彻底看穿的玩味。他点了点头,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行。这个忙,我帮。”
监区长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下,仿佛卸下了一个无形的担子。他脸上挤出一点笑容,伸手重重拍了拍侯本福结实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出了门。
侯本福站在原地,他嘴角那抹薄冰般的笑意,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凝固成一个无声的、冰冷的符号,无声地挂在脸上,如同一个诡异的面具。
修订制度?
那薄薄一本册子里的条款,直白、生硬、冰冷,如同监狱高墙上拉着的、闪烁着寒光的带刺铁丝网。它需要什么文采?需要什么高深智慧?它只需要绝对的服从和不容置疑的执行力。刘矮子绕这么一个大弯子,姿态放得这么低,甚至不惜通过监区长来递话,无非是递过来一根颤巍巍的、带着恐惧和算计的橄榄枝,想从那片他自己亲手参与搅浑、如今却深陷其中的无形泥潭里,艰难地拔出脚来罢了。他在害怕,害怕那掀开的床单背后,下一次会是更致命的陷阱。
侯本福低头,看了看这本象征着“善意”与“求和”的《狱政工作管理制度》。他嘴角那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然后,他拿起这本小册子,又轻轻放下。他走出办公室,走进机声轰鸣的锻造车间。空气中,机油味、金属碎屑的粉尘味、汗水蒸发后的咸腥味,浓烈地交织在一起。他拿起猪皮护身披挂在身上,又从墙根拿起一把夹铁钳,对正在司锤的龙大榜大喊一声:“造他奶奶的,老子这会就想畅畅快快出一通汗!”
龙大榜看着他拿着夹铁钳大步朝高炉走去的背影,咧开大嘴傻傻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