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吧【m.yqxsb.com】第一时间更新《阿耶玳,苗语,我们的根》最新章节。
美国寄来的老照片在投影仪下纤毫毕现。龙安心调整焦距,让1937年那位年轻绣娘务努嘎的腰带纹样清晰地投射在合作社的白墙上。二十多位绣娘围坐在长桌旁,窃窃私语。
"大家注意看这个菱形套菱形的图案,"龙安心用激光笔圈出腰带上最复杂的部分,"根据州博物馆的比对,这是清代中期最流行的'鱼子地'纹,需要至少七种色线交替——"
"现在谁还绣这个啊!"后排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姑娘打断他,"费眼睛又费时间。"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附和。龙安心早就预料到这种反应,不慌不忙地切换到下一张图片——Linda祖母凭记忆绘制的银冠纹样与现存纹样的对比图。
"看这里,"他指着银冠边缘的一处蔓草纹,"在老照片里有十六个转折点,而现在村里最常见的只有六个。这不是风格变化,而是技艺流失。"
吴晓梅起身分发了几张复写纸和铅笔:"试着描一下老照片里的纹样。"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不到五分钟,抱怨声再起。
"这根本不可能嘛!"黄发姑娘——龙安心记得她叫阿彩——摔下铅笔,"一个巴掌大的图案要绣三天,工钱怎么算?"
"就是,"她旁边的圆脸女孩帮腔,"上次绣那个复杂花样,我眼睛都快瞎了,结果汉人老板说太老气,压价一半。"
龙安心看向吴晓梅,后者轻轻摇头。他们事先讨论过这个问题:复原古法意味着效率降低、成本飙升,在廉价旅游纪念品市场毫无竞争力。
"我有个提议,"龙安心打开一个精致的礼盒,"这是我们按老照片复刻的'鱼子地'纹手帕,定价是普通产品的十倍。"
绣娘们传阅着那条镶边手帕,触感如流水般细腻,图案从不同角度观看会呈现微妙的光影变化。阿彩翻出价签,眼睛瞪得溜圆:"588元?疯了吧!街边卖的十块钱三条!"
"但已经卖出去了,"龙安心调出手机上的订单,"北京一位民俗学家订了二十条送国际学术会议。看,这是她的评价:'这才是活着的文物'。"
会议室安静下来。龙安心趁机展示更多对比图:清代纹样如何从繁复的"满地锦"简化为民国"半幅花",再到建国后的"边角纹";战争、迁徙和政治运动如何在织物上留下伤痕。
"我们不是要抛弃现代纹样,"他总结道,"而是多保留一个选择。就像..."
"就像老歌和新歌一起唱,"务婆突然用苗语说道,她从角落里站起来,银饰叮当作响,"少一句,调就断了。"
老人家的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块未完成的绣片。即使只完成了一半,那密密麻麻的"鱼子地"纹已经让所有人倒吸冷气——精确还原了老照片中的图案,甚至更精细。
"我七岁学的这个,"务婆将绣片传给众人,"我姑教的。现在手指硬了,眼花了,三天才绣这么点。"
绣片传到阿彩手中时,年轻女孩的表情变了。她小心翼翼地触摸那些凸起的纹路,突然惊呼:"务婆,你流血了!"
果然,绣片边缘沾着几点暗红。务婆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老花样针脚密,扎手常事。我姑说,血染过的绣品,魂特别足。"
龙安心看到几个年轻绣娘交换眼神,知道她们动摇了。他抛出最后的方案:愿意尝试古法的绣娘可以拿到双倍工钱,但必须通过务婆的严格验收。
"我报名。"出乎意料,第一个举手的竟是阿彩。她指着绣片上的一处血迹,"我奶奶也有块这样的,说是嫁妆...文革时烧了。"
最终,十二位绣娘加入"古法小组",其余则继续现有工作。散会后,龙安心正收拾资料,吴晓梅悄悄拉住他:"务婆让我告诉你,明天带孩子们去学校。"
"学校?"
"教他们认纹样里的数学,"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不是常说那些菱形符合什么数列吗?"
次日清晨,龙安心站在村小唯一的教室里,面对二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子,突然理解了什么叫"文化断层"。这些穿着校服、玩着智能手机的苗族孩子,对自己民族纹样中的数学奥秘一无所知。
"谁知道这个图案叫什么?"他举起一块标准菱形纹绣片。
沉默。终于,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怯生生举手:"数学课上见过...像平行四边形?"
"在苗语里它叫'阿榜的田',"龙安心切换PPT,展示一张航拍梯田照片,"看,是不是很像?"
孩子们发出"哇"的惊叹。龙安心趁机引入斐波那契数列——用树枝代表数字,在黑板画出着名的兔子繁殖图,然后神奇地将它与纹样中的菱形增长模式对应起来。
"1,1,2,3,5,8...每个数都是前两个的和,"他指着纹样中心向外扩散的图案,"你们的祖先一千年前就用绣花记录这个规律了!"
课堂气氛活跃起来。孩子们开始在自己衣服上寻找隐藏的数列,甚至有个女孩发现教室墙上的苗族挂饰中也有类似模式。龙安心正打算深入讲解黄金分割,教室门突然被推开。
"龙老师,"校长——一位戴眼镜的汉族中年男子——神色紧张地走进来,"教育局来检查,请您...呃,用普通话教学。"
龙安心这才意识到自己全程在用苗语讲解。他刚想解释有几个低年级孩子听不懂汉语,检查团已经鱼贯而入——三位穿着正装的官员,胸前别着工作牌。
"继续,继续,"领头的那位和蔼地说,"我们就是看看少数民族地区的教学创新。"
龙安心硬着头皮切回普通话。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还踊跃互动的孩子们突然变得拘谨,回答问题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连那个眼镜男孩也支支吾吾起来。
"同学们,"龙安心灵机一动,"谁能用苗语说说斐波那契数列在纹样中的应用?"
教室瞬间炸锅。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举手,苗语夹杂着汉语,有的甚至跑到黑板前指指点点。检查团成员面面相觑,但孩子们的热情显然感染了他们,领头的那位竟然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很有意思的教学方法,"课后,检查团长评价道,"但考试要用普通话,这点不能变。"
等官员们离开,校长擦着汗道歉:"对不起啊龙老师,上面有规定..."
"我理解,"龙安心收起教具,"但您不觉得奇怪吗?孩子们用母语思维更活跃。"
校长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五年前有个苗语教学试点,后来...唉,不说了。您下周还能来上课吗?"
回合作社的路上,龙安心脑海里回荡着孩子们用苗语数数的声音。他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丢了语言就丢了根。"当时他以为只是老人家的怀旧,现在才明白其中的警示。
合作社里,古法小组的工作进展缓慢。阿彩已经拆了三次线,还是无法达到务婆的标准;另外几位绣娘也频频抱怨眼睛酸痛。只有务婆安静地坐在角落,一针一线地绣着"鱼子地",佝偻的背影如同一座古老的钟表,以另一种节奏走动。
"怎么样?"吴晓梅递来一杯茶,轻声问。
龙安心摇摇头:"比想象的难。不是技术问题,是..."他指了指太阳穴,"思维模式变了。现代人习惯直线、捷径,而古法纹样是循环的、螺旋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