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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阴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这股寒意并非寻常的冷,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森!仿佛数九寒天赤身裸体被浸入了冰窟窿!
柳含章猛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这寒意……这寒意如此熟悉!如同野狐岭破庙中那幽蓝火焰的气息,如同叶慕秋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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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恐地抬起头,环顾这狭小、空无一物的号舍。铁栅栏外是同样狭长压抑的巷道,只有远处兵丁模糊的脚步声传来。号舍内除了他,空无一人!
可那寒意是如此真实,如此浓烈!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带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还有一丝……墨香?
就在他惊骇欲绝、浑身僵硬之际,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他放在破桌上的右手,那只握着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此刻正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极其平稳地抬了起来!一股冰冷彻骨、却又强横无比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攫住了他的手腕!
柳含章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以一种完全不属于他的、沉稳有力的姿态,悬停在黄麻纸的上方。
笔尖,蘸满了浓黑的墨汁。
然后,那只被无形力量操控的手,落笔了!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一个个铁画银钩、筋骨嶙峋、锋芒毕露的字迹,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悲愤与凌厉,在粗糙的黄麻纸上迅速铺展开来!那字迹,柳含章从未见过!狂放不羁,却又法度森严,每一笔都如同出鞘的利剑,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激越与不平!
柳含章的身体如同木偶,被那股冰冷的力量牢牢钉在条凳上,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自己的手腕在纸上疾速移动。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笔下流出的文字,那根本不是他苦读多年所学的温润平和、中正典雅的制艺文章!
那文字如同控诉的檄文!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开篇破题,竟是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怆起兴!继而笔锋如刀,直刺科场积弊、世道不公、贤愚颠倒!行文汪洋恣肆,引经据典却充满叛逆,将圣人之言扭曲出新的、惊心动魄的锋芒!字里行间,奔涌着滔天的怨气、刻骨的悲凉,以及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不……不能这样写!”柳含章在心底疯狂呐喊,恐惧几乎要炸裂他的头颅!这是大逆不道!这是自绝于科场!一旦考官看到,别说功名,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他拼命想要夺回右手的控制权,想要扔掉那支该死的笔!可那无形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支被“鬼手”操控的笔,在纸上疯狂地倾泻着不属于他的、却仿佛早已郁积千年的愤懑!那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冻僵了他的半边身体,也冻僵了他的思维。他仿佛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看着一篇足以惊世骇俗、也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鬼文”,在自己的手下诞生。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笔落下,一个凌厉如刀锋的回钩狠狠顿在纸面,仿佛凝聚了所有的不甘与怨毒。那股控制他右手的冰冷力量,如同潮水般倏然退去。
柳含章浑身一软,差点从条凳上滑落。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浸透了衣领。他低头,骇然看着桌上那篇墨迹淋漓的文章。字字如刀,散发着阴冷的寒气,仿佛刚刚从九幽地狱中捞出。那字迹,那文风……陌生而恐怖。
“毁了……全毁了……”他喃喃自语,面如死灰。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那篇“鬼文”上凌厉的字迹,竟在他眼前诡异地扭曲、蠕动起来!如同有了生命!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抓起那张纸,想将它揉成一团,撕个粉碎!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纸面的刹那——
“叮铃铃——!”
刺耳的铜铃声骤然在巷道中响起!尖锐地刺破了号舍的死寂!
“时辰到——!诸生停笔——!违者重罚——!” 巡场兵丁嘶哑的吼声由远及近。
柳含章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完了。连撕毁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看着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考卷,如同看着一张催命符。冰冷的绝望彻底将他吞噬。
收卷的兵丁面无表情地抽走了他桌上所有的纸张,包括那张“鬼文”。柳含章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驱赶出号舍,汇入失魂落魄或喜形于色的人流,走出了那扇如同鬼门关的贡院大门。外面刺目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
省城放榜之日,万人空巷。
贡院外墙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喧哗声、叹息声、狂喜的呼喊声、失态的哭嚎声,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柳含章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如同一具被抽干了魂魄的躯壳。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这几日如同活在炼狱,那篇“鬼文”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将他斩得粉碎。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榜单。金榜题名?对他而言已是奢望,只求那篇“鬼文”不要引来杀身之祸,便是万幸。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 一个中年秀才在人群中癫狂大笑,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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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亡我也!又落榜了!十年啊!十年心血……” 另一个白发老儒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快看!解元!解元是谁?” 有人高喊着,声音里充满好奇和敬畏。
解元?乡试头名?柳含章麻木的心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窟。与自己何干?
“永州府!永州府柳含章!解元是永州府的柳含章!” 榜下书吏拖着长腔,大声唱名。
柳含章?!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柳含章的天灵盖上!他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喧嚣的人群中心!是不是听错了?同名同姓?
“永州府柳含章!高中本科乡试解元!速速上前确认身份,领取文书!” 书吏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柳含章?没听说过啊!”
“永州府?那边文风不算盛,竟出了个解元?”
“黑马!绝对是黑马!”
“快看!解元郎在哪儿呢?”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开始在人群中疯狂扫视。羡慕、嫉妒、探究、好奇……种种情绪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柳含章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解元?我?中了?还是头名解元?这怎么可能?!那篇……那篇“鬼文”……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着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难道是重名?可永州府……姓柳的秀才……除了他,还有谁?
在众人目光聚焦和书吏的催促下,他如同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被人推搡着挤到了榜前。那巨大的黄榜之上,第一行,朱笔淋漓,赫然写着:
**“解元:永州府学,柳含章”**
白纸黑字,红得刺眼!
“你便是柳含章?”书吏打量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衣着寒酸的年轻人,眼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可有凭证?”
柳含章颤抖着手,掏出自己的考牌和路引。书吏仔细核验,确认无误,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恭喜柳解元!请随我来,领取解元文书、袍服、顶戴,明日还需去拜谒学政大人。”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柳含章连日来的恐惧、绝望和麻木!他中了!而且是解元!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叶兄!叶兄你看到了吗?我中了!他用命换来的机会,他没有辜负!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巅峰,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心底幽幽响起:
“那篇‘鬼文’呢?考官……难道没看到?”
这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沸腾的血液冷却了大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强压着激动和惊疑,跟随书吏进入贡院旁的公殿。
领了文书、象征身份的蓝绸袍服和素金顶戴,书吏又将一个厚厚的纸卷递给他,脸上带着几分艳羡和郑重:“柳解元,此乃您本科墨卷的誊录副本(朱卷存档),学政大人亲批‘文风奇崛,字字珠玑,有屈子问天之慨,当为此科魁首’。此卷已快马呈送京城,供礼部复核存档,此副本留与解元郎做个念想。”
墨卷副本?柳含章的心猛地一沉,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纸。他迫不及待地展开——
目光落在卷首姓名处,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誊录得工工整整的卷首,他的名字“柳含章”三个字清晰无误。然而,当他颤抖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向那文章内容时……
嗡——!
大脑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片空白!
那字迹!那行文!那扑面而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悲愤怨毒之气!
分明就是他在号舍之中,被那无形“鬼手”操控着写下的“鬼文”!一字不差!那凌厉如刀锋的字迹(虽是誊录,但风格神韵显然被刻意保留)、那惊世骇俗的论点、那字字泣血的控诉……此刻化作冰冷的铅字,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在这副本的末尾,誊录官还特意标注了一行小字:“据正卷,考生署名处笔迹遒劲,风格独特,与此文风相合,确系亲笔。”
署名?柳含章猛地想起,当时他心神被夺,连卷首姓名都未来得及写!是那股力量……是那股力量操控他写下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骇、荒谬和彻骨寒意的感觉攫住了他。他中了!以这篇“鬼文”中了头名解元!学政大人竟批了“文风奇崛,字字珠玑,有屈子问天之慨”!
这怎么可能?!
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诞感。他攥着那卷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副本,失魂落魄地走出公廨。周围的喧嚣祝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解元的光环非但没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叶兄……叶慕秋……
这个名字,连同野狐岭那血腥的一幕、破庙中幽蓝的火焰、号舍里那刺骨的阴寒……如同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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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伸出的鬼爪,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在号舍中操控他身体、写下这篇“鬼文”的……难道是……叶慕秋的……鬼魂?!
解元的荣耀如同沉重的枷锁,柳含章在省城如坐针毡。学政大人的召见、同年士子的宴请、地方官员的示好……这些常人求之不得的风光,落在他身上却只带来无尽的恐慌和挥之不去的寒意。觥筹交错间,他总觉得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耳边似乎又响起贡院号舍中那笔走龙蛇的沙沙声,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那卷誊录的“鬼文”副本,成了他最大的梦魇。他不敢再看,将它深深锁进行囊最底层,却锁不住那字字句句在脑海中的盘旋。学政大人赞其“有屈子问天之慨”,可柳含章只觉得那字里行间奔涌的,是叶慕秋临死前那刻骨的怨愤与不甘!
他必须回去!回到野狐岭!回到那株老槐树下!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如同鬼魅的召唤。什么解元身份,什么锦绣前程,在巨大的惊悚和无法摆脱的负罪感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他只想亲眼去确认,去质问,去求得一个答案,哪怕那答案足以将他拖入地狱!
匆匆应付完省城必要的应酬,柳含章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借口家中有急事,婉拒了所有挽留和护送,只身一人,踏上了归途。他没有回永州府的家,而是背着简单的行囊,循着来时的记忆,一头扎进了通往野狐岭的莽莽群山。
山路崎岖,记忆中的惊惶与血腥仿佛还残留在每一块山石、每一丛草木之上。越靠近那片夺命的山坳,柳含章的心跳就越快,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那道陡坡,再次看到那株熟悉的、枝干虬结如鬼爪的巨大老槐树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暮色苍茫,四野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他一步步,艰难地走向记忆中的位置——槐树下那片略为平整的向阳坡地。
然而,当他拨开半人高的荒草,目光触及那埋葬着叶慕秋的地方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坟!
那座他亲手堆起的小小坟茔,竟然……裂开了!
新鲜的泥土翻卷在两侧,如同大地张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就那么突兀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洞口边缘的泥土湿润,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地底深处渗出的阴冷气息!
柳含章浑身冰冷,双腿如同灌了铅,无法挪动分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却又有一股更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着他向前。他踉跄着扑到那裂开的坟口,颤抖着向洞内望去。
坑并不深,是他当初体力耗尽时勉强挖就的尺寸。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了坑底的情形——
没有尸体!
没有骸骨!
甚至连他当初盖在叶慕秋身上的那件旧外袍,也不见了踪影!
坑底只有一样东西: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那正是叶慕秋当日所穿的衣服!只是此刻,那麻衣的肩颈位置,赫然有一大片深褐色、早已干涸板结的污迹!那污迹的形状……狰狞地对应着一道致命的劈砍伤口!正是当日刀疤脸鬼头大刀留下的印记!
浓重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从那件染血的麻衣上扑面而来,直冲柳含章的鼻腔!
“叶兄——!”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从柳含章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悲恸、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崩溃!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裂开的坟前,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土,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号舍中的阴寒,那不受控制的笔,那字字泣血的“鬼文”……都是叶慕秋!是他的魂魄!他不甘就此沉沦,他借他柳含章的手,借这乡试的考场,发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问!夺得了这解元之名!
“为什么……叶兄……你为何要如此……”柳含章伏在冰冷的泥土上,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泥土的污浊,“是我害了你……这解元……本该是你的……是你的啊……”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被彻底利用、卷入未知恐怖的茫然,将他彻底击垮。
就在这时!
“呜——呜——!”
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一阵狂暴的旋风!飞沙走石,枯枝败叶被卷上天空,遮天蔽日!那株巨大的老槐树疯狂地摇摆起来,枝叶剧烈摩擦,发出如同万千鬼魂同时呜咽的骇人声响!
柳含章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掀得几乎睁不开眼,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风势之猛,带着刺骨的阴寒,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拔起!
就在这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之中,柳含章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迷蒙的泪眼和狂舞的枝叶,骇然看到——
在那株巨大老槐树最高的一根枯枝梢头,一个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身影,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是叶慕秋!
依旧是那身粗麻布衣,依旧是那张清俊却异常苍白的脸。只是此刻,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虚幻的透明感,边缘微微模糊,仿佛由最稀薄的雾气凝聚而成。山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没有带起衣袂的丝毫飘动。
他低着头,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过肆虐的风沙,静静地、悲悯地、又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凝视着跪在裂坟前、狼狈不堪的柳含章。
然后,在柳含章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透明的身影,隔着狂风与距离,对着他,双手抱拳,极其清晰、无比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清朗温润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嘶吼,如同玉磬清鸣,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柳含章耳中:
“含章兄,前路珍重……”
声音微微一顿,那透明的身影似乎又淡薄了几分,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清晰安宁:
“……慕秋心愿已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枯枝梢头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倏然溃散,化作点点微不可见的、带着幽蓝光泽的星芒,彻底融入了狂舞的风沙与沉沉的暮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狂风,也在同一刹那,戛然而止!
飞沙走石骤然落地,枯叶无声飘零。天地间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那裂开的坟茔、坑底叠放整齐的染血麻衣,以及跪在坟前、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柳含章,无声地证明着一切。
柳含章呆呆地跪在那里,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叶慕秋消失的枝头。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山峦之后。老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他彻底吞没。
许久,许久。死寂的山坡上,才响起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悠长而凄凉的呜咽。
……
数月后,永州府城。
城东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新挂起了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槐荫草堂”四字,字迹清峻,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风骨。
草堂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前厅充作学堂,整齐摆放着十几套略显陈旧的桌椅。此刻正是午后,朗朗的读书声从敞开的门窗里流淌出来,带着童稚的清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学堂内,十几个年龄不一的蒙童正襟危坐,摇头晃脑地诵读着。讲台上,柳含章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但眼神却温和而专注。他手中并无书卷,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出声纠正某个字的读音,声音平和。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求金榜题名的穷酸秀才,也不再是那个惊惶失措的新科解元。省城的功名文书和那套象征身份的蓝绸袍服、素金顶戴,被他连同那卷誊录的“鬼文”副本,一起深深锁进了箱底,如同锁住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噩梦。
他回到了永州,变卖了家中仅剩的薄产,又用省城官员士绅馈赠的部分仪程,在府城僻静处盘下了这个小院,开了这间小小的蒙馆。束修收得极低,甚至常有贫寒子弟分文不取。他只想寻一方清净,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先生,”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起手,脆生生地问,“‘止于至善’,是啥意思呀?要咋样才算‘至善’呢?”
柳含章目光微微一凝。这个问题,在省城贡院的号舍里,在那篇由“鬼手”写就的奇文中,也曾以更激烈、更绝望的方式叩问过。他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窗外庭院一角,特意移栽来的一株幼小槐树正抽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至善……”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蒙童耳中,“或许并非高不可攀的境界。明辨是非是善,友爱同窗是善,体恤父母辛劳是善,今日习得一字一句,亦是向善而行。如同这槐树幼苗,扎根泥土,沐风栉雨,终有一日,也能亭亭如盖,予人荫凉。”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懵懂而认真的小脸,沉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善在足下,在当下。步步踏实,念念向善,便是止于至善的根基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诵读起来。童声清越,充满了勃勃生机。
柳含章走回讲台,目光习惯性地掠过窗边。那里,靠墙放着一张小小的几案。案上并无书籍杂物,只端端正正地供奉着一方小小的灵牌。灵牌材质普通,木质纹理清晰,上面用朱砂仔细地书写着几个端正的字:
**“义友叶君慕秋之灵位”**
灵牌前,一只古朴的青瓷小香炉里,三炷线香正静静地燃烧着,袅袅青烟笔直上升,在午后的阳光里划出淡蓝的痕迹。香炉旁,永远摆放着两杯清茶。一杯热气氤氲,是新沏的;另一杯则静静地放在那里,茶水澄澈,却始终冰凉,杯沿凝着细微的水珠。
柳含章的目光在那冰冷的茶杯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怀念,随即又归于平静。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温热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窗外,槐树嫩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学堂内,童声琅琅,墨香淡淡。那供奉着冰冷灵牌的角落,青烟依旧笔直,无声无息,仿佛在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来之不易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