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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府地界,十年九旱,黄土粗粝得能磨破鞋底。这年更是邪性,自打入了夏,老天爷像是彻底忘了下雨这回事。日头毒辣辣悬在头顶,晒得地皮裂开一道道饥渴的大口子,蒸腾起呛人的土腥气。田里那点子稀稀拉拉的禾苗,蔫头耷脑,叶子焦黄卷曲,眼见着是活不成了。村头那口养活了几辈人的老井,水位一日低过一日,井壁的青苔都枯成了灰褐色,打上来的水,浑浊得能看见泥沙打旋儿。
茅十八蹲在自家那几亩薄田的田埂上,看着眼前一片死气沉沉的焦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是个鳏夫,四十出头,骨架粗大,却因常年劳碌和吃不饱,显得干瘦。一张脸被晒得黧黑,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活的艰难。往年再难,勒紧裤腰带,靠着田里那点收成和偶尔去镇上打点零工,也能勉强糊口。可今年这光景,田里眼见颗粒无收,连喝口水都成了难事。他心里像塞了把滚烫的沙子,又焦又燥,喉咙里干得冒烟。
“这贼老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啐了口唾沫,那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被滚烫的地皮吸干了。抬头望天,依旧是一片刺眼的、让人绝望的蓝,连云丝儿都没有一缕。再这么下去,别说他茅十八,整个村子都得渴死、饿死。
傍晚时分,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边,远处隐隐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像是有巨兽在地底咆哮。
“要下雨了?”茅十八心头猛地一跳,浑浊的眼睛里难得迸发出一丝光亮。他抬头死死盯着那翻滚的乌云,鼻翼翕动,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久违的湿润土腥气。
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起初稀疏,转眼间就变得密集狂暴。干渴的黄土贪婪地吸吮着雨水,腾起一片呛人的白雾。茅十八站在自家低矮破败的茅屋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有了这场雨,田里的苗子兴许还能缓过一口气。
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更是如同天河倒灌。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茅草屋顶,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撕扯。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茅十八裹着单薄的破被,蜷缩在还算干燥的土炕一角,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雨声,心里那点喜悦早被浇灭了,只剩下不安。这雨太大了,大得邪乎。
就在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一阵极其轻微的、却又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笃…笃…笃…
三下,间隔均匀,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
茅十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深更半夜,风狂雨骤,谁会来敲他这穷得叮当响的破门?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笃…笃…笃…
还是三下,不急不缓,仿佛门外的人笃定他醒着。
一股寒气顺着茅十八的脊梁骨往上爬。他壮着胆子,哑着嗓子问:“谁…谁啊?”
门外一片沉寂,只有风雨的呼啸。就在茅十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什么东西被风刮到门板时,一个幽幽的女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那声音很轻,很细,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缠绕在耳膜上,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湿漉漉的水汽:
“好心人…行行好…开开门吧…奴家…奴家避避雨…”
茅十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这破屋在村尾,离乱葬岗不远,平时就少有人来,更别说这种鬼天气。一个孤身女子?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想开门,可那幽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凄楚的哀求:
“求您了…奴家…奴家冷…雨好大…奴家…只想避避雨…”
或许是那声音里的无助触动了他心底某处残存的恻隐,或许是屋外的风雨实在太大,茅十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拔掉了那根并不牢靠的门闩。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狂风猛地推开一道缝隙。
惨白的电光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门外。茅十八只觉得一股阴冷彻骨的寒气夹杂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淤泥深处腐烂水草般的味道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衣裙,湿漉漉地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近乎嶙峋的轮廓。长长的黑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水草,一绺一绺地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泥水。她的脸异常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晰地透过湿发的缝隙露出来,直勾勾地盯着茅十八。那眼睛极大,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仁却是极深极黑的,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绝望和一种冰冷的怨毒。
最令茅十八头皮发麻的是,这女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那东西用同样破烂湿透的粗麻布包裹着,形状狭长,约莫三尺来长,被雨水浸透后,沉甸甸地坠着,麻布边缘渗出的液体,在惨白的电光下,竟隐隐泛着一抹不祥的暗红色!
茅十八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就要把门关上。
“好心人…”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执拗,“奴家…并非歹人…只是…只是身无长物…想求您…帮个忙…”
她的目光越过茅十八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空荡荡、家徒四壁的破屋里,那双死寂的黑瞳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
“奴家…生前…还有些积蓄…”她幽幽地说,声音飘忽不定,“埋在…城西…十里坡…老槐树下…第三块青石板下…是个…黄杨木的匣子…”
茅十八的心猛地一跳。积蓄?黄杨木匣子?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被惊惧和一种难以抑制的贪婪点亮。
“只要…您肯帮奴家…将这副骸骨…”女子微微抬了抬怀中那湿透沉重的包裹,麻布缝隙间那股子阴寒的腐水气和淡淡的血腥味更加清晰,“寻一处…向阳的高坡…入土为安…莫要…莫要再让她…泡在这…冰冷污浊的泥水里…”
她顿了顿,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死死锁住茅十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
“那…匣中之物…便…全数…赠与…恩公…权当…酬谢…”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映得女子惨白的脸和怀中那渗着暗红液体的包裹更加诡异。雷声轰隆而至,震得茅屋簌簌发抖。
茅十八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恐惧和贪婪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里疯狂撕咬。城西十里坡?老槐树?黄杨木匣子?那里面会是什么?金银?珠宝?有了钱,他就能熬过这灾年,甚至…甚至能买几亩好地!
他看着门外女子那鬼气森森、湿漉漉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这四面漏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屋,一股豁出去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管她是人是鬼!这世道,饿死也是死,穷死也是死!富贵险中求!
“成…成交!”茅十八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俺…俺应下了!保管…保管给你找个好地方…埋得…埋得妥妥当当!”
门外的女子,似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湿漉漉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死寂的黑瞳,在电光闪烁的瞬间,仿佛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如此…多谢…恩公…”她的声音越发飘渺,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骸骨…便…交给您了…”
她伸出那双同样惨白、沾满泥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那个湿透冰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麻布包裹,递向茅十八。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包裹瞬间传遍茅十八全身,激得他差点脱手。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那冰冷包裹的刹那——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几乎撕裂天穹的紫红色闪电当空劈下,将整个天地映得一片惨白!震耳欲聋的雷声紧随其后,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狂风卷着暴雨,发出凄厉的尖啸!
茅十八被这惊雷骇得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时,门外已是空荡荡一片!
只有狂风暴雨依旧疯狂肆虐,冰冷的雨水顺着敞开的门洞倒灌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极度困乏和恐惧下的一场幻觉。
然而,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个湿透、冰冷、散发着淡淡腐水气和血腥味的狭长麻布包裹,正沉甸甸地躺在他的臂弯里。麻布粗糙的触感,那股阴寒刺骨的气息,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绝非梦境!
茅十八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像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将那冰冷的包裹扔在墙角一堆干草上,又飞快地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死死关上了门,插上门闩,还用肩膀死死顶住。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无孔不入的阴冷和恐惧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屋外风雨如晦,屋内油灯如豆。墙角那湿漉漉的麻布包裹,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沉默的诅咒,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茅十八盯着那包裹,眼神变幻不定。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理智,但心底那簇被“黄杨木匣子”点燃的贪婪之火,却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寒意。他用力搓了搓冻僵的手,眼神慢慢变得凶狠而决绝。
管他娘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把那匣子弄到手再说!至于这骨头……他瞥了一眼墙角那渗着暗红液体的包裹,嘴角撇了撇。找个地方埋了就是,难道还真给她挑块风水宝地不成?这世道,活人都顾不上了,哪还管得了死人!
这一夜,茅十八几乎没合眼。屋外风雨凄厉,屋内阴寒刺骨。他蜷缩在土炕上,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屋外和墙角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那包裹散发出的淡淡血腥气和腐水味,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让他胃里一阵阵翻腾。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蒙蒙亮,雨势也小了些,变成了连绵的冷雨。茅十八迫不及待地跳下炕。他找来一把破旧的铁锹,又看了一眼墙角那渗着暗红水渍的包裹,咬咬牙,扯过一块更大的破油布,胡乱将那麻布包裹又裹了几层,捆扎结实,扛在肩上。那包裹冰冷沉重,隔着几层布,那股阴寒之气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肩胛骨。
他扛着这“不祥之物”,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冷雨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村子还在沉睡,一片死寂,只有雨水冲刷泥土的声音。
他没有去什么向阳的高坡,而是径直朝着村北那处乱葬岗走去。乱葬岗在雨雾中显得格外阴森荒凉,歪歪斜斜的破败墓碑半埋在泥水里,荒草萋萋,间或能看到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森森白骨。乌鸦在枯树上哑着嗓子叫唤,更添几分凄凉。
茅十八寻了处远离那些破坟、相对高一点点的土坡。他放下肩上的包裹,抡起铁锹就开始挖坑。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湿软粘稠,挖起来并不费力,但也溅了他一身泥浆。他只想快点结束这桩事,动作粗鲁而急切,坑挖得又浅又窄,刚好能塞下那个狭长的包裹。
他解开油布,露出里面那湿透的粗麻布包裹。那股混合着血腥和腐烂水草的气味更加浓郁了。茅十八强忍着恶心,用铁锹将那冰冷的包裹直接拨拉进浅坑里,看也没多看一眼,就飞快地铲起湿泥往上盖。
“埋了埋了!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他嘴里胡乱念叨着,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敷衍了事。泥土很快覆盖了麻布,形成了一个低矮潦草的小土包。
做完这一切,茅十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也没再看那新起的土包一眼,扛起铁锹,转身就走,脚步轻快了许多。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城西十里坡!老槐树!黄杨木匣子!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乱葬岗上,那个潦草的新土包孤零零地立着,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塌陷下去一小块,露出里面灰扑扑的麻布一角。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附近的枯树上,歪着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那处新土,发出几声短促而沙哑的鸣叫。
茅十八一路疾行,雨水也浇不灭他心头的火热。城西十里坡并不难找,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更是地标。他按照女鬼所言,很快就在虬结的树根旁找到了第三块微微凸起的青石板。撬开石板,下面果然埋着一个尺许见方、沾满湿泥的黄杨木匣子!
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冰凉。茅十八的心跳得更快了,手都有些抖。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匣盖——
一片耀眼的金光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块巴掌大小、黄澄澄、沉甸甸的金砖!那光芒,即使在阴沉的雨天,也晃得人头晕目眩!
“金…金子!真是金子!”茅十八狂喜地低吼出声,眼睛瞪得溜圆,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颤抖着手拿起一块金砖,入手沉重,冰凉坚硬,上面还刻着模糊不清的花纹。他用牙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是真的!千真万确!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残存的那点恐惧和不安。什么女鬼,什么尸骨,什么乱葬岗,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紧紧抱着那沉甸甸的黄杨木匣子,如同抱着整个世界,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有了这些金子,他茅十八再也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的鳏夫了!他要买田置地,他要盖大瓦房,他要娶个漂亮媳妇,他要吃香的喝辣的!
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将金砖塞回匣子,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左右张望一番,确认无人,才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十里坡,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他却觉得浑身燥热,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回到他那间破败的茅屋,茅十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匣宝贝金子藏在了土炕下最深处的一个破瓦罐里。藏好后,他还觉得不放心,又搬了块石头压在上面。做完这一切,他才觉得浑身发软,一屁股瘫坐在炕沿上,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摸出怀里仅剩的几枚铜钱,决定去村头王瘸子家的小酒馆打一壶最劣质的烧酒,再切一小块舍不得吃的咸肉,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接下来的两天,茅十八过得如同踩在云端。虽然金子还没敢花出去,但那份沉甸甸的踏实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让他走路都带着风。他逢人便咧嘴笑,连看着自家田里那些半死不活的焦黄禾苗,都觉得顺眼了不少。他甚至开始琢磨,等过了风头,该去哪里兑换金子,该买哪块好地。
然而,这种虚幻的喜悦,仅仅维持了三天。
第三天的清晨,茅十八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给弄醒的。他挣扎着爬起来,习惯性地拿起灶台边的破瓦罐,想去水缸里舀点水喝。走到水缸边,他习惯性地探头往里一看——
缸底空空如也!只剩下缸壁一圈暗黄的水渍!
“嗯?”茅十八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明明记得昨天傍晚缸里还有小半缸浑浊的水!他赶紧又跑到屋外,院子里那个接雨水的大瓦盆里,也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泥浆底子。
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他踉跄着跑到村头那口老井边,已经有几个村民围在那里,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完了!彻底干了!”
“一点水星子都没了!这可怎么活啊!”
“昨儿晚上打水还有呢,怎么一夜就…”
茅十八挤到井口,探头往下看。井底漆黑一片,曾经映着天光的水面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湿漉漉、布满干枯青苔的井壁!一股冰冷的、绝望的死气从井底弥漫上来。
“俺家的水缸…也干了!”茅十八失声叫道,声音干涩嘶哑。
“谁家不是呢!”旁边一个老汉重重叹了口气,“邪了门了!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夜之间吸干了似的!”
茅十八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他猛地想起那匣金子!他冲到土炕边,费力地搬开石头,掏出那个黄杨木匣子。匣子入手依旧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侥幸,猛地掀开匣盖——
没有金光!
匣子里躺着的,哪里是什么黄澄澄的金砖!分明是三块粗糙的、边缘还带着毛刺的、惨白惨白的纸钱!那纸钱剪成金砖的形状,上面还用劣质的朱砂歪歪扭扭地描画着模糊的图案,透着一股子廉价的丧气!
“啊——!”茅十八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一抖,匣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三块纸钱金砖滚落出来,沾满了地上的灰尘。
假的!全是假的!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比乱葬岗的阴风还要刺骨!他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嗬嗬声。完了!全完了!不仅金子没了,连水也没了!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邻居李大牛带着哭腔的嘶喊:“天杀的!庄稼!俺的庄稼啊!全死光了!”
茅十八浑身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出屋门。外面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跌跌撞撞跑到自家田边,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昨天还勉强带着一丝绿意的禾苗,此刻已尽数枯死!不是寻常的焦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气沉沉的灰黑色!所有的禾苗都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叶子僵硬地卷曲着,直挺挺地指向天空,如同一片片插在地里的、干枯的黑色骨刺!整片田地,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和腐烂混合的恶臭!
不止他家!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所有田地,全都变成了同样的死黑色!整个村子赖以生存的庄稼,在一夜之间,彻底死绝了!
绝望的哭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茅十八站在自家田埂上,看着这片象征着死亡和绝境的黑色,听着村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直灌脚底,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水井干枯,金砖化纸,田禾尽死……三件事如同三道冰冷的枷锁,死死地套住了他。他猛地想起了那个暴雨之夜,想起了那个怀抱骸骨、浑身滴水的白衣女子,想起了她空洞死寂的黑瞳,想起了自己在那乱葬岗潦草掩埋的包裹,想起了她最后那句幽幽的、仿佛带着无尽寒意的话语:“那…匣中之物…便…全数…赠与…恩公…权当…酬谢……”
酬谢?这分明是索命的诅咒!
“是她…是她来了…”茅十八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牙齿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他踉跄着后退,仿佛那死黑色的田地会突然伸出无数枯手将他拖进去。他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破茅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房门,还用桌子顶住。他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裹紧那床破被,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那女子冰冷空洞的眼神,和那挥之不去的、如同淤泥深处腐烂水草般的腥气。
暮色四合,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了破败的茅屋。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白天村民们的哭嚎早已停歇,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在夜色中蔓延。
茅十八蜷缩在土炕的角落,破被子蒙着头,身体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水没了,田毁了,赖以活命的希望彻底断绝,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他那个暴雨之夜的贪婪和背信弃义。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就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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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在死寂的屋内突兀地响起。
茅十八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
“滴答…滴答…”
水滴声再次响起,间隔均匀,冰冷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一股浓烈的、如同浸泡了腐烂淤泥和水草的腥湿寒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茅十八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动静。
“滴答…滴答…”
那声音,似乎…似乎就在炕沿边?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蒙在头上的破被子往下拉。眼睛适应了浓稠的黑暗,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夜色,他惊恐地看到——
就在他土炕的边上,不足三尺之地,静静地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正是那个暴雨之夜的白衣女子!
她依旧穿着那身破烂湿透的衣裙,长长的黑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泥水。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正是泥水滴落在冰冷泥地上的声响!她身上散发出的阴寒湿气,比乱葬岗的夜风还要刺骨。
最让茅十八魂飞魄散的是她的姿势。她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脸…正对着他蜷缩的方向!虽然被湿发遮挡,但茅十八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死寂、充满了刻骨怨毒的目光,穿透黑暗,穿透湿发,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茅…十…八…”
一个幽幽的、带着水汽回音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一字一顿,清晰地钻进茅十八的耳朵里:
“你…食…言…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湿冷泥腥气和深入骨髓的怨恨,重重砸在茅十八的心上!
“啊——!”茅十八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他手脚并用地在炕上乱蹬,只想离那东西远一点,再远一点!
“埋…于…乱…葬…岗…污…泥…之…中…”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随着她的话语,茅十八只觉得一股更加阴冷粘稠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淤泥深处,呼吸都变得困难。
“滴答…滴答…”泥水落地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催命的鼓点。
茅十八的惨叫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外界的回应。隔壁邻居?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井枯禾死的绝望里,谁还有心思管他这穷鳏夫的死活?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狭小的土炕上疯狂地蹬踹、翻滚,试图躲开那近在咫尺的冰冷注视和滴答作响的泥水声。破被子被他踢到了地上,冰冷的土炕硌得他生疼。
“滚开!滚开啊!”他嘶哑地吼叫着,抓起炕上唯一一个破陶碗,用尽全身力气朝那白色的影子砸去!
陶碗穿过女子的虚影,“啪”地一声砸在后面的土墙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而那白色的影子,纹丝不动。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泥水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嘲笑着他的徒劳。
“你…食…言…了…”
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茅十八彻底崩溃了。他瘫软在冰冷的土炕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他明白了,逃不掉,躲不开。这女鬼,是缠上他了!
这一夜,成了茅十八永生难忘的炼狱。那白色的身影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炕边,不言不语,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泥水声,如同附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乱葬岗那潦草的土包,看到白骨从泥水里伸出手来抓他。他睁着眼,那冰冷死寂的目光又如影随形。极度的恐惧和疲惫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精神。
直到天色将明未明,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线,那白色的身影,才如同被晨光驱散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了。连同那股刺鼻的淤泥腥气和那催命般的滴水声,也一并消失无踪。
茅十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虚脱,瘫在炕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因为恐惧而微微转动。他知道,这绝不是结束。
第二天夜里,那“滴答”声准时响起,白色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炕边。第三天夜里,依旧如此……茅十八的精神被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灰败得像死人。短短几天,整个人瘦脱了形。恐惧像毒藤,日夜啃噬着他,连白天都不敢出门,生怕看到那死黑色的田地,更怕看到村民们绝望麻木的眼神——那眼神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他带来的灾祸。
第四天清晨,当那白色的身影随着晨光消失,茅十八没有像前几日那样瘫倒。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戾猛地从他心底窜了出来!再这样下去,不被吓死,也要活活饿死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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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他娘的!”他猛地从炕上跳下来,因为虚弱和愤怒,身体晃了晃。他冲到墙角,抄起那把沾满泥污的铁锹,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埋得不好是吧?嫌俺埋得浅是吧?”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嘶吼,声音嘶哑,“老子这就去给你换个地方!给你挖个深坑!埋得严严实实!看你还怎么缠着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