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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头一场霜,还没等到天亮,就在夜里无声无息地落下了,薄薄的一层,覆盖在龟裂的、渴死的土地上,泛着种凄凉的灰白。李家坳,窝在大山褶皱里的这么个小村子,像是被这霜,也被这持续了快一年的旱,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太阳是早就变了脾性,毒辣得不像秋日,明晃晃地悬着,把天空烧成一种无情的、褪色的蓝。山上的树,早早秃了顶,残存的几片叶子蜷缩着,挂在枝头,风一过,不是摇曳,是干巴巴地摩擦,发出骨头折断似的脆响。田里更不用说,硬得跟石头一样,裂缝纵横交错,张着贪婪的口,偶尔有气无力地卷上几缕干燥的尘土。那口养活了李家坳祖祖辈辈的老井,也见了底,黑洞洞地朝着天,像一只盲了的眼。
村东头那棵老银杏,据族谱上模糊的记载,怕是已有上千年的岁数,此刻也失了往日顶天立地的绿意,枝叶稀疏,露出后面破败的祠堂一角。树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全村的人,能走动的,似乎都聚到了这里。没有交谈,没有哭泣,甚至连粗重的喘息都听不见几分。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比头顶的旱情更让人喘不过气。
人群中央,靠近老树根那块平日里祭祀用的、被踩得光秃秃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老根,李家坳如今辈分最高的老人,也是这祭祀的主持。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色布衫,背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比田里的裂口更深,更绝望。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枯黄的、带着泥块的麦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另一个,是阿七。
阿七就站在他对面,穿着一身半旧的、还算干净的蓝布衣裳,是村里姑娘常穿的那种。她太瘦了,宽大的衣服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她单薄得像秋日里最后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头发枯黄,脸色是一种长年吃不饱的、营养不良的苍白。她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脚前那一小片地,眼神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波澜。好像眼前这一切,这黑压压的人群,这决定她生死的气氛,都与她无关。
她是个孤女。爹娘死得早,早到村里大部分人都快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只模糊记得也是死在某一年的大荒里。她是吃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在东家一口粥、西家一口汤的施舍和偶尔的白眼里,磕磕绊绊长大的。没有兄弟姐妹,没有至亲,像这山野间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自生,如今,也要自灭了。
李老根抬起浑浊的眼,扫了一圈沉默的村民,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
“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也似乎在说服自己,“今年这光景,大家……都看见了。再不下雨,再不长庄稼,咱们李家坳,就真要绝户了……”
没有人应和,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献祭……选了阿七。”李老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但很快又被一种硬邦邦的东西压了下去,“她是孤女,命……轻。为了全村,她……她得去。”
人群里,似乎有谁轻轻抽了口气,又立刻屏住了。几个站在前排的妇人,下意识地别开了脸,不敢去看场中那个单薄的身影。
李老根转向阿七,把手里那把枯麦穗递了过去,动作僵硬,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残忍。“阿七,拿着……路上,也好有个念想。”
阿七没有动,依旧低着头,看着地面。
李老根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那把毫无生气的麦穗,塞进了阿七冰凉的手里。枯硬的麦秆刺痛了她手心薄薄的皮肤。
“时辰……到了。”李老根哑声宣布,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上了更沉重的枷锁。
几个事先安排好的、同样沉默的中年汉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者说,所有的表情都已经被连日来的饥饿和对旱灾的恐惧磨平了。他们不敢看阿七的眼睛,只是机械地走上前,其中一人拿过一副粗糙的、用旧木板钉成的薄棺——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棺材,只是一个长条形的木头盒子。
没有仪式,没有悼词,只有行动。他们示意阿七躺进去。
直到这时,阿七才有了点反应。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从自己脚前移开,缓缓扫过面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那些曾给过她一碗饭的婶娘,那些一起爬过树、摸过鱼、如今却躲闪着她目光的伙伴……她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恨,也没有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顺从地,自己爬进了那口薄棺里。木板粗糙的木刺,划过了她的手臂,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棺盖合上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在这寂静的空气中突兀地响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随后,是钉子被锤子一下一下砸进木头的“咚咚”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残酷的节奏感,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那声音在祠堂前回荡,在老银杏树下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震荡。
几个汉子抬起了这口薄棺。队伍开始移动,沉默地,向着村外那座名为“落魂坡”的山岗走去。那里,是李家坳世代埋葬死人的地方,也是……执行这种特殊“献祭”的传统地点。村民们默默地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干硬的土路上,脚步拖沓,像一群送葬的鬼魂。
落魂坡上,一个深坑已经提前挖好了。黑黄色的泥土堆在坑边,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腥气,混杂着干旱带来的焦枯味道。坑挖得并不深,也不大,刚好能容下那口薄棺。
薄棺被缓缓放入坑中,落在坑底,发出“噗”一声轻响。
泥土开始被铁锹扬起,一锹,一锹,覆盖在棺盖上。先是稀疏的土块砸落,发出“啪啪”的声响,很快,泥土连成了片,沙沙地落下,将那抹蓝色,将那点残存的生命气息,彻底掩埋。
就在最后一锹土即将覆盖上去,泥土已经埋到棺盖边缘的刹那——
棺木里,突然传出了声音。
不是哭喊,不是哀求,也不是诅咒。
是阿七的声音,很轻,很清晰,像一阵微凉的风,穿过厚厚的土层和棺木,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甚至不属于活人的空洞。
她说:
“我会回来的。”
二
最后一捧混杂着碎石和草根的干硬土块,从颤抖的手中落下,覆盖了那口薄棺最后一点裸露的木板边缘。原本还能看出形状的土包,此刻彻底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微微隆起的新坟,与落魂坡上那些历经风雨、长满荒草的旧冢混在一起,再无分别。
那五个字——“我会回来的”——似乎还在干燥的空气里打着旋,像几片冰冷的羽毛,搔刮着每个人的耳膜,然后悄无声息地沉入这片新翻的、带着死气的泥土里。
扔下铁锹的汉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人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死寂压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去看别人的眼睛,所有人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或者面前那一小块被踩实了的土地。一种混合着恐惧、愧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沉默中蔓延。
李老根站在最前面,背对着那座新坟,佝偻的身躯似乎更弯了。他浑浊的老眼望着远处枯黄的山峦,嘴唇紧抿着,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斧凿,又深了几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泥土的腥味和绝望的干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般,挥了挥手。
没有言语。人群开始无声地散去,像退潮的海水,沿着来时的路,步履沉重地往回走。没有人回头。落魂坡上,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和坡上那几棵歪脖子老树投下的、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夜幕,很快便吞噬了李家坳。
这一夜,格外的黑。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稀疏得可怜,只有几颗最亮的,在墨黑的天幕上冰冷地闪烁。风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连平日里最扰人的秋虫也噤了声。整个村子沉入一种近乎凝滞的黑暗与寂静里,只有偶尔从谁家屋里传出的、压抑的、翻来覆去的床板吱呀声,透露着这平静表象下的不宁。
李老根躺在自家土炕上,炕席冰凉。他紧闭着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阿七被塞进薄棺时那空洞的眼神,泥土覆盖上去时那沙沙的声响,还有最后那轻飘飘却字字清晰的五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是主事人,是拍板定下用阿七献祭的人,按理说,他该比谁都坚定。可那份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疑虑和不安,此刻却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噬咬着他的心脏。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种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恍惚中,他才勉强沉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然后,他看见了。
不是落魂坡,也不是祠堂前。那是一片麦田。但不是现实中那片龟裂、枯死的麦田。梦里的麦子,长得异常高大、茂密,麦穗饱满得低垂着头,泛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油亮亮的金黄色,一直蔓延到天边,与昏黄的天空相接。风在里面穿行,却听不到麦浪该有的沙沙声,只有一片死寂。
他就站在这片望不到边的、寂静的金色麦田里,手足无措。
然后,他看见了阿七。
她就站在离他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依旧穿着那身下葬时的蓝布衣裳,身影在过于高大的麦秆间显得有些模糊。
李老根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走过去,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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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阿七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的脸,不再是下葬时那种营养不良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像上好的瓷器。她的嘴角,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她在笑。那不是属于少女的羞涩或欢快的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眼睛漆黑得像两口深井,直勾勾地,穿透梦境,钉在了李老根的灵魂上。
紧接着,以阿七为中心,她脚下那片金黄的麦田,颜色开始急剧变化。金黄迅速褪去,一种沉滞的、污浊的黑色像墨汁滴入清水般,飞速向四周扩散、蔓延!那黑色所过之处,饱满的麦穗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和生命,肉眼可见地干瘪、萎缩、腐烂,变成一滩滩粘稠的、冒着若有若无黑气的烂泥!
几乎是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谷物、霉菌和某种甜腻腥气的恶臭,猛地扑面而来,呛得李老根几欲窒息。
阿七就站在这片瞬间由金黄化为漆黑腐臭的麦田中央,脸上挂着那抹冰冷诡异的微笑,静静地看着他。
“嗬——!”
李老根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冰冷的汗珠。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透进一丝灰白的光线。他心有余悸,梦里那腐烂的恶臭仿佛还萦绕在鼻端,阿七那诡异的笑容和瞬间枯死的黑麦,历历在目。
是梦……只是个噩梦……他颤抖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一定是白天太累,心神不宁……
他摸索着,想下炕喝口水,脚刚探出去碰到冰冷的地面,脚下却传来一种异样的、硌脚的触感。
李老根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他看清了自己那双沾满干泥巴的脚底板。而在那泥巴之间,赫然夹杂着几十粒……麦粒。
但那不是寻常的金黄麦粒。
这些麦粒,每一颗都漆黑如炭,像是被烈火烧灼过,又像是在墨汁里浸泡了千年。它们死死地嵌在他的脚底皱纹和干涸的泥巴里,带着一种不祥的、沉甸甸的质感。
李老根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几乎是同时,死寂的村庄被几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尖叫划破!
“啊——!”
“脚!脚上!”
“这是什么鬼东西?!”
惊恐的呼喊声,从村子不同的方向接二连三地响起,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慌乱。
李老根连鞋也顾不上穿,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门外,天色又亮了一些,足以看清景象。左邻右舍也都惊惶地推开了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茫然和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们互相看着,然后,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脚,或者指向别人的脚底。
每一双沾着泥土的脚底,都或多或少地,嵌着那种漆黑如炭的麦粒!
恐慌,像野火一样,瞬间席卷了整个李家坳。
人们聚集到村中的空地上,惊疑不定地互相询问、检查、咒骂,也有人试图用力去抠掉脚底那些黑麦粒,却发现它们像是长在了肉里,异常牢固,用力抠扯只会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片混乱和恐惧达到顶点时,不知是谁,第一个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村东头,那棵千年银杏的方向。
然后,更多的人,顺着那人的目光,看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张大了嘴巴,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
视野所及,村东头那棵原本在旱灾中枝叶稀疏、半死不活的老银杏,此刻……
它那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的、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夜之间,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果实!
那不是寻常银杏该结出的、青黄色的小巧白果。
这些果实,每一颗都异常饱满、硕大,呈现出一种熟透了的、近乎腐烂的橙黄色,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它们的外皮似乎薄而脆弱,有些已经自行裂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
核仁。
但那绝不是正常的、淡绿色或乳白色的银杏核仁。
每一颗裂开的果实里,裸露出来的,都是一颗浑圆的、带着诡异纹路的、宛如人眼瞳仁般的核仁!那些“眼仁”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的、冰冷的光泽,冷漠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陷入彻底恐慌和死寂的村庄。
三
恐慌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砸进了李家坳这潭已然死水微澜的池塘,瞬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无序的巨浪。
最初的死寂被打破,人群像是炸开了锅。
“鬼!是阿七!阿七回来了!”一个妇人率先尖嚎起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她疯狂地跺着脚,试图甩脱脚底那些漆黑如诅咒的麦粒,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是诅咒!老祖宗的规矩……规矩惹来祸事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捶打着胸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
“我就说!我就说不能这样!那孩子……”有人开始语无伦次地后悔,但话说到一半,又被周围更响亮的哭嚎和咒骂淹没。
孩子们被大人的恐惧感染,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着父母的腿。男人们则脸色铁青,有的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有的眼神闪烁,不敢与人对视,更不敢再去细看脚底那诡异的黑麦粒,或是远处老银杏树上那密密麻麻的“人眼”。
李老根被人群围在中间,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作为主事人,作为昨晚那个清晰得可怕的噩梦的亲历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意。他想维持秩序,想呵斥众人的慌乱,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盯着那些仿佛是从噩梦深处带出来的、嵌在泥垢里的黑麦粒。
“挖开!把坟挖开看看!”人群中,不知是谁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提议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一些被恐惧攫住心神的人。立刻有几个人红着眼睛,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就要往落魂坡的方向冲。
“不能挖!”李老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干涩得像破锣,“动了土……惊了……惊了她……会更糟!祖宗规矩里……没有挖坟这一条!”
他的嘶吼起到了一些作用,那几个冲动的人脚步迟疑了一下。挖掘献祭者的坟,这本身就是对古老规矩最严重的亵渎,谁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更可怕的后果。
“那怎么办?!难道等死吗?!”一个汉子崩溃地大叫,挥舞着双臂。
“等……”李老根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那棵挂满“人眼”的老银杏上,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等等看……或许……或许……”
他的“或许”后面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喊从村尾传来:“不好了!栓子……栓子他不行了!”
人群又是一静,随即像是找到了恐惧的宣泄口,呼啦啦地朝着村尾涌去。
栓子,就是昨天负责钉棺盖、也是最后填土的那个汉子。他家里穷,婆娘死得早,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平日里胆子不算小,干活也卖力气。
众人冲进栓子家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时,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栓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紧紧裹着那床破旧发硬的棉被,整个人筛糠似的抖着。他脸色青灰,嘴唇乌紫,双眼瞪得溜圆,眼球上布满了惊恐的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
“……黑……全是黑的……麦子……烂了……她在笑……在笑啊……”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非人的恐惧。他的儿子吓得缩在炕沿下,呜呜地哭着。
“栓子!栓子你醒醒!”有人上前想去摇醒他。
手刚碰到被子,栓子就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挥舞着手臂胡乱挡在面前:“别过来!别埋我!我错了!阿七……我错了……饶了我……”
他显然是魔怔了,彻底陷入了昨晚那个恐怖梦魇的深渊,无法自拔。而且,看起来,他的症状比其他人都要严重得多。
看到栓子这副模样,人群中的恐慌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被泼了油的烈火,烧得更旺了。一种无声的共识在弥漫:参与祭祀越直接、与阿七“接触”越深的人,受到的“报应”似乎就越重。那下一个会是谁?是抬棺的?是挖坑的?还是……主事的李老根?
没有人敢再轻易说话,一种更深的、更粘稠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他们看着炕上癫狂呓语的栓子,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的未来。
李老根踉跄着退出了栓子家低矮的门框,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杂乱低矮的屋脊,又一次落在了村东头。
那棵千年银杏,静静地矗立在渐斜的日光里,枝桠上那些橙黄色的、裂开露出“人眼”的果实,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诡异。它们沉默地俯瞰着村庄,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冷酷的审判。
四
栓子的疯,像一瓢冰水,浇熄了李家坳最后一点试图反抗或寻求解释的微弱火苗。恐慌不再以喧闹的形式表现,而是转化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渗透到骨子里的死寂。
白天,人们尽量躲在家里,紧闭门窗,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那棵诡异的银杏和脚底不祥的黑麦粒隔绝开。偶尔不得不出门碰面,也都是匆匆低头走过,眼神躲闪,不敢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人的心脏漏跳一拍。
然而,比白天的死寂更可怕的,是夜晚的降临。
黑暗,带来了无法抗拒的梦境。
第一个晚上,或许还有人能勉强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巧合,是日有所思。但当第二个、第三个夜晚过去,几乎全村所有参与了那天祭祀的人,都在夜里反复坠入同一个,或者说是同一主题的恐怖梦魇时,再没有人能自欺欺人了。
梦的内容细节各异,但核心惊人地一致。
李老根每一次闭眼,都会回到那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金色麦田,看着阿七带着那冰冷的微笑,将生机勃勃的麦田瞬间化为腐臭的漆黑。每一次,他都在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和阿七空洞的注视中惊醒,浑身冷汗,脚底那些黑麦粒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像是在发烫。
其他的人,梦境则带着他们各自最深的恐惧和愧疚。
负责抬棺的一个汉子,梦见自己一直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肩上抬着的薄棺越来越重,压得他脊梁都要断了。他喘着粗气回头,却发现棺盖不知何时滑开了一道缝,阿七正从里面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像两个黑窟窿。他吓得想扔掉棺木,却发现自己的手像是长在了杠子上,甩脱不开。最后,棺木重重落地,里面涌出的不是阿七,而是汩汩的、粘稠的黑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黑水里浸泡着无数腐烂的麦穗。
负责挖坑的那个年轻人,则反复梦见自己掉进了那个他亲手挖出的土坑里。泥土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活埋。他拼命挣扎,向上爬,却看到阿七站在坑边,面无表情,一锹一锹地将泥土铲下来,落在他脸上、嘴里。那泥土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麦子腐烂的气息,他无法呼吸,无法呼喊,只能在无尽的窒息感中绝望地等待被彻底掩埋。
就连那些只是跟在队伍后面,沉默地看着的村民,梦境也毫不留情。有人梦见自家的灶台里,煮出来的不是粥饭,而是翻滚着的、漆黑的麦粒和蠕动的蛆虫。有人梦见夜里推开自家屋门,看到阿七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背对着他,等他颤抖着走过去,阿七转过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惨白的皮肤。
每一个梦,都精准地戳中了做梦者内心最脆弱、最不敢面对的那一部分。阿七的形象在梦中并不总是张牙舞爪,很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或者重复着某个简单的动作,但那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注视感,比任何狰狞的鬼怪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白天的村庄,因此变得更加怪异。人们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神涣散,精神恍惚。稍微一点动静——比如一只猫跳过墙头,或者一阵风吹动破旧的门板——都能让一个成年汉子惊得跳起来。食欲普遍消退,看着碗里本就稀薄寡淡的粥饭,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梦里那些腐烂污秽的景象,一阵阵反胃。
脚底的那些黑麦粒,依旧顽固地存在着。人们试过用热水泡,用刷子刷,用刀片刮,但它们就像是焊死在了皮肤上,或者说,像是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纹丝不动,抠扯时带来的尖锐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它们的存在,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含义。
栓子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只是呆呆地坐在炕上,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坏的时候,他会突然发狂,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力大无穷,需要两三个汉子才能勉强按住。他的儿子被彻底吓坏了,整天躲在邻居家,不敢回去。
李老根迅速地衰老下去,原本只是佝偻的背,现在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走路都需要拄着根木棍。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窝深陷,里面只剩下疲惫和恐惧。他不再试图主持什么,也不再说什么“祖宗规矩”,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一个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望着村东头那棵银杏树发呆。
那棵银杏,成了整个村庄无法忽视的、活着的恐怖。它枝头的那些“人眼”果实,在几天内,似乎变得更加饱满,颜色也愈发深沉,从橙黄转向一种带着暗红的、近乎淤血的色调。裂开的果实越来越多,那些裸露的、湿漉漉的“眼仁”,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仿佛真的在眨动,在窥视着村庄里发生的一切。
没有人敢靠近那棵老树,连它周围几十步的范围,都成了无形的禁区。祠堂也无人再去祭扫,香火断绝。
一种缓慢的、无声的腐烂,不仅仅在梦境里,也在现实中,开始在李家坳弥漫。不是尸体的腐烂,而是人心的腐烂,是秩序的腐烂,是希望的腐烂。人们被困在了这场由他们亲手制造,却又无法理解、无法摆脱的噩梦之中,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却又仿佛随时会到来的最终审判。
五
阿七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条很长、很黑,没有尽头的隧道里漂浮。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冷热的感觉。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包裹感,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像是浸在粘稠的、凝固的墨汁里。
意识是破碎的,像水底零星的泡沫,时而浮现,时而破灭。
她记得泥土的味道。干燥的、带着腥气和草根腐烂气味的泥土。它们沙沙地落下,打在薄薄的棺盖上,声音由疏到密,最后连成一片,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胸口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灼烧着喉咙。
恐惧?有的。在棺盖合上,黑暗彻底降临的那一瞬间,尖锐的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张嘴想喊,想求饶,想质问为什么是她,干涩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但很快,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东西覆盖了那短暂的恐惧。是了,就是这样。从她生下来,爹娘死在荒年里,吃着百家饭、看着百家脸色长大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她的命,生来就是“轻”的,轻得像一根草,可以随时被拿来,为了那些“更重要”的东西牺牲。
她想起村里那些孩子的嘲笑,“没爹没娘的野种”;想起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偷偷去挖野菜,被主家发现后嫌弃的眼神和呵斥;想起祭祀前,那些平日里或许给过她一碗饭的叔伯婶娘,躲闪的、愧疚的,却又带着一种“理应如此”的沉默的目光。
为什么是她?
因为她没有依靠,没有人为她说话,她的消失不会触动任何核心的利益,不会引来复仇,只会换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或许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多划算的买卖。用一棵无关紧要的野草,去换取可能拯救全村的“甘霖”和“丰收”。
恨吗?
这个词太强烈,太清晰,似乎不属于这片混沌的黑暗。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悲凉,像这包裹着她的泥土一样,无处不在。还有……不甘。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命就轻贱如草?凭什么那些决定她生死的人,可以安然地享用可能用她的命换来的收成?
“我会回来的。”
那句话,似乎不是经过思考说出的,而是从那股冰冷的不甘和悲凉深处,自然而然溢出来的。像是一颗种子,在落入泥土的瞬间,就被埋下了。
然后,是更深的黑暗,和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碎片。
她梦见自己走在干裂的田埂上,脚下的大地渴得张开无数张裂口。她梦见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散发出谷物成熟的香气,但那香气很快变得甜腻,令人作呕。她梦见自己伸手触碰那些麦穗,指尖所及,饱满的麦粒瞬间变得漆黑、腐烂,流出粘稠的黑汁。
她还梦见很多人。李老根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无奈和残忍的脸。抬棺汉子们躲闪的眼神。填土时,铁锹扬起落下的单调声响。还有那些沉默的、黑压压的村民……
他们的脸在梦中扭曲、变形,带着惊恐,对着她哀求、哭嚎。
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滋生。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在沿着某种根系在蔓延。冰冷、潮湿的泥土不再是束缚,反而成了媒介。她“感觉”到了村东头那棵老银杏,它的根系深扎在地下,虬结盘绕,如同巨大的网络,连接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她甚至能“感觉”到树下那座破败祠堂里,残留的香火气和某种陈腐的、约束性的力量。
她的“感知”,顺着那些无形的根系,触碰到了那些陷入噩梦的灵魂。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愧疚,他们内心深处最不敢示人的阴暗面,像污浊的水流,清晰地传递过来。
她看到了栓子在坑底挣扎的幻象,看到了抬棺汉子肩上沉重的压力,看到了李老根在那片金色麦田里的绝望……
她并没有做什么。她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个冰冷的镜面,映照出他们自己内心的鬼魅。
而那些漆黑的麦粒……她也能“感觉”到。它们像是从那些人的恐惧和愧疚中凝结出来的实体,带着这片土地因干旱和绝望而产生的死气,牢牢地吸附在他们的身上,如同无法摆脱的烙印。
还有那棵银杏……它太老了,经历过太多的生老病死、祭祀祈愿。它的存在,本身就与这片土地、与李家坳的兴衰紧密相连。当她那句“我会回来的”带着强烈的不甘与这片土地深层的怨气(那些因饥荒、因不公而死去的人留下的无形怨气)结合时,似乎无意中触动了这棵古树某种沉睡的、诡异的灵性。那些结出的、宛如人眼的果实,是古树对这场献祭、对这片土地当前状态的扭曲反映,是无数过往亡魂无声的注视,也是她归来“存在”的一个锚点。
她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孤女阿七。
在这片滋养了死亡,也孕育着某种诡异生机的泥土之下,在这片被干旱和绝望折磨的土地深处,某种东西正在苏醒,正在蔓延,正在与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恐惧和罪孽交织、共鸣。
她确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