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人的语气，能够分析出许多东西。
即便隔着墙，朱允熥无法看到门外内侍的神情。
他此刻也能确定，这番话，并非真说给他听。
门外内侍调门轻，语气闷，语速快，恨不得一张嘴全给吐出来。
这些词儿，不仅烫嘴，还让传话的内侍，觉得厌烦。
这种做派，就好似例行公事。
好比前去柜台办事，办事人员要卡你，就是这样语气。
既然不是说与他听，便只能证明，这是作秀。
朱允熥看了看桌上的倒流香，眸子微微一眯。
片刻后，他忽的一笑。
事情，远比看上去更加复杂。
“进来吧。”
门外原本停息的动静忽的大了。
短暂的窃窃私语声后，房门从外面推开。
几个内侍低着头，鱼贯而入。
“殿下醒了，睡得可好？”
其中一个内侍恭顺着脸，神色恳切，“太子妃说了，殿下若觉得累，可多休息一会儿。”
宫门之内无良善。
即便一个小内侍，也有如此好演技。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郑三。”
朱允熥缓缓站起来，神色悲戚：“郑三，换衰服吧。”
他身份尊贵，用不着和这些奴婢解释。
既然要去灵堂，他自然要穿戴衰服，此乃孝道。
说罢，朱允熥已经站直身子，双臂张开，由内侍为他更衣。
不疾不徐，气度从容。
黄昏的光亮还在屋头徘徊，郑三有些意外，不着痕迹的瞥了朱允熥一眼。
他在这服侍朱允熥已经有多年，往日所见，尽是顽劣。
今日，他发觉皇孙殿下，和往日大不相同。
这份姿态，从容不迫，仿佛一切都在掌握。
才一晃眼功夫不见，殿下就不同了？
郑三内心莫名发笑。
大概是错觉吧。
……
朱允熥换上衰服，吩咐道：“走吧，莫要让母妃着急。”
“将房间收拾干净。”
郑三吩咐着，又快步走在前面，恭顺道：“殿下您小心门槛儿。”
“有心了。”
往灵堂的路颇长。
朱允熥身子发虚，走一段路，身上已经见汗。
疲惫感已然上涌，呼吸声也有几分急促。
他咬咬牙。
这副身体很废。
郑三神色关切：“殿下，可要休息一会儿？”
“无妨，继续走。”
朱允熥调整呼吸节奏，步调放缓。
很快，浑身疲惫感有所减退。
出了一身汗，他后背有些黏糊。
不过原本昏沉的脑子，出汗之后，反而清醒许多。
随着靠近灵堂，眼前白幡更多，若有若无的哭声更加清晰。
逐渐的，哭声大了起来。
灵堂就在眼前，郑三等内侍止步不前。
他们身份卑贱，没有资格进入灵堂之中。
朱允熥神色愈发悲戚，满眼泪光，慢腾腾的往灵堂里挪动。
灵堂内纸钱遍地，满目素白，文臣武将身披缟素，跪在地上哭哭啼啼。
朱允熥眼神不着痕迹扫过。
他意外发现，这些人竟然都是真心伤痛。
不少人已经看到他，但都无动于衷，仿佛来的是透明人。
“熥儿！来得如此迟，又在睡觉？”
一名贵妇从偏殿快步走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
朱允熥眼一扫，快步而来的贵妇容貌姣好，不到三十岁年纪。
体态丰腴饱满，皮肤雪白细腻，一身缟素本该肃穆，却又显出几分娇俏。
只是她面色阴沉，眼眉下垂，平添了几分凶意，看上去有几分难以接近。
方才见他还无动于衷的官员，此刻也都抹了抹泪，冲贵妇行礼。
这位年轻贵妇，便是前身的母妃吕氏，也就是建文帝朱允炆的生母。
吕氏是元末显贵吕本的女儿，原本只是太子朱标的妾室。
后因太子妃常氏因病身故，吕氏得以扶正，成为新的皇太子妃。
这些年太子朱标疏于东宫之事，对朱允熥也近乎不闻不问。
教育照顾朱允熥这件事，自然是落在东宫太子妃吕氏身上。
至于教育效果如何？
单从朱允熥不学无术的纨绔作风来看，显然吕氏的教育非常失败。
有趣的是，作为兄长的朱允炆，小小年纪便已经学问精研，颇有文才。
如今更是纯孝仁厚，受人尊敬。
同为一母所教，脾气性格学识却全然迥异。
而如今皇太子朱标猝然离世，大明皇储之位空悬。
朱标的子嗣，自然更受人关注，其中差距，也更容易分辨。
灵堂之内，官员人数颇多，对储君之事，各自有着各自的小九九。
现在太子妃吕氏骤然发难，看似只是轻声训斥，但其中意味难明。
睡觉本是小事，但太子朱标薨逝，身为嫡子，却在呼呼大睡，于孝道不合。
吕氏脸上满是愠怒，薄薄的嘴唇还要继续张开，倾吐训斥之语。
朱允熥心中已经有定计，先将衣衫整齐，面色肃穆，态度端正的行礼：“孩儿见过母妃。”
此刻，他知道不能给吕氏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母妃，父王岁不过不惑，怎料天不假年，猝然薨逝。”
“孩儿痛彻骨髓，心如刀割，每日泪流满面，几近昏厥，病起恹恹，凭添憔悴。”
“母妃，孩儿何曾不想与二哥一同为父王守灵，只恨自幼体弱，近来时常昏睡，难以自制。”
“并非是孩儿有意误了时辰。”
朱允熥言辞恳切，眼含泪光，一边说，一边轻轻掩面擦泪。
吕氏被他这连环炮干的微微失神，心中惊疑，这小子怎么和往日差距甚大？
她心底微微一沉，继续开口训斥：“你二哥形销骨立，依旧尽心侍奉，他便不觉辛苦？你这么多借口，还为自己开脱？”
她铁了心要落朱允熥颜面，将他顽劣嗜睡，以至误了守灵之事，做成板上钉钉。
话音刚落，朱允熥已然泪流满面。
神情中满是痛苦与不舍，声音哽咽，抽泣着：“母妃训斥的是，孩儿……孩儿昏睡之际，意识昏昏沉沉。”
“似乎看见了父王就在宫中，在冲着孩儿慈和的笑，孩儿不想醒来，孩儿想去拉父王的手，可……可怎么也拉不到。”
“孩儿……呜……”
……
……
注：1、庚寅，皇太子妃常氏薨，上素服辍朝三日，中宫素服哀临，皇太子服齐衰。葬毕，焚于墓所，常服还内，皇孙服斩衰，置灵座傍，遇祭奠则服之，诸王公主服如制。（《明实录太祖实录》卷之一百二十一）
2、建文太后吕氏，寿州人。洪武十一年，册为皇太子继妃。(《胜朝彤史拾遗记》卷一)
3、因靖难之役朱棣篡夺江山，以至于有关太子朱标以及建文帝朱允炆的历史语焉不详，几经更改，历史原貌如何，难以明说，历代“史学家”无不为此心旌摇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