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阴沉的面色骤然一变。
愤怒爬上他的面颊，眼中的怒火似乎都能喷出来。
“混账！你怎敢在此胡言乱语！”
老龙一怒，须发皆张，气势逼人。
朱允熥直面着朱元璋的愤怒，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静。
“孙臣大兄虞怀王自幼聪慧，深得祖父皇帝陛下和祖母皇后殿下喜爱。”
“然而大兄年八岁，康健身体骤然患病，短短数日，猝然薨逝。”
“孙臣不在奉先殿等候祖父皇帝陛下，莫非也要如大兄虞怀王那般，落得个猝然薨逝的下场？”
朱元璋愤然往前两步，直勾勾盯着朱允熥。
“咱叫人从上到下查了数遍，没有半点问题，你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
朱允熥怡然不惧，顶着朱元璋吃人的目光，强硬道：“祖父皇帝陛下可知，父王病重之时，孙臣在哪里？”
“孙臣为何没有侍奉父王左右？”
“又是为何，孙臣今日才出现在灵堂？”
“东宫的事，由标儿掌管，咱不需要知道的这么清楚。”
“祖父皇帝陛下是承认不知道了？”
“混账！在咱的眼皮子底下，能发生什么事情？”
朱元璋被顶撞的血压升高，额头上青筋鼓鼓。
“在祖父皇帝陛下眼皮子底下，孙臣母亲生下孙臣，半月后薨逝。”
“在祖父皇帝陛下眼皮子底下，孙臣大兄虞怀王总角之年，猝然薨逝。”
“这就是祖父皇帝陛下所说的，在您眼皮子底下？”
“在您眼皮子底下，东宫有如被一块黑色布料覆盖，祖父皇帝陛下怎知道，你所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是不是都是刻意编排好的？”
本就心情不佳的朱元璋，此刻被引动了真火，一巴掌甩在朱允熥脸上，怒喝道：“混账！”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朱允熥跌坐在地上，半边脸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
见到这一幕，朱元璋心中火气猛地泄去。
他心头一惊，神色阴晴不定，胡子眉毛各自为政扭动着。
“你是蠢吗？怎么不躲？”
朱允熥摸了摸火辣辣疼的脸颊，炽热的触感让他微微发抖。
他抬头直视朱元璋，眼眶红的厉害，“臣跪于地，陛下从始至终，未曾让臣起来。”
他的语气尽可能的保持着平静，神情也尽可能倔强的绷着，眼眶中泪珠却直接流了下来。
尽可能平静的话语间，也有强忍不住的哭腔。
朱元璋被问得一懵，眼神有些闪躲，不去直视朱允熥双眼。
不过他毕竟是皇帝，经年累月阅历丰富，很快就调整过来。
“咱不希望你听信这样的歪门邪道，这一巴掌，咱要你醒醒。”
朱允熥继续加码：“陛下这一巴掌，是替臣大兄虞怀王所打？还是替臣母亲敬懿皇太子妃所打？还是替臣祖母孝慈皇后所打？”
“咱是你的祖父，是皇帝，难道还不能打你？”
“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陛下如此，臣无话可说。”
说着，朱允熥强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慢腾腾的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但他本就身体虚弱，跪地已久，腿部酸麻。
加上朱元璋这一巴掌，又急又重，打散他身体大部分气力。
此刻，他尝试了数次，竟然都未曾能从地上爬起来。
朱元璋原本愤怒不已，此刻却慌了神，急忙伸出手来，要去扶起地上的朱允熥。
朱允熥一把推开朱元璋伸出的手，半靠着身后石台，气喘吁吁。
“臣不敢劳烦陛下。”
说着，他歇一口气。
“臣请求陛下，看在臣大兄虞怀王，臣母亲敬懿皇太子妃的份上，为臣备下一口棺材。”
朱元璋闻听此言，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
他止不住的后退了几步，粗粝的手掌撑着墙，紧盯着朱允熥，一时间说不出话。
片刻。
“允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臣不想干什么，臣也没资格干什么。”
恢复了些许气力，朱允熥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朝殿外走去。
“站下！”
“咱叫你站下！”
朱允熥一只脚跨出殿门，微转过身体，从腰带掏出一枚倒流香。
“洪武十一年，臣母亲病逝，仅一个月后，吕氏就被陛下和太子扶正，为东宫太子妃。”
“臣不知道，陛下和太子为何如此急切，母亲尸骨未寒，便匆匆改立太子妃。”
“十年前，臣大兄虞怀王猝然薨逝，陛下却说没有半点问题。”
“呵呵，呵呵！”
朱允熥将倒流香放到朱元璋手中，再次朝殿外走去。
朱元璋一手抓着倒流香，一手扶着墙壁，支撑着自己身体。
就在此时。
朱允熥似乎是累了，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朱元璋。
“听说陛下想要立朱允炆为太孙，臣不敢苟同。”
“立太孙旨意一道，臣立刻前往母亲陵前自尽。”
“还请陛下传旨之时，体谅孙臣，为孙臣备下一口棺材！”
朱允熥语气决然，无比坚定。
他踉踉跄跄的消失在奉先殿。
朱元璋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半晌。
朱元璋扶着墙站起来，慢慢的走到马皇后画像面前。
他如老农一般，坐在蒲团上，大手抹着眼泪。
“妹子，你看到了。”
“咱的孙儿，不认咱了。”
“他，他还逼咱！”
他声音哽咽。
朱允熥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心头的伤疤上狠狠地踩踏。
今日，他原本只是想敲打一下朱允熥，让他不要起不必要的心思。
却不料局面演变如此快，且如此剧烈，完全朝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
如果真的册立朱允炆为皇太孙。
刚烈的朱允熥真的在常氏陵前自尽。
他一动这个念头，就觉得呼吸近乎停滞。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纵是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为何，为何就不能兄友弟恭，和睦友好呢？
朱元璋擦拭掉脸上眼泪。
“妹子，咱再查一次，咱要叫他死心。”
“咱不信，咱朱家人，会对自家人下手。”
……
……
注：
1、明日，以棘杖委于地，命太子持而进，太子难之。帝曰：“汝弗能执欤？使我运琢以遗汝，岂不美哉？今所诛者，皆天下之刑余也，除之以安汝，福莫大焉。”太子顿首曰：“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翦胜野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