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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保持着恭顺的姿态,退出了那间弥漫着茶香与权力气息的值房。
然而,张之敬那轻描淡写、甚至略带嘲讽的态度,非但未能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像一根尖锐的冰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堆满试卷的阅卷房,目光扫过眼前如山海般的卷帙,一股源自寒门学子本能的倔强之气,混合着对科举净土的纯粹守护之心,猛地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唤来值守的书吏,面色平静如水,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传话下去,凡经初阅后,评定在‘尚可’以上,但字迹稍显潦草失常,或文风、笔意前后差异突兀者,不必归入常类,一律送至本官处再审。”
一场针对无形鬼蜮伎俩的、无声而执拗的筛查,就在这烛火摇曳的贡院深处,悄然拉开了序幕。
烛火在至公堂内拉长了身影,扭曲地跳动在堆积如山的试卷上。
沈臣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他面前摊开的十三份试卷,如同十三张无声呐喊的嘴,诉说着一个令人胆寒的真相。
他闭上眼,那些文字却在黑暗中更加清晰:精妙的立论,老道的用典,宏大的结构……然后,是那无法掩饰的、在不同文章间几乎复刻般的生硬转折,那如出一辙的笔力与见识间的可怕割裂。
这绝非偶然!尤其是刚刚抽出的这一份,其“瑕疵”与最初那篇,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冷汗,无声地沁出,迅速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他的背上。
这不是紧张,是一种发现巨大阴谋后的生理性战栗。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盯住那两份最可疑的试卷。
必须核查!必须比对!
他霍然起身,抱起那摞精心挑选出的“问题试卷”,脚步有些虚浮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至公堂正厅。
他要动用副考官的权利,要求暂停阅卷,启动…
“荒唐!沈臣清,你到底要干什么!”
炸雷般的怒吼骤然响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张之敬不知何时已站在堂中,面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以及他怀中那摞试卷,还有被他召集过来、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众位考官。
“让所有考官停下正事,来誊抄比对这两份你‘觉得’有问题的卷子?还要去翻查所有已阅之卷?沈臣清!你知道这要耗费多少工夫?延误了放榜吉期,雷霆之怒降下,你区区一个翰林编修,担待得起吗?!”
张之敬步步紧逼,官威如山压下,试图用声势将他碾碎。
沈臣清站在堂中,身形在张之敬的映衬下显得单薄,背脊却挺得如同青松。
他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喷火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
“张大人!下官并非无端生事!此二卷疑点重重,绝非个案!事关科举公正,国朝抡才大典之清白!若真有舞弊巨祸而我等竟失察,玷污圣听,败坏国本,那才是万死莫赎,真正担待不起!下官恳请大人,依制启动磨勘复核!”
“磨勘复核?”
张之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
“就凭你这些捕风捉影的‘感觉’?沈大人,你的感觉,就是证据吗?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公然扰乱阅卷秩序,动摇人心!本官看你是连日的劳累,昏了头了!”
“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沈臣清的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至公堂内压抑的空气,带着一无所有之人的破釜沉舟和读书人最后的决绝!
“若磨勘复核之后,证实是下官错了,诬陷了清白举子,扰乱了大典,臣清甘愿领受极刑,千刀万剐,以死谢罪,以正视听!”
死寂。
彻底的死寂笼罩了至公堂。
所有考官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堂中那个身形单薄却爆发出惊人能量的七品编修。
以死明志?在这浑浊的官场,人人都精明算计着进退得失,竟还有如此不识时务、不惜己身的蠢直之人?
张之敬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强压下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他猛地一甩袖袍:
“哼!本官看你是读书读得迂腐了!疯子!此事休要再提!所有人,继续阅卷!”
他转身欲走,企图用强权将这危险的苗头彻底掐灭。
然而,沈臣清今日已将身家性命悉数押上,岂会退缩?
他竟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更加激昂,如同孤臣孽子泣血而呼:
“张大人!下官并非请求!按《大明会典·礼部·科举条》,考官疑舞弊,有权呈报,请求启动复核!流程所在,制度昭然!今疑点确凿,非臣清一人之感!下官正式提出:本次会试,存在重大舞弊嫌疑!恳请立即暂停阅卷,依制进行磨勘核查!”
他的话语如同磐石,重重砸在地上,引用的律法规条更是让张之敬身形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