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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可望而不可及,颜煜此生,却是连望一望都是做不到的,只梦中那模模糊糊的虚影,无可望,无可留。
午后暖阳,池上亭阁中,幽女轻轻地哼着歌谣,哄着摇篮中的孩子入睡,清脆甜美的嗓音一圈圈地在这池上绕着,几只蜻蜓随着那声,也一圈圈地在池上绕着,双翅在阳光下闪着瑰丽的光,惊艳着这平凡的时光。
颜修缓步行至亭阁中,停在幽女身后几步远之地,他静静地望着幽女,望着他的夫人,望着这个他认定的将要携手一生的女子,眼中漾着比阳光更温暖的光芒。颜修上前几步,他张开双手,将他的夫人拥入怀中,他轻声地,在他的夫人耳边语道:“幽女,你可知我有多爱你。幽女,我很爱你啊,非常非常地爱你,比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都更为爱你。幽女,你可明白。”
幽女的歌声一顿,那几只蜻蜓也不再绕圈,它们顺着池水轻盈地一滑,便不见了身影。幽女眉梢眼间都浮现璀璨的笑意,她转身环住他的夫君,“郎君若是不言,幽女可是一直不知郎君竟是如此地爱重幽女呀。”她似嗔似怨,可她的心中是无比甜蜜的。
幽女初见颜修,是在一场大战中。那年,苍溟国大举进攻烬霖国。苍溟地处极寒极炎之地,一年之中,苍溟国有半个年头极寒,有半个年头极炎热。
如此恶劣的环境极难养育孩子,苍溟国每年生产下来的一半多的孩童都会因为极其恶劣的生活环境而夭折。但也正因这恶劣的生存条件,沧溟国中生存下来的人都是以一挡百的战士。
烬霖国对上苍溟国,多个城池失守,整个烬霖国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气息中。烬霖的子民饱受战乱的苦痛,要求主动投降的呼声越来越高。可烬霖的国君是个固执的国君,他坚信不到最后的一刻,烬霖就没有败,只要烬霖还有一个子民,烬霖就会一直存在。
或许是烬霖国君的执着感动了天地,烬霖国内出了个战神般的男子。那男子骑着白马而来,配着一柄剑,拜在了烬霖国君的朝堂中。他向烬霖国君道,许我一年的时间,我可还烬霖一个太平。那男子尚是刚及冠的年纪,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地狂妄。朝堂之人皆对他侧目,烬霖国君却是酣畅淋漓地笑了:“我烬霖屹立几百年,又怎会因区区苍溟而倒。”烬霖国君凝视着那狂妄的男子道:“若是你能还烬霖一个太平,这国中之物随你取,即是你要孤这国君之位,孤亦可拱手相让。”
男子道:“我非为荣华而来,待战乱平定,我将镇守边关,终生不入都城。”
男子再次向着烬霖国君一拜,便带着烬霖所余的最后精兵往前线去。
烬霖所剩良将精兵不多,且个个都不及苍溟的兵将,男子盘算着,这般对战苍溟即使勉强赢了也必是损失惨重。
后来男子不知用何法,又用了何种说辞,说动了幽泽国君对烬霖进行支援。
烬霖和幽泽合力对抗苍溟的那场战争,幽女也去了,幽女端坐在软轿中,她离得战场很远,还有一层软纱隔着轿内,但幽女的视力是极好的,就算是离得这么远,隔着纱幕,幽女也清晰地望见了战场,望见了那个被传为战神的男子。
那个男子被一群冰发赤瞳的苍溟兵将团团围困着。苍溟兵将皆是这世间极为桀骜的人,世间无事可令他们恐惧,亦无事可令他们后退,就算是刀剑已入心口,他们依旧可以取出心口刀剑进行反击。他们是天生天养的桀骜者,是如沧溟鹰一般的生物,更是极难对抗的敌人。
幽女一眼望去,战场上皆是多个烬霖和幽泽兵将对抗一个苍溟兵将,即使这样,幽泽烬霖兵将的眼中还是有着掩饰不住的惧意。但那个被团团围困住的男子眼中却是毫无惧色,幽女细细端详着他,他黑瞳如墨,深如潭水,又干净的不染俗世风尘,黑发随风而动,他浑身浴血,双眸透彻明亮,眉眼温润,却无端令人生畏。
幽女看着他御敌,看着他大胜时唇角浮现的微末笑意,幽女在心中隐晦地想着,此等儿郎,若为郎君,该是多好。
颜修遵守诺言,用一年的时间打退了苍溟的军队,烬霖国君大悦,却也有着顾虑,他尚且记得他曾许诺过颜修,若是可退苍溟军,国君之位亦可许他。烬霖国君心中忐忑,但好在颜修同时也遵守了一生不回都城的诺言。只千里上了一道折子,请求放开烬霖国界与幽泽互通有无,并对幽泽人多加照拂。
烬霖国君承诺过许颜修一物,且幽泽国的尽力帮助烬霖国君也都铭记在心。颜修所求,既合乎情理,也可解了烬霖国君的顾虑,所以烬霖国君自是二话不说便应允了。
自苍溟退兵那年始,烬霖和幽泽便亲如一国,烬霖国人对幽泽国人极尽礼待,两国互通有无,亦互通婚嫁。幽女的母亲或是知晓了女儿的心事,又或者只是敬颜修少年英雄,亲自去了落日城的城主府求亲。
幽泽大将军满载着几大车礼品去求亲,问得直接,颜修也答得干脆,他应下亲事,收下礼品,同时亦备下了双倍的礼随着幽泽大将军返回。
幽女便如此简单直接地成了颜修的妻。
9
幽女一直认为当初颜修或许是盛情难却才会应下这门婚事,实则并未对她有多少爱意。那时的她爱慕着颜修,所以只是沉浸在可以嫁他为妻的喜悦之中,但后来时日渐长,幽女便生了一丝忧伤,不知这男子是否也有些心悦她。
而如今,她心悦之人极尽温柔地拥抱着她,对她道,幽女,我非常非常地爱你啊。幽女的一生中从未如此时般开心幸福。
颜修俯身轻嗅着幽女的发香:“幽女,我爱你,我娶你,与幽泽和烬霖的和平与否无关,无关荣华财富,更非盛情难却的勉强,幽女,你可明白?”
幽女在颜修的怀中抬起头,目光宁静,里面盛满了一池暖暖的春水,一滴一滴都是满溢的爱意:“郎君,我明白,可郎君,我对你的爱意,从未比你少,在你未曾爱上我时,我便已经将你融入了我的生命中。”
颜修的唇角漾开笑意,却是抬起头,将幽女的头圈入怀中,阻隔了她的视线,颜修叹息道:“幽女,你如此地爱我,可能一直爱着我,可能一直陪着我,直到老去。”
那温柔的女子在颜修的怀中亦道:“郎君,幽女爱慕你,嫁你为妻,自是会始终如一地爱着你,自是会陪你到老。”
颜修的眼中晶光闪烁,那泪珠晃荡着,再晃荡着,再经不住晃荡,一眨眼便落入了幽女的发中。
10
仲夏之夜,是落日城的流火节,节日的时间节点是半夜子时,没有流火,只有一点又一点闪着红光的流火萤飘飞在空中,一聚众,众连片,它们在每年的仲夏时节准时来到,如天边赤霞般舞这一夜,在天边的第一抹霞光展露时,它们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残破的尸体,也没有死亡的惶恐,一切都很自然。
颜修在落日城中备下百桌佳肴,邀了幽女的父母兄姐族人来同赏这落日流火,赏这人间奇景。
城门大开,幽泽国大将带着一众人踏着漆黑的夜色而来,他们穿着节日的重装,亲切微笑地向着幽女致敬招呼。幽女笑意盈盈地一一回应。
幽女的母亲浅笑地望向幽女:“他待你可好?”
幽女垂下头,一抹红晕晕开:“他待我极好极好。”
幽女的母亲也是笑意盈盈的:“如此便好。”
幽女自幼便不爱戎装爱红装,一身的武艺半成不就,一身的骨血无一丝硬气只满溢的温柔,这样的女子,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却不是幽泽女儿该有的样子。幽泽国女子掌权当家,保家卫国,多是巾帼英雄。幽女的母亲爱着这个女儿,默许了女儿的一切,也尽力去保全她的温柔。也
她女儿寻了个天下无双的郎君,他不需要幽女手持刀剑,浴血而行,他会爱着幽女柔弱温和的样子。
如此,便好了。
天穹上出现一小小的红点,它飘荡着,飞舞着,红点忽闪忽闪的,那红点翩翩舞得尽兴尽情,那红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浓,似霞云在天空中晕染开,众人抬头看去,大是惊叹此种美景。
琉璃杯中美酒甘醇,颜修晃晃悠悠地端着那美酒行至幽泽将军的眼前:“这景可美?”
幽泽将军脸上笑意温和:“极美。”
颜修晃晃杯中酒:“如此美景,将军可愿同吾共享?”
幽泽将军脸上的笑僵硬了:“将军是何意?”
颜修饮一口杯中鲜红汁液:“吾不忍吾妻遭受父母手足尽失之苦痛,也愿吾妻可岁岁开怀,所以吾问将军一句,可愿与吾与吾妻,一同共享共守这美景?”
幽泽将军僵硬的脸颊舒展开:“那吾亦问将军一句,吾问将军,因何为将?”
颜修道:“为国和平,为民安稳。”
幽泽将军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但你遗忘了一样,将军是为烬霖国安。而本将,是为幽泽国安。”
颜修道:“将军的女儿是吾的妻,将军的孙儿是吾的子,吾是烬霖的将军,他们亦是烬霖的子民,将军是吾的母,将军为何不可守卫烬霖。”
幽泽将军静静地望着颜修不言语,天上云霞变幻,她的眉目间无愤怒恐惧,只余悲悯。
颜修再啜一口酒:“是啊,是吾痴了,将军生于幽泽,养于幽泽,将军是幽泽的脊梁,脊梁怎会放弃背叛自己的身体呢。”
天穹云霞绚丽至极,颜修只觉惨淡:“可是将军,你们回不去的。”
幽泽将军顺着颜修的视线去看那绚丽的人间至景,眉眼刚毅:“只望将军将吾的尸体与吾儿女族人一同火化,将吾等骨灰撒于水若兰中,吾等将随着花魂寻到故乡。“
颜修眉目悲怆:“那幽女呢,她怎么办呢,她该去哪呢?”
幽泽将军轻叹:“若她是你的妻,那便让她随你守着这城,若她是幽泽的子民,便让她……与吾等一同回到幽泽吧。”
原以为是盛世良缘,殊不知只是两难抉择,进不得,退不得,惶然心痛。
幽泽将军噙着笑走向幽女,她的眼中是那个抱着一大捧水若兰粲然而笑的女孩。她的女儿温柔美丽,只是不知从今日始,她的女儿可还会笑?
幽泽将军双手虚划过幽女的酒靥:“幽女,娘亲今日便走了,你要记住,没有人会怨你怪你,你尽可畅快地活着。”
“娘亲,你要回家了吗?娘亲,可是女儿招待不周,兄妹不痛快了?”
幽泽将军含笑道:“娘亲的幽女是个温柔的女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莫要自责。”
地上流满了血,醉醺醺的幽泽人被割破了喉,刺破了腹,在梦中模糊的瞬间疼痛中永久沉睡了过去。一支穿云箭直直地穿透了幽泽大将军的心脏,她平静地阖上了双眸。
幽女绝望地茫然地接住娘亲的尸体。她抬头望去,她的夫君又在搭弓射箭,眉眼冷酷,是她曾经为之心动的模样。可此时望去,如此地,如此地,面目可憎,如此地,可恨啊!
手中鲜血滚烫。抬眼望去,血流如注。
幽女腹中一阵翻滚,俯身呕出大团脏污之物,亦有殷红鲜血掺杂其中。
她呕得昏天黑地,似要把五脏六腑,要把所有的脏污都呕干净才罢休。
她费力地直起身子,她连站起来都困难至极,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咬着牙,徒手斩杀了两名兵士。她昏昏沉沉地,待要将手中兵士再次斩杀,一双细长有力的手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是她熟识的人,是她此生最恨的人,那个男人啊,她的郎君啊,眉目冷冷地望着她,她却只想问他一声,问他为何要杀她父母族人啊,幽泽可有对不起他,她幽女又何时有对不起他,他为什么要斩杀她的父母族人啊。
她还未开口,那男子已经冷淡地开了口:“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武功?”他的眉头紧皱,手紧紧地攥着幽女的脉门,略一思索,内力顺着脉门源源不断地输入幽女的经脉中。
幽女只觉浑身剧痛,她蜷缩着,冷汗淋漓,昏厥过去。
11
仲夏之夜,梦一场。幽女醒了,她望着空气中的莹莹光点,感觉这梦好不漫长。
幽女身体柔弱不堪,稍多行两步便无比地疲累。她撑坐起来,扶着沿路的桌椅墙壁,一步步地行至窗前,窗外,有一小儿玩耍,那小儿看见床边女子,欢笑着跑了进来,口中呼喊着:“娘亲,娘亲……”
幽女看着小儿,目光迷蒙又清明,她记得,这是她的仇人的孩子,那人杀了她的父母族人,废了她的武功断了她的经脉将她囚禁于此,但此时,她的仇人的孩子唤她“娘亲”,一声声,唤得亲热。
幽女笑了,目光诡异,她唤那孩子:“煜儿,过来。”
小儿欢呼着跑近女子,窝在她的怀中,幽女轻抚着小儿的发,手掌中藏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针,她一使力,那针便扎进了小儿的头顶,小儿“哇”地一声痛哭,小儿紧紧地抱着幽女:“娘亲,娘亲,我头好痛,我头好痛……”
幽女哄着小儿:“不痛,不痛,怎么会痛呢?”她一用力,那针又进了几分,小儿嚎哭更甚,他似是有所明白痛的根源,一挣扎,从幽女的怀中跌落,手不自觉地摸上头顶,摸到一根冷冷的针,那针被摸得动了一动,又是一阵刺痛。
头上的针不敢动,不敢拔,小儿嚎着,哀哀哭泣,幽女却笑了:“痛,怎么会痛呢?不痛的。”
幽女伸出手,要去抚摸小儿的头顶,小儿恐惧着后退,幽女步步紧逼,俩人对峙着行至院中。
幽女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她却还是笑吟吟的,伸着手,要去够那小儿的头。
小儿望了一眼跌倒在地的母亲,见了恐惧的事物一般,转身便跑。
颜煜从那时起,记忆得深刻。
12
颜煜六岁时,颜修将颜煜和幽女一同软禁在了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院中有一大片春季便会盛开的水若兰,有几个聋哑的侍者,院中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可怕。
幽女有时会教导颜煜一些知识,那时的幽女也是安静的,不笑不怒,只是静静地讲给颜煜听。而更多的时候,幽女是歇斯底里的,她笑,她怒,在颜煜的眼中,都如恶魔。
她会在颜煜睡着时将烧红的木炭塞进他的衣服中,并对着颜煜微笑,她会在愤怒时拿起烧火棍往颜煜身上乱砸,她更会在水若兰花开之际整天整夜地折磨颜煜。
在颜煜慢慢长大有了些气力时,也曾尝试着对抗幽女。幽女的身子孱弱,他随手一推,幽女便摔倒在地。颜煜望着自己的双手,欣喜若狂,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幽女,拿过了旁边的鞭条。
没有人告诉颜煜这是他的母亲,他亦渐渐地忘记了他曾经喊过这个女人娘亲。这个女人,是他生命中的恶魔,是他所有苦痛的来源。他拿着鞭条,一步步地靠近这个女人,他的脸上浮现笑容。
可是,颜煜的双手被紧紧地攥住了。那些沉默的侍者,不再是那么安静地冷眼旁观。他们抢走颜煜手中的鞭条,禁锢着他的四肢。亦有侍者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幽女。
有侍者对着颜煜弯下腰行礼:“公子,我们遵将军之令服侍您和夫人。望公子谨记,不论何时,公子都不可伤害夫人,亦不可躲避夫人。”
那侍者拿过一旁的鞭条,鞭打着颜煜,直至他的身上鲜血淋漓,他再对着颜煜弯下腰行礼:“这是将军的吩咐,望公子谨记。”
侍者一个个地散去,颜煜倒在地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那些被软禁的时光中,前两年的颜煜,会声嘶力竭地哭喊,想要求得怜悯,后两年的颜煜,会默默地流眼泪,自己怜悯着自己。再后来的颜煜,则是安安静静地,被骂被打,都习以为常。
颜煜的身上,不是伤口便是伤疤。他安静地接受了所有,因为所有的一切他都无能为力。又或许,这人间本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地苦痛又无能为力。
颜煜十五岁的那年,院中一个侍者突然捂着心口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颜煜那时知道了一个词语,叫做死亡,知道了死亡是一切的终结,知道了这一切都有所尽头。
十五岁的颜煜,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等待着一切的终结。
可院中没有任何利器,侍卫们看得又紧。颜煜没有机会。
他等待得焦急又安然。
幽女说,颜煜,你是不详之人,永远不会有人爱你护你,你的一生必定是苦痛而又不幸的。
幽女说,颜煜,你本就是不该出生的人。
幽女说,颜煜,你为什么还要活着,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颜煜看着这个女子,怨恨着她,但是也想告诉她,我也在等待着死亡,等待着一切的结束。
颜煜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自己的死亡,却等到了幽女的死亡。
13
十八岁的那天,颜修在深夜推开了颜煜的房门。
颜煜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个人。
颜修亦望着颜煜,他开口道:“你可认识我?”
颜煜不答。
颜修接着道:“你该喊我一声父亲。”
颜煜沉默。
颜修走进颜煜,伸手按压在颜煜手上的伤口处:“痛吗?”
颜煜微微皱眉,还是不曾言语。
颜修凝视着颜煜,道:“想要离开这里吗?”
颜煜的神色有所动容:“死亡。”
“对,就是死亡。”颜修的语声凄凉。
颜煜急切道:“我愿意。”
颜修自腰间取下一把匕首,颜修将匕首递给颜煜。
颜煜打量着匕首,调转刀刃便要刺入心口。
颜修紧紧地握住了颜煜的手腕:“不对。”
颜煜手上力气散去,松开手,匕首便掉落在地。
颜修松开手,颜煜转身便走。
“杀了幽女,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你便是下一任城主,再无人敢伤你。”颜修在颜煜的身后道。
颜煜回转身,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颜修的身影融入黑暗,他道:“明日傍晚之前,杀了幽女,我带你离开这个院子。”
星辰隐去,天空明朗,院中的侍者今日都不见了。
幽女打了一盆温水在院中梳洗头发,她的眉目温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她转头看见颜煜,亲热地呼唤道:“煜儿,快到这来。”
颜煜并不靠近,他离得远远的,他知道这样的幽女只是一瞬间,他抬起头,离得很远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幽女的目光有些涣散。
又是那个战场,又是那些泊泊流动着的鲜血,那个男子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
对啊,为什么?
幽女的眼中浮现怒火,她再清楚地望着颜煜时,已经是面目狰狞,她向着颜煜扑来,大怒着吼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
颜煜看着那个疯狂的女子逼近自己,突然有些悲哀,亦有些释然。
颜煜可以忍受所有的疼痛,可颜煜最为害怕的就是疼痛。颜煜想着,他为什么要去忍受无止无尽的疼痛呢?
颜煜调转袖中刀口的方向。
幽女大吼着逼近了颜煜,她的长指甲抓破了颜煜的脸,有鲜血顺着颜煜的脸颊滴答落下。
颜煜用力准确地将匕首刺入了幽女的心口,温热的鲜血流了颜煜满手。
幽女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地而亡。
颜煜盘腿坐在青石板上,眼前是幽女已经冷却的尸体。颜煜直视着那具尸体,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有飞鸟仓皇地飞过天空,它在嘶哑地叫喊着——归去,归去……
魂归何处,亦有何处可归呢?
红霞铺了满天,颜修带着一个貌美的女子来到了这个被封闭了将近十年的小院。
青石板上,幽女静静地阖着双眸,一如她生前沉睡时的模样。
颜修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隔着一大片枯萎了的水若兰夸赞道:“颜煜,你做得很好。”
颜修向着颜煜招手:“到这儿来。”
颜煜起身,穿过那一大片枯萎的水若兰来到了颜修的身前,沿路,似有鲜血滴滴答答落入枯枝中的声音,那枯枝伸展开来,碧绿的枝条上渐次盛开出蓝粉色的小花。
颜修指着身畔的女子,对颜煜道:“记住,从今往后,这是你的娘亲,常氏常若。”
常若面容平静,颜煜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汹涌的悲伤。
常若望一眼青石板上气息已绝的女子:“就是为了这个女子吗?为了她娶我进门,为了她待我温和有礼?”她的语声凄苦,哀哀地望着颜修。
“你并非今日才知。”
常若望着颜修,落下泪来,脸上却绽出了笑容:“我常若,是落日城最美的女子,有最显赫的家世,最好的文采武艺。却心甘情愿做了你十年的棋子。颜修,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颜修无动于衷:“那你是不愿做这棋子了吗?”
常若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我原也以为我是愿意的。可是直到今天,直到看见这个女子,我才发现,我是如此的不甘不愿。”
如此的不甘不愿啊,我倾尽全力地爱你护你。可是你呢?整整十年,只是将常若,将这个女子当成一枚棋子,当成护住另外一个女子的棋子。
颜修道:“覆水难收,这便是最后的一步,常若,十年过去,已经回不去了。”他远远望着水若兰那处的幽女,语声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常若转身待要离开这里:“不,颜修,我不愿意了。”
颜修不答,常若向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她到达了大门,就要离开这里。
一柄利刃刺穿了她的心脏,她大睁着瞳孔,重重地倒了下去,她的眼角尚有泪痕,至死不曾瞑目。
这十年的爱恋,原只是一厢情愿,可这般一厢情愿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难能可贵。
又何至于此?何至于失去引以为傲的所有后再将生命拱手送上。
颜修拔出常若心口的利刃,伸出手去阖常若的双眸,可几次都未成功。他凝视着那双已经失去生机的瞳孔,长叹一声:“罢了。”
颜煜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幕,无悲无喜。他越过颜修和常若,向着院子外的世界走去。
颜煜脱离那个小院,脱离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成为了常若的孩子,成为了这落日城中最富有的商人的唯一继承人。一切都天衣无缝,没有人怀疑,那个年迈的老商人甚至还握着颜煜的手淌下了几滴眼泪。
14
颜修在将常若风光大葬后便搬入了幽女居住了将近十年的小院。颜煜住进了醉风主阁,正式成为落日城少主,成为落日城的继承人。
名利,财富,颜煜都有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可以欺辱他,又有了那么多的人围绕在他的身边,对他许以关心。可是,颜煜只觉得可笑,非常地可笑。
他看那些人在他的面前奴颜婢膝,看他们为他一笑不惜以身犯险。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对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伸出一双援助之手。
颜煜自那日后再未见过颜修。颜煜也未曾喊过颜修一声父亲,他心中亦是排斥这个人的。可是那一天,他贸贸然地便闯进了那个小院。
小院中的一切依旧,只是没有了那一大片的水若兰。那些水若兰,被颜修连根拔了,连着泥土,不知送去了何方。
颜修隔着厚厚的帷幔:“你为何到这来?”
颜煜望着帷幔后的身影:“你说这整个落日城都属于我了,我为何不能到这来?”
颜修似是在思索,良久方道:“我以为这一生你都不会再踏入这里了。”又道:“是的,这整个落日城都属于你了,可是颜煜,这一生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
风吹起帷幔,颜煜的头微低:“为何?”
帷幔那边的人轻笑一声:“为何,你问我为何?你杀了我此生最爱之人,你怎么能够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颜煜的头垂得更低了些,看不清面容:“可是,不是你让我杀了她吗?”
颜修的语声有些苍凉:“那是因为,这个世上只有你可以杀了幽女,也只能你杀了幽女。”
是啊,颜修将颜煜送到幽女的身边,幽女恋恋不舍地,便始终有一个借口可以活着。可是幽女活得太累了,游离于选择的两端,活得比死亡更为悲痛。她无法接受自己对幽泽的背叛,亦无法接受对颜修的感情。她折磨着颜煜,未尝不是在折磨着自己。
只有颜煜,被她日夜折磨着的孩子,亲手结束她的生命,她才可以安然地离开这世间,回到幽泽,回到她的故乡。只有这样,幽女才未背叛幽泽,未辜负她的夫君,亦无需对颜煜心怀愧疚。
颜煜抬起头,笑了:“你为何要爱她啊?这世间女子有多少啊,你都可以去爱啊。你为什么非要爱她啊?”
颜煜笑着,瞳孔漆黑,眸中是无边无际的悲痛,是刻入骨血灵魂,穷尽一生也无法化解的悲痛。
帷幔微动,帷幔后的人缓缓离开:“因为这世间只有她独一无二。”
“哈哈哈……,独一无二,好一个独一无二。”颜煜望着那离去的身影,抬起头,放肆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