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心好奇的看着木匠,又扭头瞅瞅铜匠,问:“嗨嗨,几个意思?有奶便是娘啊?”
二人从没听过这种怪话,但知道是华心骂人的,尴尬的对视一眼,都低头认错。
华心又语重心长的说:“说实话,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今天你们是吃饱了,明天、后天呢?等把这些马都吃完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铜匠说:“大长老说咋个办,咱就咱咋个办。”
“对对对!”
“对你个头啊?我说老木,改改你那毛病,无论谁说什么,你就一直对对对。我是在问你们,该怎么办?”
木匠说:“大长老说咋个办,我们就咋个办!”
“我问你们呢?”
铜匠说:“我们听你的。”
“对对对!”
华心眉头一皱:“又来了,为什么只听我说?”
铜匠憨憨的说:“您是大长老么!当然得听你的。”
“对对对!”
“我……”
华心哭笑不得,知道跟这俩野人辩论下去,也不会有个好结果,于是开导他们说:
“你们不是截了很多银子么?为什么不去换粮食?”
木匠说:“不是我们不想换粮食?是不好换!都嫌弃我们的钱脏。”
“哦!因为是打劫来的,都不敢接手。”
铜匠说:“不是!是因为我们是麻匪,麻风病人碰过的钱,就觉得是脏钱。”
“啊?”华心大吃一惊,“原来脏钱脏钱,是这么来的?”
“对啊。”木匠接着说:“一般的山匪、强盗缴获的财物都好出手,麻匪的东西,没人敢碰。”
华心恍然大悟:“原来麻匪这词儿是这么个意思。”
木匠又打了个饱嗝,说:“其实,我们本是鸿蒙县的良民,因为水灾冲垮了村子、淹了庄稼地,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乞讨到兹清,可因为一路上死的人太多,得了瘟疫,我们又被流民驱赶出来,不得已跑进渺茫谷成了劫匪……”
铜匠瓮声瓮气的说:“劫匪是劫匪,我们只半路抢劫,绝不去进村打家劫舍。只图人钱财,从不害人性命。可外面的人咋个传我们的?您在外面也应该听说过。”
华心苦笑道:“我还真没听说过。咋个传你们的?”
“鸿蒙山渺茫谷,吃人肉断人骨,吸血吮髓当汤药,抽筋扒皮做战鼓。”
华心吓了一跳:“嚯!好凶哦!”
木匠说:“其实,都是那帮贪官污吏搞的鬼。上缴的银子丢了,渺茫谷麻匪偷的,税收的粮食少了,渺茫谷麻匪抢的。他们干了坏事杀了人,也是我们麻匪做下的。”
“栽赃陷害啊?”
木匠又说:“截得那批官银,其实是朝廷发的赈灾的银子。可那兹清县的狗官,押着赈灾的银子不放,还给六王爷当做祝寿的贺礼。赈灾银子不应该是为灾民买粮食吃的么?怎么还有还回去的进贡的道理?”
“那你们就不能想办法,把那批劫来的银子换成粮食么?”
铜匠说:“阿大和阿二就是去换粮的,被那间人和粮商算计了。”
华心不解的问:“贱人?”
木匠说:“就是介绍和粮商见面的人。”
“哦!中间商。”
铜匠说:“何止是个奸商,简直就是个遭天杀的奸商,每次把我们要买的粮价翻好几倍。”
木匠说:“更遭天杀的是那粮商,不只抢了我们一车银饼,还杀了三个人。”
看着二人愤慨激动的样子,华心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规劝。
华心想了想说:“想报仇么?”
二人同时摇摇头,华心惊讶万分:“抢了你们东西,还杀了你们三个人,你们不想报仇?”
铜匠欲言又止,木匠又打了个嗝说:“大长老生前定下的规矩,不准打家劫舍,也不能报仇。”
“为什么?为啥子?”
铜匠忍不住说:“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他们杀我们只不过是提早结束我们的痛苦。”
“啊?”华心被他们的思维逻辑惊呆了,大喊一声:“愚蠢!”
铜匠也急了:“不许你侮辱前任大长老!”
“你更愚蠢!侮辱?按照大长老的理论,我杀了他都行,骂他两句又怎地?还侮辱?你们还知道侮辱这个词?”
铜匠瞪着眼说:“士可杀不可辱!”
“滚!”华心笑着说,“一群怂包,还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当面被羞辱,木匠沉默不语,铜匠气的脸红脖子粗,“噌”的一下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剑指着华心。木匠吓得赶紧阻拦,却被华心推开。
华心问道:“你为什么拿剑指着我?”
铜匠说:“你侮辱了老长老,还侮辱我们!士可杀不可辱。”
华心也站起来,对着剑尖走过去,吓得铜匠赶紧后退,剑却一直指着华心。
华心往前走了一步,问:“是我抢了你们的银子么?”
铜匠往后退,答道:“不是!”
华心又往前迈一步:“是我杀了你们三个人么?”
铜匠再次后退:“不是!”
“那你为什么拿剑指着我?”
“因为,因为您是好人。”
华心被他这回答气乐了,厉声问道:“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是好人就活该被你拿剑指着,那些抢你们银子,杀你们的人,你就不敢反抗?”
华心说的很大声,听到动静的人纷纷凑过来。
铜匠把剑横在自己脖子上,委屈的看着华心。
华心问:“这又是干什么?”
铜匠说:“士可杀不可辱!”
“放屁!”华心:“士,士无气节,则国势奄奄以就尽。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为知己者死,农为自耕者劳,商为利益而背,工为匠心而休。你拿把剑不是指着自己的朋友,就是指着自己,敌友不分、恩仇不明,你也算称为士?就是一个愚忠愚孝的糊涂蛋而已。”
说完,一把夺下铜匠手里的剑。
堂堂七尺男儿,被华心说的无地自容,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反正猜得到,肯定不是夸他。站在那里,只能听后发落。
木匠被华心的一番大论镇住了,在他眼里,书生就已经是侃侃而谈的大才了,可眼前的新任大长老,好像比书生强多了,尽管他也没听懂,可也不明觉厉。
华心话锋一转,问道:“我问你老铁,你想不想拿回本该属于你们的东西?”
铜匠被问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华心说的什么东西。
“那批官银属于赈灾物资,你们虽然获取的途径不合法,但是最终结果还是一样的,但是,本来就属于你们的银子被奸商算计骗了去,还打杀了三个人,这事能这么算了么?”
木匠说:“可是老长老——”
“可是,现在我是你们的大长老,我就问你们,被抢的东西,是不是该拿回来?”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人活着,总是要死的,这话不假。可什么时候死,怎么个死法,得我们自己说了算。”
众人听着这番关于人权自由的言论,都震惊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萌发了。
“别给那些杀人犯找理由。什么提早结束我们痛苦?人生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吃苦的,不然为什么一生下来的婴儿就知道哭?你们以前有地种的时候苦不苦?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苦不苦?好不容易有点收成,还大都被征了赋税,吃不饱饭苦不苦?冬天没衣服穿,苦不苦?生病了苦不苦?被人赶来赶去,不受待见,你们心里苦不苦?”
木匠说:“老百姓么,不都这样么?谁人不苦?”
华心接着说:“你以为那些皇家贵族就不受苦么?”
“达官贵人,有吃有喝有房子住,他们不苦。”
“错!他们也苦!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天天为了争疆土、夺官位,抢人口,打城池,他们也苦。”
“这有什么苦的?”
“得不到,他们就喊苦。”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人人都苦,可有谁去提早结束那些达官贵人、皇家贵族的痛苦?又有谁杀了达官贵人,还能没事人一样不受追究?”
“这谁敢啊?杀当官的,那可是重罪。”
“杀你们就是杀鸡杀狗么?你们的命不是命?杀了你们是提早结束你们的痛苦?还是替天行道了?”
众人不再言语,一双双悲愤的眼神看着他们的大长老。
“这世道如此不公,我们是不是得想想:同样是人,凭什么差距这么大?凭什么我们不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我们不用贪求封侯拜相,能吃饱穿暖,能种地收粮,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怎么就不行呢?”
众人的眼神里亮了起来,希望在他们心中仿佛燃烧起熊熊烈火,如同那一堆堆篝火,照亮了渺茫谷麻匪寨老窝。
木匠说:“大长老,我们好像明白了!您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去粮商家,收了我们的银子不给粮,那不能答应他。谁知道粮商家的住址?去他家,把他欠我们的粮食,一粒都不能少的拿回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铜匠弱弱的问:“他要不给粮咋个办?还真杀了他?”
华心想了想说:“拿赈灾银子换粮食,应该是官府的事,现在我们替官府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粮商杀了我们三个人,捉拿杀人犯,也应该是官府的事。粮商要是不给粮,那就先打一顿,再抓起来送到县衙,看看县衙管不管。”
“这——”
“别这那的,你们谁知道粮商家的住址。”
阿大阿二早醒了,喝了两桶马肉汤,体力逐渐恢复过来。也有人告知两个兄弟大长老临死前换届的事。
二人此时见大长老问话,主动出来磕头拜见。
阿大说:“大长老,多谢大长老救命之恩。我兄弟二人知道那奸商家的住址。”
华心眼睛一亮:“你俩身体还没恢复好,快起来说话。那奸商离我们这儿多远?”
阿大陷入思索,阿二脱口而出:“跑得快的话,一天就能到。”
华心说:“跑一天?哎?我们不是有马么?骑马能多久到他家?”
阿大笑着说:“骑马那就快了,半天能跑个来回。”
华心问:“你俩会骑马么?”
阿二骄傲的说:“当然会,我们家以前就是养马的。”
“好极了!”华心高兴的说:“来,我来教你们怎么让粮商欠债还钱。”
二兄弟凑近华心,众麻匪也围过来看热闹。
只见华心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八个大字:欠债还钱。
众人一个个摇着头,根本不认得。
华心问:“你们都不认识字?”
木匠说:“我们都认识字,可就不认识您写的这两个字。”
“啊?那你们写写‘欠债还钱’咋个写?”
阿大接过华心手里的树枝,在地上写下华心从没见过的四个字。
华心傻眼了,心想:这是甲骨文么?
赶紧问道:“你写的这是什么字?”
众人一起回答:“欠债还钱”。
华心不好意思的看向众麻匪,众人也笑看着华心。
大长老居然不认字。
接下来,华心开始告诉阿大、阿二明天的计划,便让众人散去睡觉。
华心借篝火照亮,先是将马血装满几十个竹筒,放在一边。又研磨药粉,配置了一副强效麻药,在镖针上涂抹,又对着一匹马吹了一箭,便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数到一百多,那匹马带着背上的吹镖、依然没事一般,无动于衷。
华心叹了口气,仿佛对着空气说:“畜生就是畜生啊,药力不够啊,要是找个人试试就好了。”
正在偷看的木匠吓了一跳,赶紧合上窗扇睡觉。还有几扇偷看的,也“啪啪”合上窗。
一茅屋里,左卫和六子被绑成孪生粽子一样,堵着嘴、背靠背坐在地上,二人经过漫长沟通,正配合着企图在床腿上磨断胳膊上的绳子。经过漫长的摩擦,胳膊都磨秃噜皮,终于磨断一根草绳,可都伸不出手解开,又是经过漫长的沟通,二人在屋里翻滚起来,企图用滚动的方式松开绳子的缠绕。经过漫长的滚动,二人终于解开身上的绳子。
二人刚站起来,左卫觉得脖子上被什么叮了一下,摸了一把,取下一支毒镖,他不明所以的看着六子,六子也惊讶的看着那支熟悉的毒镖,刚反应过来,他的脖子上也被毒镖打中。
“一、二、三、四、五、六、七。”
华心在门口数到七,二人先后昏迷倒地。
“药力还是不够啊!还得提炼一下才行!”
华心进屋,将二人绑成飞机状。
天一亮,阿大、阿二腰里缠了一捆竹筒,分别骑了马朝县城奔驰而去。
找到富商贾家,见门口无人值守,阿二爬到墙头监视院里情况,阿大用葛布沾着竹筒的马血,在漆黑的大门上写下四个大大的甲骨文:欠债还钱!!!
并把剩余的马血泼在周围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