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完成对代国的初步兼并后,伐代大军大部班师,年过花甲的老将范俱难病殁于归途中,一脸欣慰的死在军营里,亲眼看到代国降附的他完整经历了前秦从关中立国到统一北方的全过程,更仿佛看到了天下太平的曙光。
燕凤因以往几次的出使,才能本就为苻坚赏识,如今又是听取了他的安边之策,才得以波澜不惊的吞并代国,虽然其本意是出于存续代国及拓跋氏,但这份忠诚令他在苻坚心中的评价再次拔高。
所以,当燕凤以回报知遇之恩的名义,请求回到盛乐教导拓跋珪,苻坚再次召见了他,一番简捷的交谈后就答应了。
对一个正常人来说,大概率是越缺什么,就越渴望什么,苻坚继位时年仅十九岁,在这前、后经历了血亲的接连背叛,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同胞弟弟。因此苻坚对于忠诚之人,哪怕效忠的对象并非是他,也会表现的极其赞赏,往往给予格外的宽待。
燕凤不仅是辅弼代王左右的谋士,更是多次出使前秦的老资历外交官,在谒见苻坚时,通过其对拓跋寔君弑父害亲行为的痛斥,他敏锐分析出这位大秦天王的性情倾向,此后几次被召见时都针对性的旁敲侧击,为拓跋氏代国的延续极力争取。
盛乐距离长安,路途之遥远远不止千里,燕凤的策略再好,代国内部若是无人配合,局面的演变绝不会如他所想那般。
刘卫辰在战略上的鼠目寸光,从其往昔反复无常的行径就能看出来,而刘库仁从小到大在代国默默无闻,跟二十出头就杀侄夺位自立的刘卫辰一比,还真不一定强过多少。
刘库仁初次显露名声,却是匆匆上任南部大人,随后打了一场败仗,与他之后统合各部所展现的手腕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不夸张的说,刘库仁接受前秦册封后,迎还少君、安抚各部的表现,给世人的感觉,就如拓跋什翼犍还活着一般。
若说刘库仁一场大败之后,榆木脑袋突然开了窍,可这之后他的操作又开始拉胯了,那么这中间堪称灵光一闪的表现,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就不得不说,一个优秀的谋士是多么重要了,就拿前秦苻氏举例来说。
苻洪率部西归时,其主要谋臣是安定三程之一的程朴,在因意见不合杀死程朴后不久,就被新降后倚为谋主,实际上却是诈降的麻秋设宴毒杀。
苻健立国时,同样是意见不合,杀了谋主贾玄硕,随后发生了张遇、刘晃联合关中大族叛乱,还向东晋请援引来桓温北伐,太子苻苌、丞相苻雄在御敌平叛过程中,先后因伤病、劳累亡故。
苻坚就更不用多说了,没有王猛的辅佐,经苻生统治几近崩溃的前秦,别说统一北方了,能不能维持都成问题,而王猛病故后的前秦,就如回光返照一般。
并不是说这些当时的豪雄人杰,缺了谋士出主意就不能成事,但不同的人考虑问题时,都有不同的局限性,侧重点也不一样,这时就体现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的好处了。
刘库仁新任命的南、北两部大人,十八岁的长孙嵩勉强能管事,叔孙建却是个只有十一岁的半大孩子,而且这二人只是各自部族中的小部大之一,没有一言而定的权力,被抬到高位凭借的是父辈威望,本身并不能服众,只能采取各部合议的模式,处事效率拖沓迟缓,一时竟让攻入云中的刘卫辰占据上风。
这显然是刘库仁的刻意为之,目的也很明显,各部合议难决定论,只能来问他的意见,这能维持他对各部的掌控力,并潜移默化的施加影响。
可这却是刘库仁的自作聪明,为其设谋之人早就料到了此番变化,甚至还正中下怀。
拓跋什翼犍最信重的汉臣,除了其左长史燕凤,就是出身代郡东部的蔚人许谦。
蔚县在商、周时称作代国,秦、汉时称作代郡隶属幽州,三国、西晋时因辖地广阔以及封国之故进行了分割。
燕凤在权翼口中得知代国变乱后,了解到拓跋氏本部溃散殆尽后,他本人继续留在长安斡旋的同时,也以游说代国内部为名,通过书信联络了许谦襄助。
许谦年少时不拘小节,以文才出众得名,更精通天文、图谶,与燕凤是志趣相投的至交好友,还一同受命教导世子拓拔寔。但不同于燕凤的被迫出仕,当时已经沦为寒门的许谦一家,是为躲避战祸主动归附的代国,因此被拓跋什翼犍当作典型来嘉奖,入仕代国之初就担任郎中令,还兼掌记室。
不过也因为拓跋什翼犍的优擢,使得身为汉臣的许谦遭到国中鲜卑贵族嫉恨,使人告发其盗绢二疋,意思就是他贪污了两匹丝帛。拓跋什翼犍一听就明白是各部酋长不满他信重汉臣,因而迁怒并构陷于许谦,但他出于维护统治却不能轻易惩处使这些部大离心。拓跋什翼犍只好将此事留中不发,通过燕凤向许谦传话,表示清楚他的冤屈,但无法为其恢复清白,感到惭愧并请求谅解。时人极重名望,尤其是汉地仕人,但许谦却对拓跋什翼犍的做法表示了理解,没有为此生出隔阂,反而感激这份信任,君臣融洽更胜往昔。
拓跋什翼犍遇弑后,刘库仁接受前秦任命,代国名义上被兼并,但就像前燕灭亡后的关东六州一样,各地官员、酋帅并没有大变动,只要上表降附就能留任。
刘库仁纵使是代国王族近亲,但此前也不过是南部治下实力较强的部大之一,甚至独孤部都可以说是拓跋什翼犍一手扶植起来的,不管是阻断白部与铁弗部的联系,还是限制拓跋寔君的势力,都因此使独孤部上下深深打上老代王的烙印。
许谦作为老代王最为信重的汉臣谋士之一,在国中大乱后携家人避居到独孤部,自然得到正陷入困境的刘库仁笼络,在听其讲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尊王攘夷两个典故后,当即以师礼拜请许谦为之谋划,毕竟当初也曾随燕、许二人学习过一段时间,自觉有些许情分。
可在许谦心中,则是感念拓跋什翼犍、拓拔寔父子,全力配合燕凤,暗为拓跋珪谋国。
而刘库仁在任命南、北部大人时,也觉得长孙氏与叔孙氏都是拓拔氏支族,更深受老代王恩遇,所以并未全然听取许谦建议,转而选择了具备名分却年少幼弱的长孙嵩、叔孙建。
这就是消息延迟、不对等的缘故了,身在长安的燕凤先一步知道了苻坚的联姻打算,知道他这边难以阻挠,在献上分置两部的安边之策时,得其书信告知的许谦一点就透开始配合,一边让刘库仁为稳固地位而庇护年幼的拓跋珪,一边利用刘库仁的私心从盛乐一侧破坏可能的联姻。
一旦苻坚以宗女联姻刘库仁,有前秦作为独孤部后盾,拓跋珪即便能安稳成年,代国这一摊子以后也没他啥事了。
但这存在一个前提,那就是刘库仁在代国内部的威望不足以统合各部,这才值得苻氏与之联姻,以前秦的外部支持作为其助力。可经过采纳许谦的策略,刘库仁一扫之前战败的颓势,大有重新黏合代国各部的势头,这就让苻坚迟疑了。
而趁着苻坚的犹豫,燕凤上表请求归代,一方面表示心念故主恩义,要回去祭奠老代王、教导年幼的拓跋珪汉学。另一方面,则感谢前秦对代国拓跋氏的保全,表示自己更熟悉代北的人员、事务,也明白前秦的底线,可以将苻坚的要求传达给刘库仁,并对其进行督导。
苻坚对代国处置的忧虑,燕凤全都说到了点上,这还怎么好拒绝,心怀旧主更令人赞赏,于是就准许他返回,还让其顺带传达封赏诏命,来坚定刘库仁抵御刘卫辰的信念,但原本提到的联姻一事却暂时未提。
燕凤作为将代国分置两部之议的提出者,从中得了天大好处的刘库仁在其返回盛乐时以重礼相迎,得知秦王苻坚诏命内容后,迫不及待的邀约燕、许二人于私室细谈。
“君侯,可知前事之失否?”
许谦主动引起话头,同时也为燕凤讲述其出使期间,所发生一应事宜的概略。
刘库仁此前率代国余众归附前秦,受封为凌江将军、关内侯,勉强能被称作君侯,此次燕凤带回的诏命中,虽被升授广武将军,却只是杂号将军,获赐旌旗、鼓鼙、伞盖这些诸侯仪仗,意味着他统合各部的举动得到前秦承认,却又没有正式的加衔。
作为不喜读书的差生,得到来自昔日师长的尊重让刘库仁觉得骨头都轻了二两,所以虽急于询问有关苻坚诏命的详细分析,但受过一些汉学教育的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到奉茶结束,只是心中所想都挂在了脸上,被看了个分明。
“未从先生之策,吾深悔矣!还望二公大度,不吝襄助。”
人都是相互尊重,听到许谦的敬称后,刘库仁也就放下了身段,主动承认过失并请教。
而经燕、许二人分说,刘库仁得知前秦一方竟有意联姻,只是忌惮自己势大难制而打消,心中更添了几分懊恼。
于是许谦趁机建议,自请为使以入贡为名,前往长安为刘库仁游说以达成联姻,实际上却是观望统一北方后的前秦国势,也酌情为拓跋珪聘娶苻氏女,作为其成年后在刘库仁手下自保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