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十月,前秦攻襄阳大军再次发起攻势,破中城西北角,却为内里新筑的夫人城所阻,徒增伤亡而不克,无奈后撤。
而同一时间,在长安,西域大宛国使者朝觐,献上汗血马,苻坚以敬慕汉文帝拒退千里马的故事为由,令诸臣作《止马之诗》,然后将马送还。
去岁之春,灭凉、代二国后,前秦统一北方,四野震动,高句丽、新罗、西南夷各部都派出使者入贡长安。
历来的大一统王朝,无不是威服四夷,远国来朝,边陲藩邦的朝觐、纳贡,自是看到中原再度出现霸主,数十年来的割据战乱将要结束,这让当时新修泾水渠的苻坚愈发的得意。可这之后,信心满满的苻坚发兵襄阳,兵力几乎十倍于守军,却止步于城下近一年而未有寸进,无疑是打了脸,令天下人对前秦真正的实力生出质疑,因此十分不快。
王猛病故前,曾叮嘱苻坚,在稳定国内之前,不要急于进攻东晋,可恰逢镇守荆州的桓豁病逝,荆州接连发生天灾,实在是天赐良机,只是攻襄阳以来,秦军在夺取宛城后,很快就陷入难以破解的死局。
苻坚此时四十岁,为君多年,历经诸事,已不再是云龙门之变后,被一众亲信拥护继位时,那个年仅十九岁看似为人老成,实则限于阅历的懵懂少年。不过,为君已二十载的苻坚,仍有着理想化的一面,他渴望证明自己,向已故的如师友般的重臣,朝中文武百官,全天下的黎庶,不认同氐人王朝的世家门阀,乃至作为对手的江左东晋政权的君臣。
大宛国献马一事,起自凉州刺史梁熙,他在此前派遣使者入西域,向诸国宣扬苻坚威德,可以说是一手策划了此事,奈何苻坚正为襄阳战事不利而烦恼,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前秦灭前凉时,梁熙以中书令领兵从征,之后就留在武威镇守,由中枢重臣转为封疆大吏,除了本身才具过人之外,也有其在关于胡汉各族的政治主张过于狭隘,不合苻坚心意的缘故。
苻生在位时,梁氏内有梁皇后,外有梁楞、梁安、毛贵,八辅政占据其三,控制着尚书台、长安禁兵,作为外戚在君臣争权的过程中惨遭屠戮。苻坚继位后,任用王猛等人革新弊政,诛除横行不法、害民乱政的公卿权贵,与旧派勋戚严重对立,出身梁氏又支持苻坚夺位的梁平老为此外镇朔方,至死都未还朝。
梁熙是典型的士人,为人博学多才,居官清正节俭,但他自少年时在枋头、邺城就以文采而小有名气,与不喜读书整日飞鹰走马的吕光交恶,而在关东学习成长的过程中,后赵石氏的作为,也造就了他对胡族极差的感官。
在当时,氐人高层积极接受汉文化,而吕光这般家中世代担任氐酋,胡化后的汉人军事贵族,反而不重经学,颇有点读书无用的意味,与梁熙这种自诩正统的汉人世家子相互鄙夷。
可如今的前秦,正处在吞并的过程中,军事贵族远比台阁清贵要吃香,中枢宰臣也更重能统军者,况且吕氏在前秦又是勋臣中的佼佼者,在中兵内拥趸众多。出镇武威后,在凉州世家对旧主张氏弃如敝履的情势下,身为杰出之士的梁熙眼光才得以跳出局限,终于发觉自己在朝时虽受看重,境遇却不上不下的原由。
可在梁熙的观念里,他对苻坚的讨好,就如王猛当初安阳接驾一般,属于维护君主权威的臣道,骨子里仍是傲上矜下,自命不凡。简单来说,梁熙在苻坚心目中的地位,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永远达不到王猛的高度,所以他在台省时,与胡族大臣的不合,就显得有些双标,更不利于苻坚一直推行的胡汉融合政策。
梁熙促成大宛国遣使入长安献马前月,七月奉命自汉中出兵的梁州刺史韦钟,两个月里连战连捷,将东晋魏兴太守吉挹围困于西城。为此,苻坚设宴与群臣聚饮,大概觉得不日就将攻克襄阳,下令不醉不归,并让秘书监朱肜担任酒监,督促满饮。
秘书侍郎赵整以直言规谏著称朝中,四年前,因“鱼羊食人”一事,苻坚在宫宴过后为试探慕容垂,邀其妻后段氏同辇,被赵整拦车谏止。而赵整此前与朱肜受命调查此事,曾向苻坚进言,请求诛杀鲜卑首领,这说明他的政治立场是对事不对人。
眼见苻坚得意忘形,赵整再次出言规劝,但却顾及苻坚颜面,作《酒德之歌》一首,迂回谏言。苻坚也是一点就透,听后当即明白了其中暗藏之意。苻坚觉得赵整顾全大局,既没有让自己难堪,也为其上司朱肜解了围,因此十分高兴,让赵整将此歌当场誊录下来,以此作为宴饮时的禁戒,再有类似情形,只出于礼节小酌三两杯,不再提倡滥饮。
结果一个月后,以为襄阳之战稳操胜券的苻坚就被打脸了,先是巴西郡人赵宝在凉州起兵反秦,自称东晋西蛮校尉、巴郡太守。前秦豫州刺史、北海公,镇守洛阳的苻重,也据城自守发动兵谏,抵制长安下达的调令。
赵宝起兵之地位于武始郡南方,甘松护军辖境东部,东北、东南两个方向分别是仇池、武都二郡,
武始郡是前凉张骏分陇西郡狄道所置,石勒俘杀刘曜时,长安大乱,张骏趁机进军至狄道,收复凉州南部,又设武卫、石门、侯和、漒川、甘松五部护军屯戍。
前秦灭前凉仅两年,夺取梁、益二州刚满五年,灭前仇池国也不过七年光景,从河西到陇西,心存不满者大有人在,要是让赵宝席卷起来形成串联,甚至能向东分别威胁到天水、汉中,截断长安与凉州、蜀地的交通,前秦对西城、鱼复的进攻自然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好在周边的前秦官吏反应迅速,狄道长苻登、甘松护军仇腾、河州长史卫平,受羁縻统治的安定北部尉没奕干,称臣的吐谷浑首领视连也遣西倾山钟羌各部出兵相助,于是赵宝之乱旋生旋灭,本以为能利用已经到来的寒冬,却在各方围攻下没能拖到来年。
苻重的反叛就更有意思了,他与镇守蓟城的幽州刺史、行唐公苻洛是亲兄弟,可这时候能够支持他的苻洛,正亲自督兵驻扎在和龙,促成高句丽与百济、新罗和谈。再者,石越自鲁阳关出,率精骑万人南下,这都是苻重麾下的洛州兵。
没有人呼应,兵马又不足用,这样再来看苻重所谓的叛乱,完全可以看作是政治诉求没有得到满足,因而在耍脾气、闹情绪,所以事后苻坚对他的处置也是不痛不痒,去职留爵,遣去老家略阳反省。
说到洛州兵,指的是洛阳及其周边地区的军队,苻重虽然镇守洛阳,实则是豫州刺史,洛州刺史则另有其人。
五公之乱平定后,邓羌获授建武将军、洛州刺史,镇守陕城。灭前燕之战初时,前秦夺取金墉城,王猛留邓羌镇守,以麾下司马桓寅出任弘农太守,代邓羌戍守陕城。前燕覆灭后,邓羌战功卓著,升官晋爵,洛州刺史由邵保出任,仍镇守金墉城。邵保是南安太守邵羌的堂弟,王猛平羌酋敛岐之乱时,邵羌曾率兵一同讨伐。
苻重叛乱前,凉、代两国初定,乞伏司繁暴卒,没奕干颇识时务,于是陇西鲜卑的异动被扼杀,前套、西套都趋于稳定,后套则有邓羌戍守朔方,由此河套地区对关中的军事压力暂时消失。